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 (四)

梁禎很後悔,過早放章牛去休息了,不然的話,他就可以揪著他問,當自己可能在女孩麵前說錯話時,該如何挽回。而他之所以會有這種想象,是因為,黑齒影寒像被施了定身術一般,定在胡**,如同一尊石像,既不回話,也不動彈。

“呃……我……我出去一下。”眼看著公廳中的寒意越發濃鬱,梁禎剛忙找借口開溜,他可不想在這裏領教黑齒影寒的拳腳功夫。

“其實……”黑齒影寒雖將大半句話給咽了回去,但卻成功地將梁禎給定再身前,“你給我起吧。”

“我不知道……”梁禎竄回名冊卷旁,“你喜歡什麽名字。‘一’太膚淺,‘大娃’太俗,‘延年’、‘益壽’這些又太多重名了。”

梁禎隻顧著自己說,卻沒發現,黑齒影寒已經將自己的嘴唇咬到出了血。

“動給你起名時……也……也沒那麽多講究……”

此話一出,梁禎隻覺得“轟”的一聲,心中升起一股無名之火,黑齒影寒在現在跟他提自己曾經為奴的事,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嗎?

可下一瞬,怒火便熄滅了,緊接著,酸楚之感,便自梁禎心中,油然而生。

因為,梁禎明白了黑齒影寒這話的意思,不是在故意激怒他,也不是在揭他傷疤,而是主動將她自己,降為人奴。這是曾經遭受了多麽大的打擊,才能令人沉淪至此啊?

梁禎坐到黑齒影寒右手邊的胡**,輕輕地張開左臂,搭在黑齒影寒的左臂處:“有什麽事,就說出來吧,別爛在心裏。太沉的事情,壓在心裏久了,人會瘋的。”

淚花,在黑齒影寒的眼眶中打轉,她又一次忍不住哭了。

“我們換個地方。”梁禎瞄了眼敞開的廳門,“這裏不太合適。”

按本朝製度,太守是位比九卿的官員,所思所慮,皆是國之大事,因而他們的居住辦公環境,都要力求舒適,以免增加,他們的精神負擔。因而遼西郡的郡衙之中,也建有一座由銀裝素林、淼淼池水組成的庭院。

庭院有單獨的圍牆將它與其他區域分割開來,以免染上外界的喧囂,但它也是對所有吏員開放的,同時,其寬敞的麵積,又足以讓別有用心的人,避開其他在此散步的其他吏員,從而不受影響地相談。

黑齒影寒選擇在離庭院大門最遠的地方,池塘的西南角,向梁禎吐露心聲。

梁禎初時,還能充當一個很好的旁聽者,靜靜地聽著,可越到後麵,他想維持這種狀態便越發艱難,因為他實在不認為,當黑齒影寒所經曆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時,自己能做得比她更好。

黑齒影寒自甘沉淪的根源,來源於一場針對她的陰謀。這場陰謀對她做成的傷害,梁禎哪怕窮盡自己的想象力,也還是無法感同身受。

梁禎盡管真的“兩世”為人,可在前世,他就是一個幹電池,被人往死裏壓榨,來到這個世界後,他雖因父親的餘蔭,地位較前世有所提升,可卻仍舊難逃被上官玩弄於股掌,跟猴子一般耍的命運,因此,哪怕是在成為奴隸的那段日子裏,他心裏的落差也沒大到足以令他崩潰的地步——反正都是人形牲畜,脖頸上多個項圈與少個項圈又有什麽區別呢?

但黑齒影寒不同,就在年初,她還是夫餘王的愛女,論容顏,她是多少年輕人揚言“朝睹其顏,夕死無憾”的對象。論才智,她初次上陣,便陣斬漢軍司馬趙尚華。哪怕是在虎士如雲的天漢,一個人要能做到陣斬“司馬”這一級別的軍官,哪怕他隻是一個最微末的小卒,其前程也是不可限量。

按梁禎的話來說,黑齒影寒拿到的,就是他兩世渴望而不可得的主角劇本。前一世,梁禎曾在一個下雨的秋夜中感歎,要是自己能有這劇本,哪怕壽命就隻有二十五年,那他也絕不會遺憾。

然而,就在這順風順水的關頭,命運,悄無聲息地給了黑齒影寒當頭一棒——她的親哥哥,竟然用鳩占鵲巢的方式,將她的一切,轉手送給了一個毫不相幹的人。使她在轉瞬之間由一代雄主的掌上明珠,變成一個無名無姓,無根無基的孤魂野鬼。

“把它都忘了吧。”梁禎道,“跟我一樣,重頭來過。”

“不會那麽容易的。”

梁禎不停地跺著腳,左手拇指用力摩擦著右手食指:“其實……我也有過相似的經曆,但跟你的不同,你的……很真實,但我的……說出來,都沒有一個人會相信。我……其實……我不叫梁禎,我……我就做了一個夢,醒來的時候……聲音、容貌,周圍的一切,就全變了!”

“噗嗤”黑齒影寒肩膀一顫,右手捂唇一笑,但這笑容,就如曇花一般短暫,才一眨眼,她便恢複了原先的模樣:“你若沒有陪我一路,也會覺得我在瘋言瘋語,沽名釣譽。”

“嗯嗯。所以我們可以互相鼓勵,忘掉過去,重頭來過。”梁禎小雞啄米似的點著頭,臉紅得像個熟透的蘋果,知道他的人,會覺得他是因緊張才臉紅,不知道他的人,隻會覺得他是一個笨拙的小孩,撒個小謊都要臉紅。

“就叫霜吧。”黑齒影寒輕輕一伸手,摸了摸湖畔欄杆上結起的冰霜,又抬起頭,看了看滿枝的寒霜,這冰霜下的世界,美麗卻虛幻,一如影子,且又未見其麵,先覺其寒,恰與她本來的名字有所關聯——盡管這名字,已不屬於她,但她卻不願將它輕易舍棄,畢竟,這是先生所想,父母所起,薩滿所祝。

於是乎,老吏員的名冊上,多了“丁霜”這個名字,籍貫,便是去年玄菟郡中,那個被夫餘人焚毀的村鎮,正可謂,死無對證。

接著,梁禎大筆一揮,將黑齒影寒與章牛一並,征為自己的親兵,最大限度地避免了外人察覺異樣的可能。

忙完這一切,梁禎才終於有空,詳細地了解自己和章牛趕到臥虎山之前,那村落之中,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一提到臥虎山,黑齒影寒便心生歉意:“是我害了伯母。”

原來,章阿柳的藥,不是一般的神,黑齒影寒塗了十天,右肋便不再生疼,她按照章阿柳的話,乖乖地在**又呆了十天,身子便徹底好了,章阿柳家那把一石拉力的弓,也被她輕而易舉地拉開了。

這一日,村裏的男人相約進行一次冬獵,看能不能碰碰運氣,要是能夠打頭大野豕回來,那這個冬天,可就有口福了。

這本是一件好事,可章阿柳卻愁眉不展。黑齒影寒覺得奇怪,一問方知,原來,隻有參與冬獵的人,才有資格分得野味。這其實也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畢竟農業社會物資相對匱乏,要關愛老弱首先就得家有盈糧,家無餘糧還學聖人去關愛鰥寡孤獨,那叫找死。

但天經地義並不代表永遠正確。章阿柳的丈夫在三年前便先她而去,本來這也沒什麽事,因為牛高馬大的獨子章牛已經成年,足以擔起家庭頂梁柱的重任了。但問題是,章牛戍邊去了,而且一去就不見回來。

家裏沒了男人,章阿柳的生活水平,自是一落千丈。在村落中,自然沒少遭受旁人的白眼與冷落。因此,這次冬獵所獲,她是沒份的。但更為要命的是,家中的存糧,因多了一張嘴吃飯,而日漸告罄——梁禎雖說給了一隻銀鈴來充當餐費,但銀鈴可不能直接變成糧食,因為購糧的日子已經過了。

明白個中原委後,黑齒影寒覺得,她有義務去參加這次冬獵,讓章母也能分點獵物。

黑齒影寒雖然是明思王的千金,卻一點也不嬌慣,提槍可衝陣,握針可織布。早在傷勢痊愈之前,她便幫著章阿柳做了不少女紅。章阿柳見她能幹,又是行伍出身,想著也不會有什麽事,便答應了。

怎知,黑齒影寒表現過頭,玩脫了。本來她跟在男人們後麵走一遭,射上兩箭,雖說不會有什麽大收獲,但分點肉還是穩了的,可她卻偏偏出手驚人,什麽挖陷阱放誘餌啊、讓獵狗去跟野豕耗啊,一堆花裏胡哨的,統統一邊去,直接一箭射穿了野豕左眼,箭杆沒野豕腦袋一大截,那野豕連吭都沒來得及吭一聲就死了。

一箭射死一隻野豕,這還得了?男人們當即注意到這個個子矮小的年輕人。讚歎之餘,亦開始打聽他的家世。黑齒影寒嚇了一大跳,隻推說自己是章牛的朋友,這幾天借助在章阿柳家。

回到村裏後,村民們開始分配豕肉。按照祖上規矩,這野豕肉,每個參與狩獵的人都有份,但由於這野豕是黑齒影寒一個人打回來的。因此,每個分肉的人,都要拿出一定量的穀物,來作交換。如此一來,全村都知道了 “張萬”這號人。

都說,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黑齒影寒的名聲,驚動了一個正在此村設壇的中年道人。而他同樣對這個新來的張萬,很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