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楓堂議事

楓堂,原本是莊子裏一處存放生絲的院落。

因為走過水燒了不少庫物,李雲氏覺得不吉利,便命人移走了庫物,整個院落也就此閑置了下來。

自從組建了李家莊護衛隊,李峻就讓人將那裏的院房修繕齊整,將其作為護衛隊議事的場所,並命名為楓堂。

傍晚,掌燈時分,各個小隊長、支隊長、加上身為中隊長的江霸,大家陸續地走進院子,進入了房間中。

房內的擺設極為簡單,一張長條的大木桌放在房間正中,圍著木桌擺了十幾把木椅,另有些木椅分置在臨牆與臨窗處。

江霸走進屋時,李峻正在牆角的泥爐處燒著水,郭誦則坐在長桌旁,聚精會神地看著一張輿圖。

見江霸進屋,李峻衝他招了招手:“江大哥,來,幫我拿些茶碗,我燒了水,沏些茶葉給大家喝。”

說著,李峻將一個不大陶罐取到身前,有些不舍地嘀咕:“哎呀,真是不多了。以後有機會,我也自己弄一些。”

茶,江霸也是喝過的,但次數很少。

一則,並州一帶少有茶葉種植,不易購買。

二來,他覺得那東西是風雅士子的閑談之飲,自己一個武人,哪有那些閑情雅趣?

雖然江霸不願意飲茶,但烹茶的手段他也是見過。

那是一個極其繁瑣的過程,與少主這般燒水、投入幾片幹葉子的做法截然不同。

自打少主病愈後,常常會有一些奇怪的話語,奇怪的念頭以及奇怪的做法,江霸對此已經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

因此,見李峻招喚,江霸緊走了幾步,幫著去拿茶碗。

當各個隊長依次落座後,每個人的身前都放了一個茶碗,柴燒的陶碗中盛放了淡金色的茶湯。

茶香滿室,彌漫在空氣中的香氣讓每個人都開口稱讚。

“大家嚐一嚐,這可是我最後的一點茶,再想喝就真沒有了。”

李峻端起身前的陶碗,淺淺地品了一口。

“大家快喝吧,這是天師道張天師給的茶,可不是凡品呀!可是神仙水呀!”

郭誦知道這茶的來曆,也喝過了多次。

慢慢地,他也喜歡上這種飲茶的方式,更是愛上了這種淡雅的茶香。

天師道在民間傳播廣泛,尋常百姓也都有所了解,更視道中的天師為仙人。

聽郭誦如此說,眾人趕忙端起茶碗,一飲而盡。

李峻見大家如此飲茶,苦笑地搖了搖頭,給眾人的茶碗中又續了茶湯。

飲過兩遍茶後,李峻輕咳了一聲,略有喧嘩的屋內靜了下來,大家都望向了李峻。

“今晚讓大家來 就是想與各位閑聊一下。”李峻口中說著話,目光掃過了屋中的眾人。

“這段時間,大家習練的很是積極,各個小隊,各個分隊都能做好分隊練習與協同合作,我覺得很不容易呀!”

李峻望了一眼身側的江霸,點了點頭,肯定了他的能力。

“今天呀,咱們討論討論戰鬥力的問題。我想問問大家,什麽叫戰鬥力?如果作為一支隊伍,他的戰鬥力應該是什麽?”

李峻緩緩地提出了自己的問題。

自從護衛隊的建成,這樣的議事經常會有。

李峻希望通過這種方式來改變這些人的做事思維,從而提高他們各自的能力。

另外,他也希望這樣的形式能讓這些人提升必要的責任心,使護衛隊形成一個整體,一個凝聚力極強的整體。

“莊主,您這個問題不難。戰鬥力便是個人的武力,誰能打誰的戰鬥力便強,大家都能打了,那整支隊伍就是天下無敵了。”

圍坐在長桌的眾人交頭接耳了一番,年輕的二支隊長李瑰首先開口。

李瑰的話得到認同,大家都紛紛地點頭稱是。

“沒錯,李瑰說得很對,能打便是強,便是戰鬥力。”李峻肯定地點了點頭。

繼而,他又搖了搖頭。

“但我覺得並不全麵。若論武力,楚霸王項羽力拔山河,勇無可擋,其江東部屬也皆是驍勇善戰,可霸王卻是敗死於烏江。而高祖劉邦與之相比差距甚遠,為何卻是劉邦能勝,項羽兵敗呢?”

聽到李峻的問題,眾人再次私語起來。

有的說劉邦使詐,有的說是項羽誤入歧途,更有的說是天命使然,劉家是應天意而成就漢室百年基業。

李峻靜靜地望著眾人,聽著他們口中的議論。對於眼前的這些人,李峻並沒有過高的期望。

他們終究是些尋常百姓,接觸最多的也不過是些鄉野田間的雜事。

就是這個時代的詩經禮集他們都極少看過,更別說係統的軍事理論了。

“李莊主,楚霸王之所以會敗,並非是他所說的“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

說話的是個年輕人,身形與相貌在這些五大三粗的壯漢中顯得清秀了許多。

“郭方,不要胡亂插言。” 郭誦沉聲斥責了弟弟一句。

郭方,郭家塢郭然郭奉平的二子。

為郭然的側室所生,與郭誦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因比郭誦小上一歲,尊郭誦為兄長。

郭方自幼便喜歡跟在郭誦的身邊,也極是聽哥哥的話。聽見兄長的斥責,他趕忙低下頭,閉口不語。

李峻斜眼瞥向郭誦,口中說道:“郭誦,郭方是你們郭家人,但他憑實力得了我李家莊支隊長一職,也算是我李家莊的人。現在是我們李家莊在議事,你一個外人插什麽嘴?”

郭誦在李家莊護衛隊中沒有任何職位,若真要論起來,他還真是個外人。

但郭誦從來就沒有見外過,也沒有誰敢將他視為外人,也就李峻敢說這樣的話。

見李峻如此說,郭誦苦笑地一抬手,示意自己知錯了。

李峻笑了笑,望向郭方:“郭支隊長,你的話還沒說完,繼續說下去。”

郭方望了一眼郭誦,見兄長故作姿態地點了點頭,偷笑地將話繼續:“莊主,我想說,項羽的失敗應該是個必然的事情。”

“哦,為什麽這麽說?” 李峻感興趣地問了一句。

“楚霸王的神勇,世無二人,這是無可厚非的。但其致命之處在於他的剛愎自用,有勇而無謀。不善聽良言,不善用良士,不施仁義之師,才是他最終兵敗垓下,自刎於烏江的主要原因。”

郭方口中的話說的緩慢,娓娓道來下顯出一身的書卷氣。

“漢高祖雖是勇力不及楚霸王,但他卻將楚霸王的缺點作為了自己的優點,這也是他能問鼎天下的因由。”

郭方說著話,將自己身前的茶碗端起,淺淺地品了一口。

“另外,善戰者為兵,而兵家又分兵形勢家、兵權謀家、兵陰陽家和兵技巧家。所謂形勢者,雷動風舉,後發而先至,離台背鄉,變化無常,以輕疾製敵者也。”

“顯然,楚霸王項羽是個兵形勢家,且古今天下之兵形勢家,無有出其之右者。”

說到此處,郭方的話語間帶了**,神情中有了領軍之人的氣度。

此刻,房間內安靜異常,所有人都靜心地聽著郭方口中的話,就連手中的茶水也都忘記喝了。

“而作為霸王項羽的最大對手,高祖與淮陰侯韓信卻都是兵權謀家。所謂權謀者,以正守國,以奇用兵,先計而後戰,兼形勢,包陰陽,用技巧者也。”

“若謀一地者,當屬兵形勢家為第一,非楚霸王莫屬。而若謀天下者,楚霸王則會必敗於兵權謀家。”

郭方的一席話靜了楓堂。

但終究是年歲輕了些,見眾人都望向自己,郭方有些心虛地笑了笑,低頭喝起茶來。

李峻一直在認真地聽著郭方的話,他也清楚郭方口中的兵形勢與兵權謀一說,是出自於班固的《漢書·藝文誌》。

在自己的世界,李峻也曾閱讀與學習過這本書。

聽完郭方的話,李峻極為讚許地點頭,連聲道:“說的好,說的非常好,真的很好。”

對於郭方的一番話,李峻不僅口中讚揚,心中也是不由地欣賞起郭方。

每個人看待事物與分析事物的方法是不同的,有的人能從細微處精準地找到事物的關鍵,從而洞悉全局。

也有的人會從更高的角度去縱觀整個事物的發展,進而厘清事物的具體脈絡,抽絲剝繭地找出問題的所在。

無論采用何種方式,都需要去思考,去分析。

郭方的話,不能說是分析的毫無瑕疵,十全十美,但至少他思考了,去尋找了問題的最終所在,這才是讓李峻欣賞他的主要原因。

“郭支隊長有如此見地很是難得呀!若在軍中,如何也是個領萬人的將軍。我看比郭家大郎要好上許多,大家說,是不是呀?”

李峻調侃地說著,故意笑望向郭誦,房間內的眾人也是哈哈大笑起來。

郭方聞言,趕忙急聲替兄長辯解:“莊主謬讚了,郭方的淺薄之言豈能與我家兄長相比。”

郭方是庶子,平日裏常跟在嫡長子郭誦的身後,郭誦對他也是極為親近,但這並不能讓郭方忘記嫡庶之間的尊卑有序。

然而,郭誦卻毫不在意地笑道:“郭方是我弟弟,他的本事是我教的。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嘛!”

“郭誦這胸懷,我看要比那楚霸王要強上百倍,當屬兵權謀家。”

李峻大笑地說著,眾人也是跟著再次笑了起來。

眾人笑罷,李峻用手指輕叩著桌麵,口中緩緩地說道:“兵形勢家也好,兵權謀家也罷,都是在戰術與戰略上的差異。這個差異會決定後續的發展,在這後續的過程中,則更需要一支強有力的軍隊作為支撐。”

“無論什麽家,如果沒有一直能打且打得贏的軍隊,那恐怕也都是紙上談兵了。這就又回到了咱們最初的話題,什麽是最強的隊伍?”

李峻稍停了一下話語,望了一眼眾人,隨後說道:“一支隊伍,個人的勇猛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這支隊伍的整體力量,就像人的手掌。”

說著,李峻伸出右手,並伸出了一根手指。

“一根手指的力量是有限的,即便它力大無窮,也隻是匹夫之勇。但如果化掌為拳,五指同心發力,那力量便是不可抵,也是不可摧。這就是團隊的力量,也可以說是最強戰鬥力。”

李峻的右拳輕輕地擊打在桌麵上,然後看了看眾人,在座的每個人也都不由地點頭讚同。

“既然說到了團隊的力量,咱們就來說說什麽是團隊?”

說到這,李峻抬手指著自己,又指了指身旁的郭誦。

“兩個人便是團隊,是最基礎的團隊。若在戰陣對敵的中,我們就要以命相托,不能後退一步,也不能有任何逃離的念頭。”

“在那時,我在意的隻是郭誦能不能活下來,郭誦則想到的是絕不能讓我死去。兩個人如此,兩百,兩千,兩萬人更該如此,這就是團隊精神,也是團隊的信任。”

李峻的說法震撼了眾人。

在生死的麵前,每個人都是脆弱的,求生的欲望會讓人舍棄很多東西,包括親情與友情。

然而,團隊精神,李峻所說的這種精神,在大家看來那就是一張砸不爛的鐵板,一柄能摧毀一切的鐵錘。

一支這樣的隊伍,其戰力會如何?其摧毀力將如何?如果碰上這樣的敵手,其後果會怎樣?讓在場的眾人想想都膽寒。

“那麽信任又從哪裏來呢?”

李峻喝了一口茶,緩緩而談。

“信任可以來自親情,也可以來自友情。但我想說,軍伍之中哪裏有那麽家人和朋友呀!所以,這信任到底如何建立呢?”

言語間,李峻似是無意地看了一眼江霸。

“我認為這種信任來自於平時的共同訓練,相互幫助,彼此地理解與關愛。前兩者,我想大家都能明白,長期地朝夕相處,風裏來雨裏去中自然就有了情誼。對於後者,可能會有些不太理解。”

“是呀,莊主,都是爺們兒,咋還需要啥解…啥愛呀?”趁著李峻喝水的空檔,陳大河插了一句嘴。

“陳大河說的也是,都是爺們兒。但我想說,人生於世都是缺不了關愛的,老弱需要,婦孺需要,咱們爺們兒也需要。”

李峻放下茶碗,笑了笑。

“另外,人與人之間是有差異,但在情感上不能有貴賤之分。你們在座的各位都有司職,隊長,支隊長,中隊長,若是按朝廷武官來論的話,大家也都是諸多的將軍,也就是官了。當然了,咱們現在都隻是小官。”

李峻最後的話引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是官了,那就有了屬下,屬下是什麽?是奴仆嗎?”

說到此處,李峻的臉上已經斂起笑意,話語也多了幾分嚴厲。

“不是的,屬下就是為將之人在迎敵拚殺時的刀,他們會拚死護著你,讓你在亂軍之中活下來。所以我說,屬下就是為將之人的兄弟,以命相托的兄弟。”

李峻將話語停了下來,站起了身,在木椅的後麵踱了幾步。

“我李世回也曾是軍中之人,也清楚軍中之事,戰陣中也與屬下背脊相靠,一同殊死殺敵。”

“那個時候,我們沒有什麽將,也沒有什麽兵,大家都是兄弟,大家一起來的,就應該一起回去,一個也不能丟下。”

“我是這樣想的,郭誦也是這樣想的,其他的兵卒也是這麽想的,這就是信任。”

李峻的話語有些激動,原本舒展的手掌緊握成拳。

在這些表述中,有關於這副身體原主曾經的殊死搏殺,更多的卻是讓他想起那遠在異國他鄉的熱帶雨林,那是他自己真正的記憶。

在那裏,自己的身體長眠不醒。在那裏,更有許多的戰友失去了生命。

李峻深吸了一口氣,穩定了一下心緒。

“軍規是嚴格的,訓練也是辛苦的,你們每一名隊長也是希望屬下能多習練些本事,這一點我能明白,我也理解”

“但一定要講究方法,講究分寸。打也好,罵也罷,要讓屬下知道是為他們好,是為他們著想,不要讓他們留下心結。”

李峻說到此處,重點地強調了一句。

“我覺得不能讓這樣的心結過夜。如此下,兵將之間怎麽會有隔閡?又怎麽不會有托命的信任呢?”

說完話,李峻走到一旁的泥爐前,在陶罐中加了水,又轉身坐回木椅,靜靜地笑望著眾人。

房間內安靜無比,每個人都徹底明白了李峻今天要表達的意思。

在這些話中沒有一句嗬斥,沒有一句責怪,全都是在一點一滴地引導,這讓一些人紅了臉,低下了頭。

霸淩,當人與人之間出現了權利不平等時就會出現。民間如此,軍中更甚,李家莊護衛隊的近千人中也是不能免俗。

今夜,坐在楓堂中的某些人在這個問題上出現了苗頭。

這是個不好的苗頭,李峻要把它扼殺掉。

“好了,今天的議事就到這裏吧。我所說的話,所要表明的態度,大家應該也知曉了。天也不早了,大家就快些回去休息吧。”

陸續地,眾人離開了楓堂,江霸卻依舊留在座位上沒有離開。

他的臉色有些難看,不停地將手中的茶碗放下,拿起,再放下。

坐在對麵的郭誦沉默地望著他,想要說點什麽,卻始終沒有開口。

“江大哥,是不是我說的話重了?”

送完眾人,李峻回到了屋中,拿了一個茶碗,重新沏了碗茶遞給江霸。

“少主,我是脾氣爆了些,可我江霸也是跟著少將軍上過戰陣的,知道什麽是生死兄弟。當年在軍中,少將軍不嫌我江霸卑微,待我如手足,如今的我又怎會將自己的弟兄不當人呢?”

聽著江霸的話,李峻笑了笑,將手拍在了肩膀的肩膀上。

“江大哥,自打兄長故去後,二郎一直把你當作哥哥看待,你的為人世回豈能不知?難道你覺得我今日的警醒之言是在說江大哥你嗎?”

李峻將茶碗推近了江霸,口中繼續道。

“江大哥,你我還有郭誦都是上陣殺過敵的人,也知曉軍中的一些陋習。如今護衛隊中已然有這種狀況出現,我們就要盡快地解決掉。雖然護衛隊隻是一莊的部曲,但也要有好的規矩。”

“另外,江大哥,誰也不能保證沒有人來進犯咱們,一旦有敵來犯,可大家卻不能同心,有了隔閡,那這隔閡真的會要命。江大哥,你說對嗎?”

軍武出身的江霸清楚軍中之事,他也是讚同李峻的做法。

江霸歎了一口氣,站起身道:“唉,少主,是江霸不對,也是江霸多心了。你放心,這件事情我會在隊中做好,不會再出任何問題。”

李峻站起身來,攬著江霸的肩膀,送他出門。

“行啦,我知道了,你也快些回去吧。再晚了,秀嫂子可就不留門了。”

江霸聽李峻如此說,笑著與郭誦打了個招呼,大踏步地走出屋子,消失在了夜色中。

楓堂內,泥爐上的陶罐中正噗噗地冒著水汽。

李峻站在門前,靜望了一會繁星點點的夜空,轉身來到泥爐處重新沏了兩碗茶。

李峻將其中一碗茶遞給郭誦,見郭誦正在研究與圖上仇池的方位,不由地笑了笑,坐在長桌前細細品起了碗中的香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