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論戰謀心

李峻見少女多疑的樣子,心裏覺得好笑,撇了撇嘴,來到李秀的身旁,望著沙盤問道:“李秀,蜀地的戰事如何了?”

“戰況極是不利,”

李秀擺好了一個小木橋後,直起身子,拍了拍手道:“我離開梁州的時候,聽說李特軍已經逼到成都城外,蜀郡太守徐儉也已獻了少城投敵了。”

“哦,還是蠻能打的。”李峻應了一聲。

李峻對於成漢政權的這一段史實了解的不多,對於李特,名字他是知道的,但更多的細節他不太知曉。

“哼,能戰是有些,但也是益州羅尚無能。領近十萬兵馬,竟讓一群流民追的到處跑,真是丟人。”

李秀的直爽,讓她並不忌諱直呼益州刺史的名號。同為軍伍之人的她,也為益州軍的無能深感憤慨。

李峻笑了笑,從火爐上倒了一碗水,放到了桌子上,示意李秀坐著說話。

李秀徑直走到桌子前,想要將那把黑刀拿到手中。

李峻苦笑:“怎麽如此小心眼?都說送你了,還不放心,等下連木盒子都一並給你。”

李秀紅了一下臉,揚起圓潤的下巴,挑了挑秀眉說道:“我是怕你小心眼。”

“行,行,我小心眼,喝點水吧。” 李峻看著孩子氣的李秀,苦笑地指了指桌上的水碗。

李秀瞥了一眼李峻,滿意地晃了一下頭,拿起了身前的陶碗,淺淺地喝了一口水。

“接著說吧。” 李峻站起身,來到火爐前,也給自己倒了一碗水。

“說什麽?” 李秀忘了剛才的話題,略有遲疑地看向返身而回的李峻。

水是剛剛新燒開的,熱得陶碗有些燙手。

李峻將碗放在桌麵上,轉頭對李秀道:“蜀地戰事呀,繼續。”

“嗯?嗬嗬!”李秀沒有想到,李峻會對蜀地戰況如此好奇。

她先是一怔,隨後略帶嘲笑看著李峻。

“沒想到你還關心戰事呀?我看李莊主整日醉心於商賈,迷戀於美食,還以為你忘了自己是軍伍出身呢。”

李峻沒有與少女再鬥嘴,隻是笑了笑,等著李秀說下去。

“嗯…”

打擊後的喜悅讓李秀舒暢地喘了一口氣,隨後的眼神卻暗淡了下來。

“敗得太快了,每每人家一個衝擊,幾萬大軍便一潰千裏,能活下來的軍卒也僅十之有三。”

李峻皺了皺眉頭,問道:“李特竟有如此的戰力?是兵員比你們多?”

“那倒不是。”李秀搖了搖頭。

“若說李特軍的人數的確是不少,但多數都是流民,能戰與善戰的也不過是三兩萬人。”

“將這兩三萬人與益州軍相比,兵員並不占優勢,可就是打不過人家。如今的益州軍,隻要聽到李特來犯,莫說是殺退來敵了,就是抵抗守城都心虛的緊。”

聽著李秀的話,李峻用手指輕叩著桌麵。想了一會,有所悟地說道:“是打不過的。”

李秀覺得李峻的話另有深意,追問道:“李二郎,你為何如此說呢?”

無論現在如何,李秀心中的李峻都曾是一名馳騁沙場的英傑。

即便是對李峻有些失望,但在李秀內心深處,她對李峻的那份崇敬並沒有完全散去。

別的話題都可以做到秋風過耳,但隻要談及戰事,少女還是想要聽聽李峻的想法。

“拚命與保命的戰力是不一樣的,之所以流民生變,就是他們沒有活路了。”

“若是朝廷不讓他們返回原籍,那些流民可以留在蜀地做工,做農,甚至於賣身為奴,都是可以活命的。可朝廷的一道旨意,就將那些人的活路給斷了。”

李秀沒有說話,隻是有所感地點了點頭,望著李峻,聽著他口中的話。

“羅尚和他的益州軍,包括像你們這些前去增援的軍隊,你們沒有活不下去的理由。敗了,你們可以逃走,也可以回到屬地,所以你們是保命之人。”

“可流民不行,他們不能敗,他們沒有後路可退。前也是死,後也是死,所以他們便不怕死了,也就成為了拚命之人。”

李峻深吸了一口氣,望著凝神靜聽的李秀,無奈地搖了搖頭。

“沒有了活路,那他們就要拚命,掙命,這股力量是很可怕的,是擋不住的洪水猛獸。”

“你們這些人,在流民的眼中就是勒在他們脖子上的那根奪命繩。與你們作戰,流民不會再有人性。他們已經變成了野獸,一隻隻想要拚命的野獸。就算是他們當中的婦孺,也會想要暴起咬斷你們的喉嚨。”

“所以說,你們打不過的。”

聽著李峻的話,李秀的臉色黯然,口中歎道:“唉,怎麽說都是這老天造的孽。”

李峻聞言,搖了搖頭:“都說是天災,我卻認為是人禍。其實,將這人性中最原始的獸欲與殘暴釋放出來的,並不是天災。”

望著李秀,李峻苦笑道:“是你們呀!是羅尚,是辛冉,是你這樣的朝廷之人呀!當然也包括李特,他就是這獸性爆發的推動者。”

聽李峻如此說,李秀張了張口,想要辯駁一下。

但她最終什麽都沒說,隻是呆呆地望著身前的陶碗,望著碗中那靜平的水麵。

片刻後,李秀帶著一絲冀望的神色問道:“二郎,若你是羅尚,你該如何?”

“嗯?”

李秀的問話讓李峻愣了一下,隨後笑道:“跑呀!帶著自己的婆姨趕緊跑呀!”

李秀看出了李峻的玩笑之意。

少女將一雙杏眼急瞪,伸出小拳頭在桌麵上捶了一下,口中責怪道:“李二郎,問你正事,莫要胡說。”

李峻聳了聳肩,笑了笑,低頭喝了一口碗中的水。

誰知,水溫未涼。

熱水入口後,燙得李峻即刻吐了出來,並不停地揮手向燙紅了的舌頭扇著涼風。

望著李峻的窘態,李秀“撲哧”一聲地笑了起來,起身取了冷水遞給了李峻。

李峻將舌頭伸進冷水碗中,瞪了一眼正伏在桌上笑個不停的李秀,口中含糊不清地說道:“再…笑…我就…不說了。”

李秀用手捂著嘴,強忍著不笑出聲,但一雙明眸早已彎成一對月牙。

過了好一會兒,李峻收回了舌頭,在嘴裏活動了一下,自嘲地笑了笑。

瞥了一眼笑意未停的李秀,李峻開口說道:“我若是羅尚,我也會打。”

李秀聞言,神情微怔道:“既然都是打,那又有何區別呢?”

“你們的打,是要剿殺他們,我所說的打,是要打散他們。這就如同鯀禹治水,一個是堵,一個則是疏。”

李秀覺得李峻的說法很是奇特,自古平叛都為剿殺,從未有打散一說。故此,少女也便正色地聽了起來。

“流民拚命,其實也是為了活命,隻因沒有了活路才會去拚命。如果去剿殺,那就是逼著他們拚命,這也就是我說的堵。”

李峻說著話,小心地吹了吹碗裏的水。

李秀想著剛才發生的窘事,緊抿住了嘴,不讓自己笑出來。

瞪了一眼李秀,李峻又繼續道:“若是讓我來做,我會即刻奏報朝廷,暫緩返鄉之令。同時將暫緩令告知流民,使每個流民都能準確地得知這一政令,這便是在死地為流民開了一道活命的縫隙。”

李峻低頭飲了一口水,用手指敲著碗壁,口中繼續道:“隨後,我會告知流民可去之地。但不似過去集中劃地聚居,而是將他們逐步分散到各郡、縣、鄉、亭,甚至是各個村中,使流民分而治之。”

李秀聽到這番話,心中思忖了片刻,略有遲疑地問:“如此的話,是會有部分流民安心去往住地。但李特定不會順從聽命,他依舊會領兵叛亂於蜀地,這又該如何處理呢?”

李峻笑了笑,繼續道:“李特雖是流民帥,但他與流民所願是不同的,他的誌向應該不隻是為了活命。有誌向是好事,怕的就是他拚命。人一拚命,這腦袋就不管不顧了。”

說著,李峻用手點了點自己的頭。

這兩日,李秀也旁聽到一些關於李峻受傷後的事情。

見李峻點著自己的頭,少女不由地起了想象,撲哧一聲又笑了起來。

見李峻投來了白眼,李秀趕忙將笑憋了回去,正色地聽下去起來。

“前麵政令的事情,如果能有效地實施,那流民軍就會分出許多人,同時也會減弱流民軍的戰力。因為能活命,他們自然就不會拚命了。”

“另外,有人離開,會極大地動搖留下來的人,而離開的人能活命甚至有事做,這更能使留下來的人陷入彷徨。如此一來,堅決的人會少的更多,剩下的恐怕隻有李特一族的死士了。”

“然後呢?”李秀跟問了一句。

李峻站起身,雙手扶著桌沿,望了望李秀。

隨後,他轉身踱了兩步,轉頭道:“接下來便是招安。”

“招安?要招安李特?”李秀有些不太明白。

戰事打到如今,若是招安李特,莫說是羅尚不肯,便是朝廷也是不允的。

李峻搖了搖頭,返回到桌前,雙手依舊扶著桌沿。

“除了李特父子,其餘的人皆可招安。凡接受招安,肯食朝廷俸祿的人,均允其過往不究。如此一來,剩下的流民軍必會心生間隙,彼此猜忌相互防備。”

說到這,李峻笑著搖了搖頭:“這樣的流民軍便重新有了人性。有了人性,便不再是洪水猛獸,路也就不會再走多遠了。”

聽到此處,李秀看著李峻,輕輕地點了點頭,隨後又問道:“那李特依舊領兵頑抗呢?”

“嗯...這是個問題。” 李峻坐了下來,雙手交叉地抵住下巴,想了想。

“李特終究不是蜀人,他隻是外來的流民。羅尚之所以想將他們趕出去,是因為李特打破了蜀地原有的平衡。羅尚能這樣想,蜀地的豪門大戶也必會這樣想,便是尋常的蜀人,恐怕也會這樣想。”

李峻將話語停頓了下來,笑望著李秀。

片刻後,他繼續道:“既有的平衡,沒有人願意被打破。”

“所以,羅尚要做的就是聯合蜀地各家豪門,告訴他們隻有滅了李特,這既有的平衡才不會被打破,各家的利益也才能得以延續。”

“如此一來,那些豪門必會率領自己的部曲與益州軍一同圍剿李特,使其無處安身,最終也就是或逃或死了。”

李峻的話停了許久,李秀都沒有再開言,隻是怔怔地望著。

一瞬間,少女不知該說些什麽,隻覺得眼前之人有些可怕,是發自於內心的可怕。

常年跟隨在父親身邊,李秀見過諸多的文人武將,也耳聞目睹過許多的奇謀妙計。但無論怎樣,都不過是在為事謀人。

然而,就在眼前,李峻所說的退敵平亂之策,讓少女覺得從最開始到結局,他都是在謀心,謀所有人的心。

他是將人心中最脆弱,也是最醜陋之處挑動出來,從而達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所以,李峻所言的打敗李特,並非是戰人,而是戰心。

回桑間小築的路上,李秀一直都沉默不語,隻是偶爾地轉頭望一眼李峻。

突然,少女有了一個奇怪的想法。

如果蜀中叛亂的是李峻,那會是怎樣的結果呢?他又會如何操縱人心呢?

如此想著,少女不由地緊鎖起了眉頭。

李峻注意到李秀的神情變化,但他沒有解釋什麽。

戰術謀人,戰略謀心。

人與人之間,最難猜測的並不是你有什麽,而是你在想什麽。

人心是最難猜測的,人心其實也是最脆弱的。

即使是最鈍的一把刀,隻要找到了最脆弱的地方刺進去,無論你有什麽,你都會失去,失去的幹幹淨淨。

“二郎,你說羅尚會如此想,這般做嗎?”

李秀終於打破了沉默,問出自己都不確定的話。

李峻笑著搖了搖頭,他的目光並沒有看李秀,而是望向了前方。

“不會。”

“從最開始,羅尚看到的是李特,如今也隻看到了李特,他看不到李特之外的東西,所以才會敗。”

“那...,結局會怎樣呢?”李秀擔憂地問。

李峻轉過頭,輕提了一下手中的馬韁,身下的馬兒停了下來。

“你們會一敗塗地,會被李特的流民軍趕出蜀地。”

“李秀,不要在蜀地戀戰,回寧州吧,幫你父親好好地經營那裏。”

說到此處,李峻心中的那份擔憂,還是讓他隱晦地向李秀做了提醒。

李秀不太懂李峻的話,但她還是允諾地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