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燈河

“他叔,你聽說沒,昨天夜裏有賊進了周主簿家,把周主簿從臥房裏給偷走了!”

“啥,哪個周主簿?”

“噓,小聲——!你傻啊!這定安縣,還能有姓周的主簿麽?”

“不可能,周主簿那可是手眼通天的人!”

“我覺得也不可能!”

“怎麽不可能,我親眼看到了,三班衙役和各路幫閑,都在發了瘋般在四處找人!”

……

“他嬸,你聽說麽,昨天夜裏有賊進了周主簿家,偷了他老婆……”

“王掌櫃,你聽說沒,周主簿的老婆偷人,和奸夫把他給宰了埋到花園裏……”

“趙老三,定安縣出大事兒啦……”

………

一清早,定安縣城內就開了鍋。

各種真的,假的,拐著彎子埋汰人的消息,像瘟疫一般四下傳播。

無論傳言靠不靠譜,核心圍繞著同一個。那就是,執掌了定安縣二十年的隱形縣太爺,實權主簿周崇遭了大難了!

三班衙役、幫閑、小牢子,全都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黑白兩道的許多頭麵人物,也惶惶不可終日。

而一些平素低著頭做事,連大氣都不敢亂出的平頭百姓,卻忽然覺得頭頂的天空高了許多,秋天也陽光也格外地明亮。

整整二十年裏,周主簿在定安縣言出法隨,誰人敢對他說個“不”字?

整整二十年裏,凡是曾經得罪過周主簿的人,無論有意還是無意,又有哪個落到過好下場?

久而久之,定安縣百姓,都習慣了此人作威作福,誰都不敢冒犯此人,更不會懷疑此人實力和手腕!

又有誰曾經想到,原來看上去跺一跺腳就能讓延川水倒著流的周主簿,居然如此外強中幹?

“廢物,一群廢物!去查,去查,到底誰抓了周主簿?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咆哮聲,不停地從縣衙二堂傳出來,隔著院牆都能聽得見。

“去查,哪怕掘地三尺,也必須將他找出來!”

“去查,定安縣就巴掌大小,城門在夜裏還是緊閉著的,賊人還能把周周主簿抓到天上去?!”

“廢物,你們全都是廢物!一個個平時的本事,都哪裏去了?”

“廢物,哪怕養群狗,都比養你們強!”

……

挨罵的捕頭,捕快,差役們,全都耷拉著腦袋,大氣都不敢多出一口。

特別是那些平素跟周主簿走得近的那些人,更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一山向來難容二虎。

這定安縣,雖然縣令才是一縣之主,但是,很多問題上,卻是主簿說了才算。

主簿突然不見了,縣令大權獨攬,誰知道會不會借機將衙門整飭一番,以報這兩年被架空之仇!

“給我搜,從縣衙開始搜,搜遍全城。然後再搜城外!”

“查,挨家挨戶查。誰敢阻攔,就以勾結山賊之罪論處!”見到捕頭、捕快和差役們,全都成了啞巴,縣令張威的吼聲更高,直震得房梁簌簌土落。

“遵命!”捕頭,捕快和差役們,齊聲答應,隨即,爭先恐後逃出了縣衙。唯恐跑得慢了,被張縣令單獨留下來充當出氣筒。

“來人,都死哪裏去了。給老夫取茶水來!一群廢物,老夫養條狗,都比你們有眼色!”縣令張威的罵聲又起,這一次,卻不是針對捕頭和捕快,而是院子裏的仆人和丫鬟。

仆人和丫鬟們,嚇得臉色發白。連忙答應著去準備茶水點心。然後飛快地送往二堂,以免讓張縣令等得久了,借機找大夥的麻煩。

“廢物,全都是廢物。平素一個個看著龍精虎猛,真正到了關鍵時刻,全都是草雞瓦狗!”縣令張威的罵聲,繼續傳來,哪怕是喝茶水的時候,都不做任何停歇。

也不怪他缺乏養氣功夫,此時此刻,整個定安縣城內,如果說他的心情複雜程度排在第二,絕對無人敢稱第一。

聽到主簿周崇居然在其自己老窩,被人半夜掠走,縣令張威在震驚之餘,最初反應其實跟定安縣的大多數普通人一模一樣。

瞬間覺得,頭頂上的天空萬裏無雲,窗外陽光格外明媚。

如果不是擔心被人聽見,張威甚至想大笑三聲,然後問上一句,“你狗日的,也有今天?”

主簿周崇若是死在了賊人手裏,就意味著從此之後,張威這個縣令,徹底貨真價實。

再也不用表麵一言九鼎,實際上卻事事都需要考慮周崇的態度。甚至不得不拿對方的意見,當做自己的想法,對此人的囂張氣焰忍氣吞聲。

而即便周崇僥幸沒死,全須全尾地被救了回來。經曆這樣一次打擊,其威風和影響力,也會大不如前。

張威這個縣令,也可以尋找機會,將被其侵占去的權力,一寸寸地拿回來。讓書辦、捕頭和地方大戶們,逐漸認識到,在定安縣這塊地盤,誰是真正的說一不二。

然而,當最初的開心勁頭過去之後,縣令張威卻感覺如坐針氈。

無論定安縣原來真正的掌控者是誰,至少,在表麵上,在朝廷眼裏,他張威才是縣令。

在他的地盤上,短短一個月半之內,先燒死了一位司倉,逃走了一位巡檢,轉頭又被賊人偷走了一位主簿!他張某人的考評,怎麽可能好看?

如果光是考評不佳,倒也不用太緊張。好歹他通過上下打點,花上原來需要錢財的三到五倍,依舊能夠保證自己任滿之後順利升遷。

怕就怕的是,上頭有人被驚動,將三個案子摞在一起查。

畢竟,芝麻官也是官,接連三個芝麻官出了事情,上頭肯定不能再視而不見。而逃走的那位,顯然也不是一個省油的燈!

此外,更讓縣令張威緊張的是,紅蓮聖教總舵那邊的反應。

本來,先前死了一個堂主,兩個香主,他和周崇還發愁該如何向總舵那邊解釋。

如今,連周崇這個定安分舵的舵主,都稀裏糊塗地被人掠走了,紅蓮教總舵,肯定不可能當做什麽事情都沒發生。

而萬一紅蓮教總舵那邊,派人下來調查,恐怕比永興軍路各司派官員下來,還難應付。

後者,好歹還會考慮,萬一把案子越查越大,會不會殃及自身。而前者,行事向來無所不用其極!

“媽的,老子招誰惹誰了?老子分明什麽都沒幹!”想到即將麵對的各種折騰和調查,張威就是一陣悲從心來。

劉司倉的死和糧草庫的火災,他可以對天發誓,跟他一文錢關係都沒有。

排擠打壓韓青的主謀乃是紅蓮教那位聖姑,具體實施人乃是主簿周崇,他依舊隻是負責點了點頭。

至於周崇在其老窩中被人劫走,更與他毫無關係.

他到現在,都不敢相信,平素威風八麵的周崇,實際上竟然如此孱弱不堪。

他更不敢相信,自己治下的定安縣,防範能力竟然差到如此地步,竟然讓賊人無視城門、城牆和滿城的衙役、鄉勇,來去自如。

要知道,他所居住的縣衙看似威武,到了夜裏的時候,當值的差役和鄉勇,還不如周府的家丁多。

賊人這次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從被窩裏拖走周崇,下一次,就能輕而易舉地割了他的腦袋!

“一定是內鬼幹的,弄不好,就是周府裏的人!管家,叫幾個靠得住的人,把周府給老夫圍了,挨個過堂。”越想,縣令張威越覺得六神無主,幹脆,豁出去被周崇將來誤會,先將周府翻個底朝天!“除了周主簿的夫人和子女之外,其餘,全都必須交代,昨晚住在什麽地方,幹了什麽事情?”

“是!”管家張寶像隻幽魂般冒出來,躬身答應。

隨即,召集平素主動向縣令靠攏的幾個捕快和幫閑,匆匆忙忙奔向周主簿家,以免有賊人提前得到消息,逃之夭夭。

接下兩天發生事實證明,張威的判斷,冤枉了“好人”。

周主簿家的家丁,丫鬟,仆人、馬夫,全都被單獨審問,招供出來各種見不得光的事情一大堆,卻沒有一件,與周崇被劫案有關。

而到了第三天傍晚,班頭王七,終於通過他在坊州的朋友,探聽到了一個消息:數日前,有一夥黑衣人攜帶擎張弩,潛入了子午寨行刺。沒殺掉正主韓青,卻誤傷了子午寨李巡檢的獨生兒子李源!

如今,坊州李家,已經得到了坊州縣令的準許,將被擒獲的一名刺客,連同弩弓一道,送往了永興軍路節度使衙門。

並且,李巡檢的父親,叔叔,以及家族中的有頭麵的長輩,還都放出話來,無論刺客是誰所派,李家都絕不會善罷甘休!

“難道刺客是周崇派出去的?那他可真是膽子大得沒了邊!遭到李家的反噬,倒也不冤!”縣令張威聽了王七的匯報,頓時大吃一驚。隨即,有關周崇被誰人抓走的答案,也在他腦海裏呼之欲出!

但是,很快,他就坐回了書案後,抱著腦袋長籲短歎。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周崇膽子雖然大,行事雖然霸道,卻不是傻子。

在定安縣境內,周崇無論怎麽對付韓青,都能捂蓋得住。

出了縣境,他想要再捂蓋,難度和代價,就會增加十倍。

而大宋朝廷對地方上,再垂拱而治,也不會允許官員們各自率領屬下束甲相攻。

無論誰先開了這個頭,都是犯了大忌。

沒有任何官員,敢於替他辯解,更甭提想辦法包庇!

可如果刺客不是周主簿所派的話,還能有誰?

擎張弩乃是軍國重器,民間甭說擁有,就連製造,都是重罪!

如果是白連城和劉香主等人的爪牙,擅自去找韓青尋仇,他們又怎麽可能弄得到弩箭?

“縣尊,周主簿的兒子還有他的族叔,在門外請求見您!”正百思不解間,管家張寶,又挑著盞燈籠走了進來,低聲匯報。

“天黑了?這麽快?”縣令張威楞了楞,看著外邊黑漆漆的夜色詢問。

隨即,不待張寶回應,他又迅速將話頭轉向來客,“他們找我什麽事情?你不是把周家的下人都放回去了麽?”

“是想要請您出麵,要求坊州李家放周主簿平安回家。”管家張寶伺候張威多年,知道他此刻最想知道的是什麽。左右看了看,低聲匯報。“我看他們周家,是準備跟坊州李家不死不休了。請您出麵,不過是走個過場。”

“械鬥?”張威又被嚇了一跳,雙手扶著桌案長身而起,“他們有什麽證據,能證明周主簿是被李家掠走的?如果有,倒是一個好消息。至少,那李家也算個地方望族,輕易不敢殺害朝廷命官!”

“恐怕是沒有!”管家張寶想了想,實話實說,“隻是外邊謠傳,是周主簿派人去子午寨,射傷李巡檢的兒子。所以,李巡檢才派人過來,抓了周主簿去給他兒子報仇雪恨。但具體抓沒抓,卻是誰都不清楚!”

“胡鬧!”張威聽了,立刻抬手猛拍桌案,“沒憑沒據,老夫怎麽替他周家出這個頭?!還想組織族人,跟那李家械鬥!他們將官府當成了什麽?那李家又豈是肯吃虧的,他們敢越境去搶人,那李家就敢勾結當地官府,將他們當成流寇,直接殺個一幹二淨!”

拍罷,卻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置身事外。邁開大步,直接奔向縣衙正門,“你叫些人來,先幫老夫把周主簿的兒子和族長穩住。實在不行,就聽老夫的號令,將他們直接拿下!豈有此理,越境去械鬥,他們周家人眼中,到底還有沒有王法!”

“是!”管家張寶聞令,立刻提著燈籠去召集人手。才走出十幾步,頭頂上的夜空,忽然開始發亮。緊跟著,四下裏驚呼聲響成了一片。

“怎麽回事?”縣令張威和管家張寶,先後抬頭,恰看見,數以十計的燈籠,在半空中排成一長串,緩慢且穩定地,向縣城方向飛了過來。

每一隻燈籠,從地麵上看,都足足有西瓜大小。

裏邊點著明亮的蠟燭,四周糊著與蠟燭一樣造價高昂的桑皮紙。

燈籠下,還有拖著一條條白色的絹布,隨著夜風,飄飄****。

“孔明燈,哪個敗家子,如此糟蹋東西?”縣令張威見多識廣,立刻認出了燈籠的名字。

此物的製作方法,在民間廣為流傳,很多巧手匠人,都會打造。

但是,眼下既不是清明,也不是重陽,哪家人閑得沒事,竟然一下子放出這麽多孔明燈來?

況且想要燈籠飛得久,蠟燭就必不可少。並且,糊燈籠的,也不能是尋常紙張。

再加上燈籠下拖著的,用來維持燈籠高度和平衡的絹布,每一隻燈籠,造價恐怕都不下兩百文。

幾十隻燈籠,就是上萬枚銅錢!

花上萬枚銅錢,就為了圖個高興!這放燈籠的人,也太鋪張!

然而,如果放孔明燈不是為了圖個樂嗬,而是另有目的,就很難說這筆錢花得敗不敗家了。

至少,此燈一出,全城之人有眼皆見。

三日之內,恐怕今晚的壯麗景象,也會傳得整個永興軍路人盡皆知!

猛然間想到,放孔明燈的人可能會另有圖謀,縣令張威立刻激靈靈打了個哆嗦。

隨即,他從原地一蹦而起,揮舞著雙臂,喊得聲嘶力竭:“來人,快來人。別管周家了,快,快去射燈。把孔明燈全部射下來,一隻都不準剩。”

“來人,傳本官的命令,今夜有誰敢私自撿拾收藏孔明燈,與窩贓同罪!”

“來人,趕緊去招呼周家,出動人手,幫忙把孔明燈全都收回來。快,快,遲了,大夥全都在劫難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