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萬人空巷
文德元年十二月廿二,在洋州城外的聶封收到了《討宋文通製》。
“鳳翔山南,疆界素定,方鎮守土,各有區分,頃因宦人伏誅,不臣妄借討賊黨羽竊國,宋文通乃因虛構罪名,勞動三軍,害命百姓,大興刀兵於山南軍民。”
“朕臨危受命,欲務安人定國,特此遣使諭宣,委以旄鉞。如聞路途塞閉,幹戈未息,易放攻殺,肆圖兼並。為君之道,禮在勝殘,調將發師,除非獲已。”
“今令鳳翔節度使楊守亮領禁軍及道鎮士馬,與隴右節度使李忠國及四方鎮帥倚靠應接配合,再令右神策行營軍使高傑領步馬五千為左軍,左神策京北行營兵馬使孫德昭領步馬三千為次軍,並相繼續發,策諸路軍馬,楊守亮等部應與山南軍計定齊進滅賊。”
“朕以鳳翔隴右之人,本無過錯,乃迫於宋文通**威,二鎮將士,與國各有勞勳,迫於威製,不能自已,各路招討宣慰一應文武,宜各自分明曉諭,使之悉知朕懷。”
“如宋文通不吝改過,息兵歸複岐州,入朝拜朕請罪,當不誅罪,不滅其族。”
“其效順從事回鎮歸家,終老田地,一應體恤。如執迷不悟,自取滅亡,唐律不赦,令在必行,兵發在即,可東可西,旦夕為滅城之勢,勿謂言之不預。”
“諸文武軍士敬守所差,其置頓糧曹錢車料等,委度支使差勾當,不令闕失。”
製書為李曄親自撰寫,措辭絲毫不客氣。
也沒有曆史上那些討賊製裏說的什麽:“如某某稟奉朝經,幡然醒悟,願罷兵歸鎮,當委待如初,其效順之誠,高位重賞,一應優撫。”
這幾句話的意思就是,某某如果歸順朝廷,也是榮華富貴不保,即使撤兵回鎮,也隻給你自然死亡的下場,不追究你親戚朋黨,如果不然,殺不赦,剿滅必決。
事實上,一般隻要詔書中出現這些字眼,藩鎮在達到目的後都是願意息兵的。畢竟仗打這個份上,朝廷也提出不追究死罪,再打下去,難保中央不會全麵開戰。
所以看到這幾個字眼,一般藩鎮都願意罷休,田承嗣和王廷湊等人都是這樣。
但李曄親自寫的這封討宋文通有了很大變動,即使他宋文通現在罷兵,也必須入朝請罪等候處置,但宋文通可能入朝嗎?肯定不會啊。
所以這段話的真正意思是,你什麽也別想了,朝廷要跟你打到底,以此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朝廷討滅李茂貞的決心,就像當初憲宗討伐淮西一樣。
一年不行,那就兩年,兩三年不行就四五年,直到滅掉為止。
這道製書發出後,有大臣很擔心的對李曄說道:“曆朝對叛賊皆言明,如能迷途知返,則權勢富貴榮華依舊,此製措辭嚴厲非常,宋文通見狀必頑抗到底,如此不但增加將士傷亡和錢糧靡耗,萬一討賊不效,不得不恢複宋文通名號官職,朝廷威望何存?”
李曄道:“朝廷現在沒有威望可言,諸方藩鎮之所以不尊朝廷號令,其根源就在於肅代二帝對安史降將姑息縱容,沒有除惡務盡,沒有斬草除根。”
“科舉軍功得不到的功名,隻要起來造反對抗朝廷就能得到,誰不想去試試,前人造反嚐到了甜頭,旁人後人就會跟著學,王廷湊造反為的是什麽?”
“朝廷綏靖縱容並不會讓賊帥感恩,反而流毒無窮,這樣一來,其他方鎮守法意義何在,甲鎮被乙鎮攻殺,朝廷不但不怪罪乙鎮,反而對乙鎮封賞以罷站端,如此處置,誰敢真心向著朝廷,藩帥為朝廷守土的意義又何在。”
“如今要是讓宋文通得逞,國將不國矣。”
“朕這麽說,就是要明告天下各鎮,讓那些企圖作反的亂臣賊子都知道,朕從此不會再姑息遷就攻伐鄰鎮的賊帥,休要心存僥幸,把生米煮成熟飯來強迫朝廷承認。”
“就算朝廷答應宋文通官職富貴照舊,宋文通就會打消吞並山南的主意嗎?”
“不會,他隻會認為朝廷軟弱可欺。”
“一日不殺宋文通,朕一日不罷兵,卿等勿要再諫!”
五位宰相都不在,皇帝決心甚堅,群臣也就不敢再諫,怕惹怒皇帝被攆到地方去司馬,崔胤那麽厲害,不照樣被皇帝趕去房州當了觀察使?
雖然不知道崔相公和皇帝有甚麽不和,但想來總是有錯的,不然不會罷相,東都都畿防禦使和山南東道觀察使雖是封疆大吏高位,但哪有在京城當宰相來的威風。
陛下這麽做,恐怕也是掩人耳目。
隨駕文武百官體會到了皇帝的決心,但聶封並沒有體會到,對於製書也隻是一笑了之,還對身邊人說道:“朝廷向來隻會虛言恫嚇,這回征調數鎮軍馬,錢糧靡耗無度,隻怕小皇帝過不了多久就得靠典當度日了,說不定還會效仿祖宗開宮市勒索民財。”
言語中充滿了對朝廷的嘲諷,既是對禁軍戰力的不屑,也是對朝廷財政的鄙視。
貞元年朝廷控製全國,財政尚且捉襟見肘,如今的朝廷所控不過寥寥幾道,沒了關東藩鎮的上供進奉,恐怕連幾萬禁軍的軍餉都是個大問題。
聶封的確有資格嘲笑,誰讓李茂貞百戰百勝?誰叫鳳翔隴右地大民多?見聶封發出嘲諷,他的左右手和隨行文職人員也都跟著笑起來。
有得意,有討好。
十二月廿二,李曄終於到了興元府,儀仗隊伍在城外三十裏的雲連驛停下了腳步,柳璨率山南本地文武百官前來迎接,先行隨柳璨到達的朝官也在。
看到李曄的第一眼,柳璨連忙噓寒問暖,君臣談話末了,柳璨說道:“自陛下南幸以來,四方士子雲集興元府,客棧與各處空房全部都住滿了人,餘者萬難尋一立身之所,以至時人皆感慨,天子行在,立身不易,興元房價,致於一日幾變啊。”
李曄淡淡一笑,心道唐人也躲不了房價暴漲啊。
“陛下,天寒地凍,請入城安居,一切安排臣已準備妥當!”
“走罷。”
盡管李曄入城之前多次強調要低調進城,但影響力依然是無比巨大的。
唐朝皇帝雖然多次逃亡蜀中避難,但駕幸興元的次數卻是寥寥無幾,一來是不順路,二是無逗留之必要,即使路過興元,往往隻是在城外停留休息片刻就走了。
大唐皇帝已經有幾十年不曾以正式禮儀駕幸山南,相較於關東的混亂,興元算是一片難得的淨土。
在柳璨的安排下,全城張燈結彩,城門口也鋪上了昂貴的紅地毯,如此空前盛大的儀式,隻為歡迎大唐皇帝的到來。
望著擁擠在城門及路邊的百姓,望著在街道邊站成人牆的山南將士,望著站在小雪中靜靜恭候的山南文武官員,李曄感慨非常。
也許隻有這個時候,他這個長安之主才有一絲作為大唐皇帝的尊嚴和體麵。
“民心在唐,大唐中興有望。”
禮儀結束後,車駕正式進入興元,盡管李曄再三強調不能擾民,也不要發動百姓上街歡迎,但進入興元城後,李曄依然被狠狠震撼了一把。
城外城內,城上城下,中街十餘裏,全都是站滿了自發前來歡迎的興元百姓,許多百姓看到皇帝的車駕,居然忍不住落下淚來,手舞足蹈,喜極而泣。
車駕至城正中,百姓爭相追駕,路邊將士與百姓也紛紛高呼萬歲。
李曄一一點頭,以此向山南軍民致意。
西都長安的百姓對皇帝尊崇有加,李曄還能理解成理所當然,但興元百姓對他這般盛大的歡迎卻讓他有了一種被承認的感覺,想必這就是正統天子的號召力罷。
不管百姓是抱著什麽的心情來歡迎皇帝,李曄心裏都是高興的。
及至半街,興元父老在路中間擺下了香案迎接聖人,柳璨驟然變色,心道老百姓竟敢在大街上阻擋聖駕,當下就要喝令張威帶兵出去驅散。
看到柳璨的臉色,李曄就知道這並不是柳璨和山南官方的安排。
李曄攔住柳璨,下令停止前進,又不顧十數名朝臣的勸阻,在柳璨、淑妃、張威、高克禮等人的陪同下,下車接見為首的三位父老,然後接過他們奉上的酒水。
顧弘文道:“防人之心不可無,還是且讓奴婢試毒,如無……”
結果不等顧弘文說完,李曄已經一飲而盡。
李曄表現的平易近人,也讓一些混在百姓當中看熱鬧的人後悔了。
“早知道昏君這麽好接近,咱們也該弄個香案下藥,一舉毒死狗皇帝!”
告別山南父老,李曄重新登車,本來李曄打算像後世一樣站在敞篷車上繼續走,結果剛表達了一點苗頭,就遭到了張威和柳璨以及高克禮等人的堅決勸阻。
這個時代沒有槍,但弓箭和強弩是有的。
為了給聖人一個良好的印象,為了做好保衛工作,張威提前領導了掃黑除惡專項行動,坊間地痞流氓無賴都遭到了官府衙役的嚴厲警告,平時橫著走的惡霸更是被一通毒打。
打你不為什麽,專門給你吃個教訓。
另外張威還派人一一登門興元的富貴人家,警告他們不要亂說話。
街上的乞丐也被攆出了城,聖天子在位,你卻跑到街上要飯,成何體統?
從昨天晚上開始,興元府又全城盤查城中各處客棧入住的客人,從興元經過的客商也遭到了數次盤問,凡是拿不出路引的,說話言辭閃爍的,都被逐出了興元。
從今天早上開始,牙軍便占領了興元城中的各處製高點。
雖然保衛工作完善,但柳璨和張威還是不允許有絲毫意外,眾人堅決阻攔,李曄隻得乖乖坐回車上,改派隨駕的淑妃和永平公主沿街答謝父老。
萬人空巷迎皇帝,一路場景自是不用再提。
抵達行宮安頓好後,李曄在柳璨等官員的陪同下,前往衙署視察各部工作情況,之後又看望慰問了山南將士以及節帥牙軍,並賞賜酒肉二萬斤,幾乎買斷了城。
一切該做的事做完,李曄堅持住舟車勞頓帶來的疲憊,強打起精神聽取分管各部主事官員的工作報告,審閱杜讓能從長安發來的奏章以及日常政務總結。
次日一早,李曄忍住倦意,離開淑妃溫柔鄉,率領文武百官前往定軍山。
“此臣所以報先帝而忠陛下之職分也。”
“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蜀所恃者乃天險,若無進取,為賊覆滅。”
“今當遠離,臨表涕零,不知所言。”
“出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建興十二年,漢丞相諸葛亮與世長辭,病薨五丈原軍中,逝世歸葬定軍山下。
李曄敬重尊崇這位漢相,前世是,今生亦是,也是淚滿襟中的一個,這回駕幸山南,而且定軍山離興元府不遠,李曄便決定來看望這位流傳百世的漢相。
成都要祁山,後世高鐵隻需兩小時,武侯卻走了一輩子。
“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當獎率三軍,北定中原,庶竭駑鈍,攘除奸凶,興複漢室,還於舊都,此臣所以報先帝而忠陛下之職分也。”
李曄想告訴他,漢業終究沒有複興。
如果沒有三顧茅廬,他至死還是隱居南陽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