第五十三章:送別

此刻,遮蔽月華的烏雲已經散開,一片銀芒再次籠罩了姑射山。

山腳下,熊熊燃起的大火已經將整個豁都峪燒紅。

一群群渾身是火的軍卒在地上翻滾著,試圖想要熄滅身上的火焰,淒厲的喊叫聲響徹山穀,久久不絕。

然而,不等他們將身上的火焰熄滅,周圍山體中有一支支箭矢激射而出,將掙紮的軍卒射死在了火堆中。

靠近峪口的澗水灘處,數百名軍卒剛剛衝出火場,尚未得到半分喘息,千餘騎南夷輕騎便衝殺而至。

騎兵手中揮舞的是如同寒月的彎刀,鋒芒舞動,刀影層層,大批的軍卒轉眼間就被斬殺於馬下,橫屍在了石礫之上。

一個人的生命終結或許要經過幾十年,或許僅僅隻需要一瞬間。

在這一瞬間裏,衙博看到了他最為珍貴的部眾被殺死,毫無抵抗地被屠殺至死。

吳畿也看到了這一幕,他不僅看到了自己的斂財工具瞬間消失,而且還感受到這份寒意正向自己襲來。

慢慢地,豁都峪中的火小了一些,並非是有人在施以援手,而是山穀中的木屋正在被燒光。

“發第二枚信令吧。”

簡單的話語從李峻的口中平淡地說出。

聲音不大,語速也很是平緩,讓吳畿與衙博都覺得是李峻隨口的閑話。

第一枚信令的升空是火攻,第二枚的升空則是清理。

清理,就是要清理戰場,要趕盡殺絕,要不留一個活口,這就是李峻口中的閑話。

望著眾多的兵馬如同鉄箍一般推向豁都峪,吳畿和衙博都清楚那裏不會再有活人了,不管是傷還是降,都不會有活著的人。

吳畿與衙博都是軍伍之人,都曾領兵征戰過。無情的殺戮是有,但不會這樣狠絕,發出號令時也不會如此地波瀾不驚。

望著李峻,望著他那平淡的表情,吳畿與衙博的心中寒意更盛,臉色的蒼白如同天上的月光。

“嗯...剩下的應該沒有看頭,該解決咱們的事了。”李峻轉頭望向身旁的二人,話語間帶了淡淡的笑。

解決?如何解決?

這個問題衙博清楚,吳畿其實也清楚。但吳畿想要爭取一下,畢竟他還是平陽郡的督護,還是平陽郡守的親外甥。

“世回,這都是誤會,誤會呀!我就是來抓他們的,你不能冤枉老哥哥我呀!”

“我是咱們平陽郡的督護,怎麽會與一群賊人為伍呢?坪鄉遭了毒手,我也很痛心,我願意出錢財幫助裴家。”

吳畿的姿態放得極低,低得就差跪在地上。但他話語中還是做了提醒,提及了他平陽郡督護的這一身份。

“嗯...你是官身,又是宋胄的外甥,是個麻煩事。”李峻望著吳畿,神情極為肯定地點了點頭。

“不麻煩,不麻煩,咱們兄弟都是自己人,無需見外,老哥哥我願意出錢出力。”

吳畿看到了點希望,諂媚的話也就緊跟而上。

“沒錯,是不麻煩。”

李峻笑著上前一步,拍了一下吳畿的肩膀,轉身吩咐道:“郭誦,帶吳督護下去,尋個好地方讓他上路。”

吳畿聞言,剛剛有些安定的臉色瞬間變成了死灰,口中喊道:“李峻,我是督護,我是朝廷命官,你殺我就是謀反,你不能殺我...”

“噓...小聲些,你不說我還忘了。”

李峻將目光望向歇斯底裏的吳畿,口中又吩咐道:“吳督護沒有來過這裏,也沒有人見過吳督護,把一切涉及到吳督護的人或物都收拾幹淨,別留下痕跡。”

郭誦望了一眼李峻,見李峻不容質疑地點了一下頭,也就不再多問,命人推著吳畿向偏殿走去。

“李峻,你不能殺我,你不能殺我,求求你了,求......”

人都怕死,不管之前是一個怎樣跋扈的人,在死的麵前都會恐懼,都會崩潰。

吳畿也不例外,他的喊聲中有著顫抖,有著乞求,更有了哭腔。

“那幾個女人你也殺?”衙博從醒來到現在,這是他第一次開口說話。

要抹掉吳畿在姑射山上的一切痕跡,那就應該包括秦家的幾個女人。

那幾個女人是心甘情願伺候吳畿的,但這種心甘情願也不過就是為了活命。

坪鄉的事和她們無關,李峻的仇也與她們沒有半點關係。就正義而言,那幾個女人不該死。

其實,衙博問出這話也並非是想要求情,他自己的命都要沒了,哪裏還會去管別人的死活。

他隻是想確認一下,確認這個叫李峻的人是否真會這樣做。

“人都會死的,男人會,女人也會。” 李峻簡單地回答了衙博。

對於那幾個女人的命,李峻並不在乎,就是再多十個百個,他也是如此。隻要會給家人帶來威脅的命,他都不會在乎。

“衙博,似乎你的話很少。”

“馬上要死了,說再多也是廢話。”

“嗯...你說的很對。”

望著衙博,李峻點了點頭,似乎有所悟地笑了一下。

“我這個人從來不信命,但看到你,好像有點信了。你知道嗎?你死在我的手上,真的可能是命中注定。”

“為什麽?”衙博有些疑惑,他與眼前的這個李峻根本不認識,沒有交往也就談不上宿怨。

“如果不是在仇池被人擊潰,你會有更多的兵力,更多的軍械,更多的財物,也就不用跑到平陽給吳畿當條狗了。”

李峻望著衙博,平淡地說著。

“你怎麽知道?你與仇池的羌人有何關係?”李峻的話讓衙博十分詫異。

仇池在秦州界,與坪鄉的李家莊相隔甚遠,一個尋常的莊戶中人怎麽會知道這件事?

然而,衙博雖有疑惑,但他也知道李峻說的沒錯。正是因為仇池的慘敗,才讓他無可奈何地向東投靠了吳畿。

“仇池的羌人是我的人,是我辛苦扶持起來的。他們打掉了你的七魄,剩了的三魂卻跑我這裏來找死,所以說這就是命。”

衙博真的很震驚,他有些不相信李峻的話:“那些是你的人?你怎麽可能會有...?”

李家莊竟然在仇池會有兵力,還是驍勇善戰的四千羌人,這怎麽可能?然而,轉念之下,衙博覺得又是可能的。

從坪鄉之戰,從剛才的豁都峪之戰,他見識到了李家莊護衛隊的悍勇與善戰,這份戰力不輸於那些羌人。

這些人不是一般的家丁護院,也不是尋常的豪門部曲。

從他們的對敵方式來看,是經過正規訓練的。似乎人人都出身與軍伍,甚至比多數的軍伍之人還要強。

另外,李峻所展現的臨敵應對與無情的殺伐,也讓衙博覺得這不應該是一個尋常百姓所具備的。

既然不是尋常的人,那就應該是個有想法的人,也就應該會有自己的兵馬。如此想來,那四千羌軍也就有了出處。

突然,衙博對李峻這個名字有了一點印象,覺得自己好像聽說過。

“李峻?世回?李世回?李世回!你是斬殺齊萬年的李世回!”一個名字出現在衙博的腦中,他也真正清楚了眼前之人。

“你參加過平叛?”

當年參與平叛的兵馬眾多,除了老梁王的屬軍,還有其他人的部屬。李峻並不熟識那些人,所以也就找不到有關衙博的記憶。

“參加過,屬河間王麾下。”

“嗯...”

李峻點了點頭,但神情並沒有什麽變化。

“打不過李**,你一退再退,這無可厚非。司馬顒要殺你,你便領兵遠逃,這也沒有什麽錯。終歸命是自己的,該由自己來掌握。”

李峻將話頓了頓,繼續望向衙博。

“但你不該給人當狗,狗隻會垂尾乞憐,求來的也隻有別人吃剩的骨頭,你也成不了李特,你隻能是一條狗。”

李峻仿佛看透了衙博,每句話都刺進了衙博的心裏。

衙博怔怔地望著李峻,沒能再說一句話。

他有些不明白,如果不當狗,自己要怎樣活下來?不當狗,怎樣才能有自己的力量?不當狗,自己又如何成為李特那樣的人呢?

這一夜,姑射山上起了大火。

百年的古刹雲霧寺在大火中徹底被燒毀,隻剩下了一座山門,孤零零的佇立在山腰處。

坪鄉,李家莊。

此次的坪鄉遇襲,李家莊內雖然沒有遭受任何損失,但莊外卻已是一片狼藉。

大市中的商鋪多數都被過了火,眾多的莊外人家受到波及,或是房屋被燒,或是家人遇害,淒慘不堪。

李家莊在收容這些人的同時,李峻又命人抓緊搶修那些尚未完全燒毀的房舍,希望能有更多的地方來安置這些人。

從姑射山回來後,李峻多數的時間都在裴家堡。

裴瓔在那裏,李峻要陪著自己的妻子,幫助妻子走出悲痛。

再則,裴家堡的事情也確實多,需要李峻從中做協調,安排好李家與郭家的救助物資。

今日清晨,李峻與裴瓔一同返回了李家莊,夫妻二人要給李秀送行。

因為坪鄉的遇襲,李秀的行程耽誤了下來。但終究是軍務在身,李秀也不敢耽擱得太久。

因此,啟程的日期也就定在了今日。

臨行之前,裴瓔與李秀說了好多話,但總覺得還有更多的囑托沒有說完,最後竟抱著李秀大哭了起來。

姐妹情深,再加之家中新遭大難,裴瓔真的不舍這個異姓妹妹離開。

“姐姐不哭,姐姐不哭了,妹妹一定會來看姐姐的。”

李秀一邊安慰著裴瓔,自己也在不停地流淚。

她知道裴瓔是在不舍,也更是一種失去親人後的情緒發泄。

分別後,李秀前行了一段路,回首望去,姐姐裴瓔依舊站在莊門處,久久不肯離開。

李秀用力地揮了揮手,先是燦爛地笑了笑,隨後抽泣地哭了起來。

“李二郎,你要好好對待我姐姐,不然我李秀會殺了你。”

李秀的威脅並沒有多少力度,因為她在哭,在用一種略帶不舍的眼神望著李峻。

“我知道。”

李峻點了點頭,想要露出點笑容,但又不知為什麽要笑,隻能如此地回了一句。

李峻能看出李秀的心思,也知道這個心思被李秀藏了起來。李峻不想去戳破這層紙,更不想讓裴瓔失望。

又行了一段路,李峻勒緊馬韁,身下的馬兒停了下來:“李秀,送君千裏,終有一別,我就送到這了。”

李秀向前望了望,又回頭瞅了瞅,歪頭看著李峻:“你都沒說過一句感激之言。”

“哈哈...”

李峻終於笑了:“多謝李護軍相助,我欠你天大的人情,我會想著還的。”

笑罷,李峻略做沉默,隨後認真地說道:“李秀,你要早些回寧州,不要在蜀地耽擱太久,不要替人賣命,知道嗎?”

“嗯...我知道。”

李秀也斂了笑意,正色地點著頭。

沒有了笑容的李秀像極了女將軍,英武之氣油然而生。

“唉...”

望著肅容的少女,李峻感歎了一聲。

“我會在滎陽,會在那裏練出屬於我自己的兵馬。一旦你寧州有事,一定要找人告知我。我欠你的就要還你,即便朝廷不救你,我也定會領兵過去。”

李峻的想法隻有楓堂內的少數人知曉,就連裴瓔也不知曉。倒不是想瞞著裴瓔,李峻是怕她擔心。

“無論有多麽艱難,在我過去之前,你一定要撐住等著我。我不會讓你有事,一定不會,記住了嗎?”

李峻還是有所擔心,沒有發生不意味著不會發生。

發生了就一定真的和史書記載的一樣嗎?若是守不住呢?

“會有什麽事?朝廷為什...”

李秀的話沒有繼續說下去,因為她看出李峻神情中沒有一絲玩笑與假意。

下一秒,李秀倔強地揚了揚臉,俏美的臉頰上有了晶瑩的淚珠。

“等著我,我不會讓你有事,一定不會。”

這應該就是誓言了,自己以命守諾還是換來了二郎的誓言,而且是一份極其沉重的誓言。

如果寧州有事,如果事大到朝廷都不救援,那二郎出兵便是無旨意調兵,這對於領軍之將來說是重罪,也是有著謀逆之嫌。

先不論寧州會有何事,單憑二郎的這份誓言,少女覺得就足夠了。

“二郎,我...我們還會再見...”流淚的少女有些羞澀地問了一句。

“應該會的,將來我要是無路可退的時候,我就到你家去住。”

李峻並沒有什麽別的意思,可以說是一句玩笑話,但聽在李秀的耳中卻是有了另一番話意。

“哼...”

“我...我家...才...”

“不讓你住”

最後的一句,李秀說的很小聲,如同蚊嚶一般。

望著遠去的隊伍,李峻在原地駐留了很久。他對李秀的未來有所擔心,而且這種擔心在此刻尤為地強烈。

剛才的那一番話,李峻並沒有經過深思熟慮,可以說是脫口而出。

這不符合他的做事風格,但偏偏就對李秀做出了承諾。

人的感情很奇怪,愛究竟是什麽?李峻給不出定義,但他知道自己與裴瓔之間的情感就是愛。

對李秀的感覺,李峻不想說這也是愛,但他對李秀的確有著莫名的親近感。為何會如此?李峻也想不明白。

或許是那一世的自己仰慕過李秀娘娘的傳奇,或是那一世的自己想象過李秀娘娘的樣貌,又或是......

感情是一個既簡單又複雜的問題,也是一個剪不斷理還亂的麻煩事,很費時間。

李峻還有許多事要忙,他抽不出太多的時間來思考這個問題。

當李秀的隊伍在視線中消失後,李峻返身回到了李家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