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督師滅賊

比起喜笑顏開王行瑜,李茂貞心情並不好。

隆冬寒月,彤雲密布,天象陰沉得厲害,下一場大暴雪即將到來,一如此時的李茂貞,案己上堆滿了公文信件和十餘份簡報,正是這些信報擾亂了他的心緒。

首先是躊躇滿誌的聶封,效仿李愬雪夜襲蔡州,冒著茫茫大雪趁夜偷襲洋州,結果卻被早有防備的天威軍殺了個落花流水春去也,戰損將士近千人。

接著是龍劍和玉山兩軍,楊守貞和楊守信像是說好了一樣,在楊守亮被小皇帝任命為岐州東麵招討使後,雙雙出兵響應朝廷,楊守亮集結四萬重兵,直接推到了鳳翔門戶。

去武亭川一帶劫掠的人馬也灰頭土臉的回來了,被楊守亮殺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被殺投降失蹤全算上,也損失了兩千來人,劫掠的一萬多石糧食亦被楊守亮繳獲。

真是羊肉沒吃到,惹得一身騷啊!

朝廷似乎早有準備,眼下處處占先機,關中諸鎮也群起響應,事態不詳啊。

再然後,他收到了奪職討賊檄文。

他鐵了心無視朝廷三令五申攻打山南,心裏還是有準備的,所以還是談笑風生,一麵笑著詢問李從懷金剛經背的如何,一麵讓書記不要有所忌諱,大聲把檄文通白給大家聽聽。

“雷聲大雨點小,朝廷從來如此,且看看長安的小皇帝被本帥氣得怎麽樣了。”

李茂貞的言行很淡定,這種不以為意的架勢讓鳳翔的將領對岐王很是欽佩,不過當聽到自己被小皇帝詔奪一切官職爵位與姓名字的時候,李茂貞就笑不出來了。

掌書記劉五尋端著詔書,打量著李茂貞臉色,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讀下去,但被這麽多雙眼睛看著,李茂貞也不好軟了氣勢,就笑著道:“無妨,劉書記繼續。”

“文通汙國虐民,毒施人鬼,招致天人怨恨,朕何視之,將禦南行,督師滅賊……”

聽到這裏時,堂下文武集體變色,李茂貞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小皇帝重賞各鎮官職錢糧,發七鎮十餘萬兵馬齊討鳳翔,又親自前往興元前線坐鎮,這是不滅不還的架勢啊,小皇帝哪來這麽大膽量,我李茂貞何罪?

“小天子坐正明堂,左右狐狸諂媚兩旁,陰詭的封公穿紫,跋扈的持節為使,本帥一心為國,卻成了眾矢之的,這樣的朝廷,本帥還效忠個甚麽?”

“大帥,反了罷!”

“對,這樣的狗皇帝,幹脆反了他娘的!”

一眾成德老將鼓噪起來,齊聲唆使李茂貞扯旗造反,韓全誨及鳳翔監軍院的官吏幕僚聽的心驚膽戰,出身神策軍的將領有幾人目露不滿,朝廷派來的流官則都沉默。

李茂貞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最終還是理智戰勝了憤怒。

“小皇帝才二十一歲,不會有這般心思,這定是朝中奸相教唆所致。”

輕飄飄一句話,把鍋子扣在了宰相身上。

再之後兩天,鳳翔進奏院遭到了京兆尹和兵部的聯合驅逐,凡是李茂貞派駐的官吏,不分官位大小,一律被要求當天離京,內侍省也勒令鳳翔監軍使韓全誨回京述職。

至此,李茂貞的最後一絲僥幸心也沒了。

德宗當年對河朔用兵,並沒有驅逐魏博田氏在長安的進奏使,田弘正被殺後,震怒的穆宗發十二萬大軍水陸並進討伐王廷湊,跟成德方麵也保持著聯係……

朝廷驅逐進奏院的動作,真把李茂貞嚇到了。

這意味著什麽?這意味著朝廷完全把他當成了反賊來對待!

這意味著,朝廷會像當年討伐安祿山和史思明一樣來討伐他,即使打到西都淪陷,即使打到安西河西全都失手,即使打到跟胡人借兵,也誓要跟滅了安史二賊一樣滅了他。

這意味著,朝廷不會效仿前朝討伐失敗後的做法。

當年德宗發數道十餘鎮大軍討伐河朔,結果鬧出了涇原兵變和四王二帝大亂,事後德宗返回長安,當初的削藩的意氣風發消失不見,隻剩無盡的心酸和落寞。

心酸的德宗下了罪己詔,麵向全國公開檢討自己,承認河朔諸鎮割據。

長慶年,王廷湊殺田弘正,穆宗發七鎮兵馬討伐成德,魏軍兵變後,討伐平叛戰爭不了了之,穆宗也隻能派韓愈去鎮州宣撫王廷湊,承認王氏割據成德。

先帝當年大發五鎮之兵出雲州討伐李鴉兒,最後也赦免了李鴉兒。

故而這回朝廷的動作雖然很大,但在李茂貞看來,隻要自己先一步打下了興元,把生米煮成熟飯,再抗住朝廷的第一波進攻,小皇帝最終還是得罷兵承認。

處理結果他甚至都能猜到,先下詔承認自己山南節度使職,然後再按照慣例加封爵位或者職官,不是岐國公就是同平章事的宰相銜,最後再單發一旨宣慰自己。

這路子,李茂貞太懂了。

但他沒想到的是,新即位的小皇帝居然這麽強硬,不但在詔書裏把他罵的狗血淋頭,還史無前例的驅逐鳳翔進奏院,召回鳳翔監軍使,解散了鳳翔監軍院。

不死不休,不死不休啊!

“小皇帝故意給本帥挖坑,想逼著本帥做賊啊,本帥才不會上他的當!”

李茂貞心頭惱怒慌張不已,麵上卻裝出一副鎮定的樣子,先是看著監軍使韓全誨說道:“諸位公公既然命令監軍使回京述職,那監軍使今天就連夜啟程罷。”

李曄知道韓全誨和李茂貞的私交甚好,所以特意交代了內侍省。

命令韓全誨回京述職的文書,六名內侍監全都簽名蓋印了,韓文約還親自給韓全誨寫了一封家書,要他收到消息後,就想辦法盡快從岐州脫身。

韓全誨是韓文約養子,眼下的韓全誨還沒發展到曆史上的權勢,並不敢違抗父命,聽到李茂貞放他走人的話,韓全誨心中欣喜,麵上卻裝出為難的樣子。

“韓某一走了之,倒是遂了奸臣心意,可這又置大帥於何地?”

魏博驕橫稱雄一百餘年,牙軍兵變那麽多回,曆任大帥都沒有趕走監軍使,如果我真把監軍院幕府解散走人,你李茂貞豈不是自予他人指責的口實?

李茂貞恍然大悟,連忙道:“中使出監各鎮乃本朝定製,輕易不可廢除更張,還請監軍使回京後轉告內侍省諸位公公,另派一位中官前來岐州開府監軍!”

韓全誨一笑,點頭道:“自當從命,大帥盡可放心,韓某且去交接手頭事。”

“軍政繁忙,本帥沒有置辦別宴,還望監軍使莫怪。”

李茂貞起身走到堂下,對長子李從照說道:“從照,你代父親送送韓伯。”

當天下午,韓全誨卸任鳳翔監軍使回京。

李從照等人奉李茂貞命令,把韓全誨一行人一直送出了岐州城。

韓全誨走後,李茂貞又對掌書記劉五尋交辦道:“劉書記馬上寫道進奏章,隻要朝廷殺了國賊楊守亮和張威,本帥立刻罷兵,言辭恭敬些,連夜派人呈送天子行在。”

收到這封進奏章的李曄隻是一笑,這廝果然是一介匹夫。

漢景帝當初希望以晁錯的死免兵戈,但殺死晁錯並沒有讓七國軍隊停下進攻的步伐,分封諸侯反而認為景帝軟弱無能,於是劉濞自稱東帝,與中央政權分庭抗禮。

前車之鑒,後世之師,李曄怎麽可能信了宋文通的鬼話。

“把這道進奏章抄寫一千封,給守亮和子遠各送一份,剩下的廣發山南將士。”

“命翰林待詔陸伯言持節武亭川,告訴守亮,朕信他,永遠信他。”

“傳旨張威,命他做好接駕準備。”

聽到李茂貞請殺楊守亮與自己的第一瞬間,張威及其部將嚇得不輕,一個個惶恐不安,不知如何是好,柳璨聞訊,為防牙軍生變,當即孤身赴節帥府斡旋。

及至衙內,後院牙軍拔刀開弓迎接柳璨,將士手執兵器將柳璨圍在院中,張威躬身見禮,對柳璨說道:“乃將士放肆無禮,而非本帥之意,柳公勿怪。”

被刀槍指著,柳璨卻不慌張,反而厲聲訓斥張威道:“聖人認為你有將帥才能,所以才命你接替楊侍郎山南節度使職,想不到你竟然指揮不動這些後院子弟!”

張威隻是苦笑,不爭辯,也不讓牙軍退下。

一名軍頭手執兵器,上前幾步,對柳璨說道:“先帥為國家擊退黃巢,他的血衣戰甲仍在這裏,我們有什麽地方辜負了朝廷?以致大帥將要被作為國賊處死!”

軍頭說著話,幾名士卒也從節帥府找出楊守亮的血衣和甲胄給柳璨看。

血衣殘破,紅得發黑,時隔八年,卻還是散發著濃濃的血腥氣息。

甲胄鏽跡斑駁,還有黑色的血跡,全都是箭孔,護心鏡更是被重擊砸癟。

八年前,楊守亮參與反攻長安之戰,每戰無不身先士卒,殺到長安城下那天,楊守亮身中二十餘刀箭,渾身血流不止,卻仍是持矛怒吼道:“諸將士,隨我殺賊!”

這群牙軍找出的甲胄和血衣,便是八年前楊守亮穿的那一身。

彼時的楊守亮,隻是楊複光膝下諸多義子中最默默無聞的一個,彼時的張威,也隻是楊守亮的牽馬親兵,但他也參與了那一戰,而且把這副甲胄和血衣保管起來。

楊守亮入朝後,張威就把這副血衣甲胄擺在節帥府正堂,以便他睹物思人。

看到這副血衣,不少牙兵紅了眼眶,看向柳璨的眼神充滿了憤怒。

柳璨歎息道:“你們還能記得先帥就好了,他開始隨黃巢叛亂,後來歸順朝廷,為國家立下了汗馬功勞,得以加官進爵,楊侍郎入朝那天,聖人命宰相與皇族親王親自出城十裏迎接,聖人隆恩信任至此,又怎麽會聽信宋文通的奸計去謀害楊侍郎?”

張威不語,牙兵麵色稍緩。

柳璨又問道:“從安史諸賊到三吳田李,他們還有子孫在本朝存活做官的嗎?”

眾人回答道:“誠如公所言,沒有。”

柳璨點頭,轉頭看向對張威道:“田弘正舉魏博歸順朝廷,他的子孫雖然還是孩童時就被朝廷授予了高官,王承元率成德歸順朝廷,還未成人就被任命為留後,跟隨李師道叛亂的李祐反正投降朝廷後,也做上了節度使,這些先例你都聽說過罷!”

張威不語,眾牙兵答道:“我等非是魏博賊兵,未曾想過殺官謀逆,乃是因為宋文通挑撥陷害二位大帥,而吾等又不知至尊聖人打算,所以惶恐不安!”

柳璨哈哈大笑,指著節帥府道:“既如此,本公就在此住下,本公料三日之內,聖人旨意必然到達興元,爾等少安毋躁,且看後事如何。”

宰相在此做人質,牙軍不能再說甚麽,張威忐忑不安的心也終於鎮定下來。

次日,亥月十九,朝廷八百裏加急飛馬跑到興元,說天子明日下午駕幸興元,命柳璨和張威以及山南本地文武百官做好接駕準備,安排行宮住處。

張威大喜,所有疑慮全部打消,親率山南本地文武官吏與幕僚將柳璨請出,請柳璨主持安排迎駕相關事宜,柳璨笑道:“天子待楊侍郎與使君,如待郭令公。”

張威拱手拜道:“下官有罪,再不敢相疑,請相公責罰,威莫不從。”

“使君鎮守一方,保境安民,又得天子器重,本公豈能罪之!”

“柳公雅量,下官不及也。”

張威心悅誠服,接下來的日子對柳璨也變得尊重非常。

看到李茂貞表章的時候,楊守亮也一樣,害怕皇帝會中了李茂貞的離間計,於是連夜上書李曄,表示願意放棄招討使職,以此向李曄表達忠誠。

結果不等奏章送到行在,朝廷特使就抵達武亭川了,陸伯言告訴他道:“陛下當著文武百官的麵說,告訴守亮,朕信他,永遠信他,這是陛下的原話,與公知悉。”

楊守亮愕然,淚水無言滾落,一撲通跪在地上,麵朝興元方向頓首哭泣起來。

為免皇帝猜忌,為了避免皇帝在李茂貞和自己之間兩頭為難,楊守亮本已做好辭官卸甲歸家養老的打算了,卻萬萬沒想到等來的是這麽一句話。

“朕信他,永遠信他……”

“吾皇隆恩,楊守亮萬死不能報一二也,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又過了一會兒,在眾人的勸說下,楊守亮才慢慢起身,繼而沉聲對陸伯言道:“請學士轉告陛下,一日不斬宋文通,臣楊守亮一日不回朝,如若兵敗,甘願自裁謝罪!”

山南重鎮興元,為山南西道治所。

從這裏,南往巴中達州,西至廣元梓潼,北毗秦嶺長安,曆來都是兵家必爭之地。

辛棄疾道:“漢中開漢業,問此地,是耶非,想劍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戰東歸,追亡事、今不見,但山川滿目淚沾衣,落日胡塵未斷,西風塞馬空肥。”

在辛棄疾眼中,漢中是可惜的落寞的。

黃人傑道:“楊柳參差新合翠,水天上下俱齊色,敲羯鼓,鳴羌笛,遙想漢中雞肋地,未應萬裏回金勒,看便隨,飛詔下南州,朝京國。”

在黃人傑眼中,漢中是美麗的複雜的。

陸遊道:“猾賊挾至尊,天命矜在己。豈知高帝業,煌煌漢中起!”

在陸遊這裏,漢中是王霸之土。

興元往西北三百六十裏是鳳州,往東二百裏是洋州,各為山南西北正東屏障,三川之咽喉,由旱路出入四川必經興元,是威脅三川的軍事重鎮。

從陝西到四川,中隔秦嶺、漢中盆地、大巴山。

當今之時,穿越秦嶺有四條主路,分別為陳倉道、褒斜道、儻駱道、子午道,穿越大巴山也有四條,分別是陰平道、金牛道、米倉道、洋巴道。

漢中,就是這八條秦蜀道的中心。

若東川有變,唐廷可以直接用興元之兵順江火速閃擊。如西川有變,興元可以作為朝廷大後方,匯集各路軍馬。

朝廷以漢中為起點,就能發水陸兩路大軍齊頭並進,一者從金牛道入蜀,沿利州、劍門、陰平道直取成都,或者從荔枝道入蜀,沿南鄭、通江、巴中、達州方向截斷川人東逃退路,威脅瀘州內江等地。

如果興元不在朝廷手裏,李曄想要收回三川,簡直是癡人說夢。

無論是從北伐南還是從南伐北,興元是不可或缺的中間調度重鎮,畢竟隻要奪取了漢中,就能穿秦嶺,出斜穀,直逼八百裏秦川。

李茂貞伐山南的戰略方針也是兵分兩路,一是調集隴右和鳳翔西麵主力部隊就近從祁山道和陳倉道進入興元西北奪取鳳州,一是橫跨褒斜和儻駱兩道奪取洋州。

隻要拿下鳳州和洋州,再在南麵有王建威脅的情況下,張威就是甕中之鱉。

得到李茂貞動兵的消息後,張威果斷派大軍進駐興元各處要隘,西北鳳州為祁山道和陳倉道出口,東麵洋州掌控著儻駱道和荔枝道,自然也就成了山南方麵的絕對重點。

洋州方向,張威命先帥老將章承喬率八千軍前往把守。鳳州方向,則是楊守亮心腹愛將陳徹領一萬大軍親自堅守。

李曄高瞻遠矚,在尚未開戰之前就讓李忠國率天威軍出鎮洋州,嚴防鳳翔東麵攻入。

李茂貞也認識到了洋州的重要性,成德悍將聶封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被李茂貞任命為都知兵馬使兼洋州刺史,率九千精銳從岐州千裏奔襲洋州。

聶封知道朝廷派李忠國來了洋州,但他並不把三姓家奴放在眼裏,想要以暴雪天象為天時,以李忠國和章承喬是兩個派係為人和,企圖趁著雪夜一舉襲取洋州。

在他看來,大雪茫茫,天威軍應該都在避寒睡覺。

但聶封顯然小覷了李忠國,或者是隻知道李忠國三姓家奴的這個罵名,而不知道李忠國還是一員能殺到李昌符都狼狽亡命的虎將,誅殺楊複恭的那個晚上,在有六萬神策軍的情況下,他李忠國都敢帶著隻有一萬五千人的天威軍直接殺進長安城!

當年黃巢兵臨長安,僖宗出幸蜀中,田令孜隻選了五百神策軍士兵隨行,神策軍主力沒有來得及追隨,彼時的胡守立也在十數萬黃巢軍的重重圍困下成功突圍。

聶封是成德悍將不假,也的確不好惹,可三姓家奴就是好惹的?

在這個時代,最不缺的就是會打仗的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