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旅伴

據說某些上位者向下俯視,眼睛裏沒有公平與黑白,隻會把所有人當作棋子,隻會介意一切是否盡在自己掌控。

顯然,經略安撫使張齊賢和判官梁顥兩人,便是如此。

雖然在位置更高的人眼裏,他們兩個,也不過是兩顆棋子而已。但是,至少在永興軍路,他們是執棋者。

不過,二人好歹還算厚道,沒有直接下令,消滅韓青這個發現問題的人。隻是想暫時將韓青抓到身邊軟禁起來,剝奪一段時間自由而已。

當然,如果韓青沒有太學生的身份,其恩師不是國子監祭酒鄭長風,其祖父不是曾經為太宗皇帝擋過箭的韓重貴,一切就另說了。

經略安撫使為了大局,少不得要將個別棋子犧牲掉,他難保就不是其中之一。

接下來兩天,在轉運使宋守正主動避嫌情況下,經略安撫使張齊賢的命令,在永興軍路範圍之內,可謂暢通無阻。

各級官員,接到命令之後,無論內心裏抵觸不抵觸,表麵上,都擺出一副竭盡全力執行的模樣。以免一不小心,被張安撫當成周某人的同夥,遭受池魚之殃。

而為了保證自己的命令不打折扣,經略安撫使,也極力避免了直接調用轉運司下麵的人手。而是將命令下到了自己直轄的京兆府,交給京兆府的官吏來實施。

這樣一來,效率無形中又高出了許多。

才到了第三天頭上,他就接到回報,京兆府總捕頭厲以賢,已經帶隊抵達了坊州。不日將親自押著周崇,返回長安。(注:宋代沒有總捕頭職位,相關職位應該叫都轄。本書為了讀者方便,用總捕頭稱之。)

而京兆府左軍巡使,號稱京兆第一名捕的王全,則帶領幾名得力下屬。在坊州跟厲以賢分開,星夜趕往了定安縣。請定安縣令張威,一道前往經略安撫使麵前,剝白流言對其的“中傷”。(注:左軍巡使,宋代開封,京兆等重地,設有左右軍巡院,負責治安。軍巡使是軍巡院長官。開封府展昭,對應就是這個職位。)

坊州距離定安隻有兩百多裏路,王荃不從京兆府直接前往定安,而是選擇從坊州忽然調頭橫插,肯定能打縣令張威一個措手不及。

待他與厲以賢兩個,帶著周崇和張威一起返回京兆府,事情也就基本落入了梁顥為張齊賢謀劃的框架之內。

接下來,就看官家的意圖,以及朝中某些重要人物,會如何暗中發力,保哪個被卷入案子的官員,又舍棄哪個了。

為了預防萬一,張齊賢還以秋操為名,命令永興軍路各支廂軍歸營。以防紅蓮教聚眾圖謀不軌,各地官府被打個措手不及。

非常幸運的是,紅蓮教果然如梁顥先前所料,根本沒有做好造反的準備,或者根本就是一群騙財騙色的烏合之眾。在各州各縣,均無任何動作。

如此,讓張齊賢頓時又鬆了一口氣。

然而,沒等他把這口氣鬆完,一個不怎麽好的消息就傳了回來。

他派去“請”金牛寨巡檢韓青前來京兆府參見自己的推官吳忠,在坊州、耀州、邠州三地都撲了個空。

金牛寨巡檢韓青仿佛草尖上的露珠般,忽然消得無聲無息。

…………

晨霧嫋嫋,飄**在仲秋時節的曠野間,時聚時散。

深淺不一的樹林,起伏不定的山川,還有淙淙作響的溪流,都被霧氣蒙上了一層“輕紗”,隨著陽光逐漸增強,瞬間變得五彩紛呈,如夢如幻。

騎著棗紅馬的韓青,與騎著大黑馬的竇蓉,肩並肩從晨霧中走了出來。兩張年輕的麵孔上,灑滿了陽光。

推官吳忠光知道跟著孔明燈曾經出現的地方找,當然找不到二人的影子。(注,推官,安撫使麾下負責案件的官員。級別不高,但很受信任。範仲淹早年就擔任過此職位。)

為了避免落入周崇這等“鄉賢”和紅蓮教的魔爪,連續數日來,韓青和竇蓉根本不敢在同一個地方久留,也很少走官道。

而邠、寧、坊、耀四州,雖然眼下屬於邊塞之地。兩百多年前,可是如假包換的大唐腹心。

官道之外,各種知名不知名的道路,四通八達。

除非懂得馬前課,否則,吳忠根本不用想,能碰巧與韓青相遇。

即便雙方能夠相遇,吳忠也不可能,把如今的韓青,跟他手中圖樣上所畫的韓青,對得上號。

且不說,他手中的圖樣,乃是京兆府內幾個曾經與韓青有過一麵之緣的官吏,憑借記憶所畫,根本做不到惟妙惟肖。

即便圖畫跟當年路過京兆府的韓青一模一樣,如今的韓青,容貌、膚色、精神、氣質,也有了巨大的不同。

尋常人乍眼望去,根本不敢把現在的韓青和當年的他,往一處想。

這種變化,不僅僅因為有一個來自二十一世紀的靈魂,已經取代了原來的少年。

還因為,如今的韓青,已經不再像原來一樣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孤苦伶仃。

他現在,身邊多出了一個人。

他流浪到的大宋靈魂,也終於有了一個錨點。

雖然潛意識裏,韓青一直認為,自己喜歡的是風情萬種的熟婦,不是情竇初開的青澀少女。

然而,被人愛和崇拜的感覺,依舊讓他如飲蜜酒。

長途跋涉,令他和竇蓉的膚色都深了許多。但是,在愛情的滋潤下,二人看起來卻愈發地神采奕奕。

就像兩顆散落在曠野中的美玉,不仔細看,很容易被誤認為是尋常石頭。越是看得仔細,越覺得其卓然不群。

韓青今年三十六歲了,至少,他自己這麽認為。

但是,身體的前主人虛歲隻有二十,再加上從小養尊處優,看起來也就十七八歲的模樣。

竇蓉今年雖然隻有十六,在這個時代,卻已經屬於如假包換的大姑娘。

她的身體和心理發育速度,都比二十一世紀的同齡女孩子要快許多。因此,光在表麵看上,她和跟韓青的年齡非常接近。

二人並轡而行,不時的四目相對,滿臉溫柔。像極了一對剛剛成親不久的小夫妻,正結伴返回女方的娘家。

事實上,二人在過去這些日子來,的確也一直在假扮夫妻。

無論在村子裏借宿,還是穿州過縣,都以夫妻身份為掩飾。

開始的時候,竇蓉還有些害羞,韓青也感覺有些尷尬。

但是,很快,二人彼此之間就有了夫妻般的默契。

往往竇蓉什麽都沒說,隻是一個眼神,韓青已經知道了她的冷暖。

而往往韓青不說什麽,隻是一個微笑,竇蓉也立刻心領神會。

這可是韓青兩輩子都未曾有過的體驗。偶爾他故意將戰馬落後半步,看著竇蓉長發飄飄,衣袂翩翩,他就本能地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但是,每當他偷偷用左手掐自己的右手,卻能清晰地感覺到痛。

清晰地證明,此刻他並非活在夢中。

“我比她大了二十多歲,並且生長於不同的時代,怎麽可能沒代溝?”幾度竇蓉在前方拉住坐騎,回頭笑語盈盈相候,韓青就忍不住捫心自問。

然而,事實卻給了他最直接的證明。

代溝這東西,並不一定會存在。除非他故意說那些發生在二十一世紀掌故,否則,雙方都以眼前世界為參照,交流起來毫無阻礙。

哪怕是韓青有時候無意間,表達出一些超出眼前時代的見解。竇蓉雖然聽不太懂,通常也不會一驚一乍。

隻是,仰起頭,靜靜地看著他,眼睛裏寫滿了崇拜。

仿佛在說:“韓大哥,你知道的真多,真了不起。以前,從沒人像你這麽有見識!”

如此一來,韓青反而不好意思,再展示自己與眾不同了。遇到事情,也盡可能地,從宋朝人角度,以竇蓉的目光,來做思考標尺。

他自認為,以自己的成熟與圓潤,能做得不著痕跡。但一次又一次下來,卻仍舊被竇蓉感覺到了他的體貼,進而,被他感動得珠淚盈盈。

“韓大哥,其實你不必如此遷就我!我學東西很快,即便不懂,隻要你肯跟我說明白緣由,我保證不需要你教我第二次!”被感動的竇蓉,總是認真地向他強調。

“應該的事情,誰讓我比你大這麽多呢。”不想讓竇蓉感覺到負擔,韓青總是笑著解釋。“更何況,我樂在其中!”

前半句,讓少女連連搖頭。後一句,卻又讓少女紅飛雙頰。

這個時代,男人娶比自己年齡小很多的妻子,再正常不過。四歲的差距,遠不算多。

而事事都遷就妻子,並且還感覺樂在其中的,恐怕就隻有韓大哥一個人了。也難怪,會讓竇蓉感到嬌羞而又幸福。

不過,無論白天時說的話語有多甜蜜,無論白天時的舉止有多體貼,到了晚上休息之時,韓青卻總是非常自然的,將一根長槍橫在了兩人之間。

兩寸粗的槍杆,宛若高牆,將二人隔開,一左一右。

最初幾個晚上,竇蓉總是忐忑得難以入夢。

她不知道萬一韓大哥忽然“翻牆”而過,自己如果拒絕的話,會不會讓他生氣?

她更擔心,如果自己不選擇拒絕,這麽快就把身子給了他,會不會又被他看輕。

結果,第二天她伴著韓青的練武聲醒來,卻總是發現,自己的衣服和偷偷係緊的衣帶,都完好無損。

幾天過後,竇蓉自己,又開始患得患失。

很是擔心,韓大哥一直沒有“翻牆”而過,是不是壓根不喜歡自己,或者自己對他的吸引力不夠。

結果,韓青竟然又一次,體貼地感覺到了她的心情。

昨晚睡覺之時,韓青笑著伸出一隻手,將她的手握在掌心,另外一隻手,則放在他自己的胸口,“傻妮子,別瞎想。你已經是本公子的人了,這輩子,想逃走都沒門兒。”

“我,我才不想逃!”竇蓉刹那間麵紅過耳,卻不肯將自己的手從韓青的手中抽出來,隻管單手捂著臉辯解。

“嗯,不想逃就好!”韓青像一個挖到寶藏的孩子般,得意地點頭。另外一隻手繼續捂著自己的心髒,笑著承諾,“至於其他,總得等這場風波過去,見一見你的父母,再給你一個像樣子的婚禮。否則,我今後想起來,心裏頭肯定過意不去。”

這話,終於讓竇蓉放了心,拉著他手,酣然入夢。

而韓青,卻單手捂著自己的胸口,偷偷苦笑不止。

他哪裏是發之於情止之於理?

他上輩子自打三十歲之後,就沒當過一天正人君子。

這輩子雖然受到上輩子的風俗和法律影響,不忍心過早對竇蓉下手,其實一路上也忍得極為痛苦。

可問題是,每當他想要越過雷池半步,沒等將想法付諸實施,他的心髒,就開始不停地抽搐。

心髒不肯認真供血,人自然欲念全消。

為此,每天在竇蓉睡著之後,韓青沒少跟心髒中的那個“殘魂”說好話。甚至願意再簽一個城下之盟。

可無論他懇求也好,威脅也罷,殘魂卻不肯給予他任何正麵回應。

隻是在他的記憶中,不停地浮現一個模糊的身影,姓周,單名一個敏字。提醒他:他在汴梁,已經定親。

“什麽玩意啊,那是你的婚事,跟我有什麽關係?況且,汴梁周家,肯不肯再認你這個女婿,還得兩說!”氣急敗壞,韓青在肚子裏高聲數落。

心髒猛地跳了幾下算作抗議,然後又迅速恢複了正常,不跟他慪氣。

“眼下已經進入華洲境內了,老子先不去京兆府,直接去華山去找陳摶親傳的弟子!”韓青忍無可忍,捂著自己的胸口威脅,“你是鬼也好,魂也罷,讓他抓了你出去,咱們從此一拍兩散!”

心髒處,沒有任何動靜。

那個害得他放棄了“事業編製”,也做不成新郎的“殘魂”,仿佛有恃無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