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牢丸”與李秀娘娘

“牢丸” 顧名思義,是一種帶餡的食物。

其中,“牢”字與祭祀禮儀有關,牛、羊、豕三牲為牢,三者俱全為太牢,一羊、一豕為少牢。

耕牛在本朝是禁殺的,由此推知,那餡也便是或羊或豬的肉餡了。

《餅賦》中有言:“四時從用,無所不宜,唯牢丸乎!”

由此又可知,這一吃食算是在本朝四季皆宜,深得喜愛的美食。

在這個時代,無論是飲食條件還是烹飪工藝,都較現代社會差了太多,懂廚技且技法高明的廚子也是少之又少。

即便是有,也都是各大名樓的門柱,或是皇宮閥門家的禦廚。百姓之家也就是煮些簡單的飯食,得以果腹罷了。

李峻弄不清楚這個時代的“牢丸”,究竟是後世的餛飩?還是包子?又或是湯圓一類的麵食?

在他的心中,有一個自己的“牢丸”概念。他認為“牢丸”就是水餃,是他最愛吃的豬肉白菜餡餃子。

包餃子,李峻是會的。既然會,他就要去實現,實現吃一頓豬肉白菜餡水餃的願望。

因此,今日的桑間小築不再是品茗閑話之所,而是成為李峻施展廚藝,圓夢水餃的工作間。

此刻,小築內一團忙碌。

一身寬袖闊服的李峻正熟練地攪拌著肉餡,並不時地將肉餡放到鼻子前聞一聞,再添加一些盡其所能才找到的調味之物。

隨後,他將裝肉餡的容器放在了一旁,轉身又在一張大麵板前揉起麵團來。

肉餡當然是豬肉,是大市中的鄭屠夫給精剁的,肥瘦相間,恰到好處。

說起這個鄭屠夫,人倒也是長得壯實。

李峻每每看到他,聽到別人喚他鄭屠時,都會想起水滸傳中魯提轄。因此,李峻買肉時也會常說“給灑家”如何如何。

對此,鄭屠夫倒也沒什麽意外,因為整個莊子的人都知道,莊主李二郎就是這樣的。

人是頂好的人,就是有時說話會怪怪的。

小築內並不是隻有李峻一個人在忙碌,黛菱與翠煙兩個小丫鬟也正在興高采烈地忙著。

起初,兩個小丫鬟是不知道該做什麽,但她們都是小人精,眼中也都能找到活。

因此,黛菱與翠煙便跟在李峻身後,嘰嘰咋咋的打起下手,

廚藝,裴瓔是不擅長的,也可以說是完全沒有。

但李峻在忙碌,身為人妻的她就不能讓自己閑著,這有違常理。

因此,她一會兒笑著為李峻擦拭粘在臉上的麵粉,一會兒又跑到火爐前看看正在燒著的水,來來回回間倒也是將自己忙個不停。

桑間小築內之所以如此忙碌,一則是大家都感到新奇,李家二郎如何就通了廚藝呢?

二則,眾人也是想快些品嚐,這聞起來就香噴噴的肉餡“牢丸”。

其實,小築內也並不是每個人都在忙碌。

有一個人,一個身穿白底紫邊,繡富貴牡丹的深裙女子就在悠閑地走來走去,舉手投足間帶了一股男子般的英氣。

李秀來李家莊已經有兩日了,一直住在桑間小築。

她帶的隨身近衛並不在此,隻有四名女兵跟在她的身邊,也留在小築內。

那日,李秀之所以跟隨眾人一同離開平春城,來到了李家莊。

一是李峻答應她,幫她籌集餘下的軍糧,再則便是受了裴瓔的極力邀請。

救命之恩是大恩,無以為報。

因此,裴瓔希望能好好地招待一番李秀,畢竟李秀也是女兒身,相處起來也是容易。

兩日來,李秀與李家莊的人有了接觸,對李家也有了一些簡單的認識,她挺喜歡這裏。

安靜、祥和的莊子,純樸、善良的人,這裏的一切都顯得平淡卻又很舒適。

相較南夷或蜀地來說,坪鄉已然是個世外淨土。

對於李峻,李秀雖不相識,但卻是早有耳聞。

三年前,她隨父親在益州之時,就聽說了牙門將李峻雙騎斬叛首頭顱的事跡。

那時,她才十三歲,但這並不妨礙李秀仰慕一位年少的英傑。

少女常常會想象那位英傑的樣貌,會去猜測那位英傑殺入敵營中時的思緒,更會暢想如果自己見到了他該說些什麽。

在平春城中,聽到李峻的名字時,少女的心動了一下。當她看到李峻那精湛的刀法時,少女的心又動了一下。

但僅僅是心動而已,更多的則是讓少女覺得有些失望。

李秀認為,她心目中的英傑不該是與一群潑皮無賴廝打在一處的人,應該是繼續馳騁在疆場上殺敵於亂軍中的英豪。

救下裴瓔,李秀也並非是為了李峻。

隻是李秀覺得男人與男人之間的恩怨,就該在男人間解決。

用一個弱女子來做以要挾,這不是男人該做的。既然不是男人,那就重新投個胎也就罷了。

兩日來的接觸,李峻在少女心中形象真可謂是一落千丈。

李秀不知道自己心中的這個英傑究竟怎麽了?為什麽會變成如今的這幅模樣?

整日地經商,整日地閑逛,整日地吃吃喝喝。

又如現在,整日地研究著吃食。

這一係列的反差,讓少女李秀不願多與李峻交談,但她倒是挺喜歡和裴瓔相處。

賢淑,善良的裴瓔讓李秀覺得就像一個姐姐,一個俏美的且可以交心的姐姐。

“牙門將,刀不用了,這做飯食的功力倒也是驚人呀。

看見裴瓔又跑到門口處的爐子邊,李秀踱步到了大麵板旁,斜眼瞥了一下正在包餃子的李峻,趁機嘲諷了幾句。

“嗯...?哦...一般,一般。”

李峻笑著望了一眼李秀,謙虛地回著話。

繼而,他又轉頭問向門口處的裴瓔:“瓔兒,水沸了沒有?李護軍想是餓了,要是水沸了就煮上一些,讓李護軍先嚐一嚐。”

“快了,妹妹稍等一下啊,姐姐馬上就煮給你吃。”

裴瓔回應著,並略帶歉意地向廳中的李秀笑了笑。

“沒有的,我沒餓。姐姐,我不急的。”

李秀漲紅了臉急聲地辯解,同時又做出凶惡的神態威脅了李峻。

這兩日,李峻搞清楚了李秀不待見他的原因,他並不在意這些。

過去的李峻不是他,現在自己雖是李峻,但還是要有自己的活法。

對於李秀這個名字,李峻有些印象,但這個印象並非是來自於當下的朝代,而是在上一世的那個世界裏。

在那個世界裏,在他的家鄉曾有一座娘娘廟,其中供奉的便是代父守城的李秀娘娘。

兒時的他經常會和小夥伴們到那裏去玩,也常聽老人們說起那個令人敬仰的傳說。

正因為如此,上大學後的他曾查找過關於李秀娘娘的史料,史書上關於李秀的記載並不多,僅是寥寥幾句。

然而,讓他記憶在心的是李秀代父守城時的年紀。據史書上記載,那時李秀的年紀應該是在十五歲左右。

十五歲的少女,在他看來僅僅是一個初中生,是一個見到兔子都要蹦起哇哇叫的女孩子。

但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孩子,竟然能披甲上陣殺敵於亂軍之中,這讓當時的他無法想象。

直到後來,有次到中亞某國執行特別任務,他在那裏知道了殺人真的與年紀無關。

一個簡單普通的孩子,會在對方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將藏在衣內的槍支擊發,或是投出致命的炸彈。

在那裏,殺人成了那些兒童的職業,也成為了他們的人生樂趣。

什麽樣的環境就會造就什麽樣的人,這是他那時的感悟。

如果史書所寫是真實的,那李秀到底是經曆了怎樣的環境?才會讓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去提刀殺人呢?

這些疑問與好奇曾經一直纏繞在他的腦中。

而當下,一個重要的問題屏蔽了曾經所有的疑問與好奇,讓李峻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中。

已是十六歲的李秀,為什麽會出現在平陽郡?為什麽會出現在桑間小築?

此時此刻的李秀應該正在寧州代父守城,苦戰叛軍才對。

寧州發生叛亂,寧州城被困以及南夷校尉,寧州刺史李毅重病身亡,這些都是有史料可查,自己曾翻閱過這些史料。

正是李毅的病亡才導致了李秀的守城,那一年,李秀的年紀正是十五歲。

望著不該出現但卻出現的李秀,李峻對曾經知曉的曆史以及當下的時代有了懷疑。

他無法確定到底是史料的記載出現了偏差,還是自己現在所處的時代有了某種改變。

又或許,這個西晉末年隻是時間軸偏向另一條線的不同畫麵。

但無論怎樣,既然李秀就站在自己的麵前,那麽她就是與自己在一條軸線上。

未來會怎樣?李峻不知道。

會不會出現代父守城的狀況?李峻也不知道。

李峻隻知道,眼前的這名少女救了他的妻子,自己要感激她。

另外,李峻還知道,眼前的這個李秀娘娘似乎挺中意他包的餃子。

醋,在並州平陽郡是個常見物。

吃餃子要沾醋,裴瓔不知道,兩個小丫鬟也不知道,少女李秀就更不知道了。

當李秀將沾了香醋的餃子送到口中,嚼了幾下後,那種酸爽與濃濃的肉菜汁水香味混雜在了一起,讓她覺得整個人都輕鬆了下來。

仿佛所有的感知都在向嘴裏集中,想要去品味這種從未有過的唇齒留香。

李秀是想盡快吃第二個餃子,但她又想讓美味在嘴裏多停留些時間。

因此,在細細的咀嚼過程中,少女的雙眼多次瞟向陶碗裏的餃子。

李峻看到了這一細節,心中暗自發笑的同時,也對這個時代烹飪技術的落後發出了深深地感慨。

“李護軍,近來令尊身體可好呀?”感慨之餘,李峻還是想解一解心疑。

“多謝牙門將關心,家父身體一向康健,極少有什麽不適。”李秀回著話,手中的竹箸夾起了第二個餃子。

李秀常年在軍中,性格直爽得有些像男子。

終究還是個女孩子,她沒有直接吃第二個餃子,而是放在了碗中,望著李峻笑了笑,這或許是對李峻廚藝的一種讚賞了。

“噢,那就好”

李峻點頭應了一句,繼而笑著說道:“味道還可以吧?多吃些。”

李秀沒有作答,隻是笑了笑,隨後對著那個白胖白胖的餃子下了口。

這時,去給婆婆送餃子的裴瓔與兩個丫鬟回到了小築中。

剛一坐下,裴瓔便笑著說道:“二郎,你可真厲害,你到底是在哪裏學得這番手藝?就連母親都讚不絕口,直誇二郎心思靈巧。”

說完,裴瓔又對李秀誠懇地說道:“妹妹,若是覺得可口,你就多吃些。妹妹的救命之恩,做姐姐的也不知該如何報答,今日隻能借二郎的廚藝向妹妹略表心意。”

“姐姐,既然你我都以姐妹相稱,這恩字就不要再提,說出來就顯得生分了。”李秀放下手中的竹箸,笑著對裴瓔的說。

繼而,她直起身,夾了一個餃子遞到了裴瓔的嘴前,略有興奮道:“姐姐,你快嚐嚐,真的很好吃耶!”

裴瓔喜歡李秀,更喜歡李秀這直爽的性子。

這個救了自己的女孩,有著軍陣男子的英武之氣,更有著與其年齡相符的天真爛漫。

然而,裴瓔能感覺到,李秀的這份天真無邪應該是隻藏於內,隻有不經意間才會流露一二。

待裴瓔吃下餃子,一直瞪著眼,等著回應的李秀按耐不住地問:“是吧?是吧姐姐?很好吃吧?”

其實,裴瓔在婆婆那裏已經嚐過了。

見李秀可愛的樣子,她也就故作驚訝道:“哎呀,真是好吃的不得了。妹妹,你也吃一個嚐嚐。”

李秀滿意地點著頭,坐了下來。

那神態仿佛這些餃子就是她做的,得到了認同後所表現出來的一種滿足感。

在這種滿足感抒發出來後,李秀發現桌對麵的李峻正望著自己,臉上的笑也有幾分古怪。

李秀察覺到自己有些失態,趕忙低頭吃起餃子,臉頰處飛起了紅暈。

“姑爺,老夫人說,從來就不知曉您學過廚藝,您到底是在哪裏學的呀?老夫人也說了,這“牢丸”不比尋常,從未見過的。”

坐在桌角處的翠煙吃了一口餃子,回味了一下,問向李峻。

聽到翠煙的問話,小築中的其他三名女子都抬頭望向李峻,一臉期待地等待著他的回答。

對於這個問題,李峻不太好回答。

他既不能說是在某個世界,某個軍事學院,跟某個食堂大師傅學的,也不能說這是勞動人民日積月累的成果。

這樣的話說出來,就是瘋言瘋語了。

“哦,這個呀,我是魯公學的。”

“魯先生?”

裴瓔有些疑惑地跟了一句:“妾身聽說魯公善器物製造,又有賢聖之才,可從未聽說他擅長廚藝呀?”

”啊?”李峻怔了一下。

突然,李峻覺得說謊真的是一件很難的事。

說一個謊言容易,但在這個謊言的背後,則需要更多的假話來支撐。

“啊,魯公是不會的。”

“魯公有個故友叫張椒,這個張椒呢...”

說到這,李峻低頭吃了一口餃子,掩飾了一下自己思路的停頓。

“瓔兒,你見過的,就是那次見過的張天師。”良好的記憶讓李峻的謊話沒有露出破綻。

“哦,想起來了,是在魯先生的衡廬見過。”裴瓔想了想,點頭應答。

李峻長籲了一口氣,謊話繼續編了下去。

“你們也知道,這天師嘛,整天修道成仙的,就願意研究一些塵世沒有的東西。像瓷器呀,茶呀,他都有所修研。這“牢丸”的新做法就是張仙人研製的,我就跟著學會了。”

說完這些,李峻點了點頭,神態極為地自我肯定。

張天師的茶,裴瓔喝過。那種飲茶的方式與那淡雅的茶香,讓裴瓔十分喜歡。

聽李峻如此說,裴瓔釋然地點著頭,口中感慨道:“難怪了,仙人之品必不同與凡物,這等好滋味也就是那等仙人才可製出呀!”

李秀也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繼而,她又搖頭歎息:“唉,什麽天師神仙的,終是脫不了人間的煙火,離不開凡塵的俗物,也不過是些饕餮之流。”

說到此處,李秀又覺得自己的話有些不敬,趕忙癟了一下嘴,用手輕拍了幾下紅唇。

“又說錯話了,還是不說了,管他天上人間的,咱們吃得美味就行啦!”

說完,她趕緊夾了一個餃子放到口中,為自己壓了壓驚。

看到李秀這稍縱即逝的乖巧伶俐,再與她之前的冷顏霸氣相比較,大家都感到十分有趣,不由地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