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掌控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勁兒。

梁顥的話音剛落,大宋永興軍路經略安撫使兼節度使張齊賢,立刻大笑著撫掌,“善,大善!太素不愧一步十算之名。如此一來,老夫便可進退自如!”

“恩相過獎了!”梁顥謙虛地笑了笑,輕輕拱手,“下官隻是占了置身事外的便宜而已。下官回去之後,就立刻派人去提周崇。然後,還請恩相盡快給上奏朝廷,問明官家的打算。”

“那是自然!”張齊賢笑著點頭。

將周崇押到安撫使行轅來,驗證其所供真偽是假,控製案情的進一步發展,才是梁顥話裏的本意。

畢竟,到目前為止,所以對涉案官員的指控,隻有周崇一個人的口供,嚴重缺乏物證和其他證人。

而隻要把周崇掌握在手裏,案子如何追查,查到哪種地步,就盡在張齊賢本人的掌控了。

並且在將周崇押到位於長安的安撫使行轅這段時間裏,他還可以寫一份奏折,以八百裏加急的方式送往汴梁。

大宋別的地方官道不怎麽樣,汴梁到長安、洛陽、太原三地的官道,卻是每年都有專款維護的。信使從長安出發前往汴梁,四天就足以跑個來回。

等周崇被梁顥派出去的人,從坊州押至長安的經略安撫使行轅。皇帝對奏折的批複,差不多也就回來了。

屆時,皇帝如果想要借機整頓永興軍路,張齊賢當然不吝將供狀上所涉及的幾個案子,一並查個水落石出!

屆時,如果皇帝想要穩定第一,張齊賢當然也可以悄悄派人,命令周崇改口。如此,雖然不太可能保住周崇的性命,至少永興軍路的其他大部分官員,都有機會洗白自己,蒙混過關。

當然,無論是前一種處理方向,還是後一種處理方向,都不可避免有些人情方麵的往來取舍。

所以,將周崇握在手裏,就更為重要。

否則,一旦此人徹底絕望,坊州那邊胡亂攀咬,麻煩就會變得愈發難以收拾。

“還有兩個細節,下官不知道恩相注意到沒有?”梁顥卻沒急著離開,而是稍微等了片刻,又笑著詢問。

“哪兩個?太素不妨直接道來。老夫已經年過花甲,精力體力都大不如前了!”張齊賢也不客氣,直接吩咐梁顥為自己指點迷津。

梁顥點點頭,非常從容地補充,“定安糧草庫,隻是轉運司下屬的幾座糧庫之一,規模排不到前三。並且,去年夏州之戰,永興軍路各倉庫,一直在為前線支應糧草。而今年的夏糧,在定安縣糧草庫失火時,未必盡數入了庫!”

“也就是說,糧庫裏其實沒多少糧食可燒,或者,虧空其實並不算太大。”張齊賢立刻明白了對方的意思,笑著回應。

“恩相看得清楚!”梁顥輕挑起大拇指,“虧空肯定有,對於民間,不算是個小數字。對於永興軍路轉運司,卻屬於可從別處挪借填補範圍之內。”

“的確如此!”張齊賢再度輕輕點頭,收起微笑,報以一聲長歎。“正是如此,某些人才能有恃無恐!唉——”

宦海沉浮多年,對大宋吏治什麽樣,他早就一清二楚。

朝廷汲取五代教訓,不輕易殺戮文官。一方麵,導致文教大興,人人以讀書識字為榮。

另外一方麵,則導致文官們做事,越來越不把律法放在眼裏。

特別是地方上的文官們,不貪贓的,比鳳毛麟角還要稀缺。四處伸手,雁過拔毛,才是官場常態。

如果認真查的話,全國轉運司下麵的任何糧庫,恐怕都有盜賣問題,區別隻是盜賣的規模而已。

之所以賬麵上還能應付得過去,在朝廷需要糧草的時候,糧庫還能供應得上。是因為,有些窟窿,轉運司內部就能通過挪用拆借的方式填補上。

有些窟窿,則通過夏糧和秋糧入庫之時,從百姓頭上多收幾鬥,來找平。

所以,發生在定安縣糧庫的盜賣,其實算不上大案。

如果不是韓青將其踢破,並且通過放孔明燈的方式,弄得整個永興軍路人盡皆知。恐怕轉運司這邊有人稍稍動動手腳,就讓此案不留任何痕跡地消失。

哪怕劉司倉死得再蹊蹺,哪怕火起得再可疑,都是一樣!

反正從高屋建瓴角度,官府的損失並不算大。而失火的原因,還可以歸咎於老天打雷。

“另外一個細節,就是周崇所招供的紅蓮教。如果他所供為真,幾乎整個定安縣,都成了紅蓮教的囊中之物。”又稍稍等了片刻,待歎息聲徹底散去,梁顥再度低聲補充。

“你是說,此案的重要性,遠超過官員盜賣庫糧!”張齊賢眉頭迅速皺緊,沉聲回應,“老夫也是如此認為。但是,卻不知道隻是定安縣一個縣如此,還是其他各州縣,也有紅蓮教在大肆發展信徒。”

“這是下官最擔心事情!”梁顥也收起笑容,鄭重點頭,“貪贓枉法的官員,恩相派幾個差役,一道手諭就能解決掉。而如果邪教做大,恐怕危害不亞於夏州之變。偏偏定州以北,便是李繼遷一直虎視眈眈的環洲和慶州!”

“萬一紅蓮教作亂,李繼遷肯定會趁機興兵南侵。他對朝廷的所有承諾,都會淪為一紙空文!”張齊賢悚然動容,連連扼腕,“計將安出,計將安出?老夫來這裏,還不到一年,紅蓮教能將張威都拉攏到教中,恐怕在永興軍路,早就樹大根深。”

“穩。”梁顥心中早就有了對策,聽張齊賢問得急,立刻給出了答案。

“穩?”張齊賢愣了愣,目光中充滿了困惑。

“對!”梁顥輕輕點頭,“恩相,如果將這份供狀的內容,寫進奏折中星夜送往汴梁,官家肯定會有所指示。但無論官家如何指示,下官以為,恩相這邊,都要把握住一個穩字。”

頓了頓,他繼續補充,“哪怕聖旨要求,將案子查個底朝天,恩相也以不激起民變為目標。並且,將糧庫失火之事,放在明處。對於紅蓮教之事,則在暗地裏去查。甚至,讓他周崇改口,說當日之所以如此招供,是受不了韓青的私刑,胡亂攀扯!”

“這——”張齊賢沉吟良久,才終於完全理解的梁顥的建議,緩緩點頭。

隨即,他又快速搖頭,“太素的話,甚有道理。李繼遷在夏州虎視眈眈,永興軍路這邊,無論如何都亂不得。隻是,官家那邊好說,老夫在上奏之時,稍微動一動筆鋒,就能讓官家的批複,符合老夫的預期。可紅蓮教那邊,卻未必肯給老夫從容對付他們的時間。”

“紅蓮教恐怕,也被韓巡檢這一招,弄了個措手不及!”梁顥迅速接過話頭,非常自信地回應,“他們如果真的有造反的想法,並且已經準備充足,就不會不趁著去年李繼遷作亂之時,與對方裏應外合了。”

“嗯——”張齊賢將信將疑,低聲沉吟。

“突然被韓巡檢捅了一刀,下官估計,紅蓮教那邊,眼下有些手腳無措。所以,隻要沒人再去逼迫他們,他們首先要做的,就是切斷各種線索,避免官府順藤摸瓜。然後,才是要不要造反。”

“這倒是!”張齊賢點頭表示同意。

以他的經驗,大部分在地方上流傳的邪教,都隻是為了騙財騙色。老百姓加入邪教,也是為了求個心安。

真正以造反為目標的邪教,其實非常罕見。而尋常百姓,也是跟著念經拜菩薩可以,供奉香油錢可以,造反則敬謝不敏。

如果紅蓮教本身就沒造反的目的,隻是一些神棍斂財或者騙色的工具,官府發現其勢力太大之後,對其徐徐圖之,肯定比立刻下重手,逼他扯旗造反為好。

徐徐圖之,隻需要想辦法抓住其中骨幹,就能令追隨者作鳥獸散。而急著下重手,反而會導致一些盲從者以為自己也沒了退路,幹脆跟著骨幹們一道鋌而走險。

“所以,下官還以為。將周崇握在手裏,固然是關鍵一步。將韓巡檢帶到身邊保護起來,則是第二個關鍵步驟!”梁顥的聲音再度響起,比先前低了許多,聽起來卻格外的冰冷。

“嗯!”這次,張齊賢沒用他做任何解釋,立刻欣然點頭。

雖然先前梁顥和他都沒明說,但是,他心裏卻非常清楚。整個事件當中,韓青才是最不可控製因素,危害性和重要性,都遠超過了周崇。

將不可控製因素,變成可控,才是為官之道。這點,張齊賢可以用三十餘年宦海沉浮經驗來保證。

“不能再讓他由著性子繼續折騰了。否則,事態肯定會亂得不可收拾。無論是為了他本人的安全,還是為了地方上的安定,都應該早一步將他請到恩相身邊。”梁顥的聲音更冷,呼吸在半空中,化作一團團白煙。

“大不了,過後恩相推薦他去富庶之地,做個縣令。對鄭祭酒那邊,對汴梁韓家,也都算有了一個完美交代!”

白煙更濃,漸漸遮住二人眼前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