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再出邊牆(二)

然而,那斷了鎖鏈的五人卻像生了根似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動啊!”梁禎吼道,“走,回去!”

沒人理他。

“還不滾?”大眼胡兒飛起一腳,踹在其中一人身上。那人一聲沒吭,倒在地上。但他很快就重新爬起來,又在原地站好。

“他們不會走的。”杜爾拍了拍梁禎的肩胛,“他們已經習慣了鞭子和鎖鏈,離了這兩樣,就活不成了。”

“唉。”梁禎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卻看見李雕兒正提著一隻血淋淋的頭顱往這邊走。

“文書,這是你砍的腦袋。”

“雕兒,這腦袋是我砍的,那不知,我可否任意處置?”梁禎神神兮兮道。

“那是自然。”李雕兒用看神經病的眼神看著梁禎。

“豹子,過來。”梁禎招呼一個長得虎背熊腰,目光如狼的斥候道。

“文書。”

“拿去還了賭債。”梁禎揪著首級的頭發,將它交到豹子手上,“記得莫要再賭了啊。”

“呃,小的謝過文書。”豹子花了好一會,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這可是錢啊!這文書,說讓就讓了?

梁禎飛身上馬,一拉著韁繩,戰馬便在原地轉了個圈:“走吧,時候不早了。”

“咚”

“咚”

“咚”

“咚”

“啊~咚”

“怎麽回事?”梁禎讓身後接二連三傳來的墜地聲,以及那聲虛弱的慘叫給嚇了一跳,回身一看,卻發現幾個斥候正在那五個骨瘦如柴的人的衣服上擦拭著自己帶血的尖刀。而那五個人的要害部位,都有一處深深的創口。

“他們不走,就遲早會暴露我們的行蹤。”李雕兒策馬上前道,語氣稀鬆平常,似乎這隻是一件,再稀鬆平常不過的小事。

梁禎抹了把額角,然後快速轉過身去,沒有再看那倒伏在河邊的五具屍體。這五個人有一個共同的名字——被擄者。他們的主人不會在乎他們的生死,他們的故國不會知道他們的存在,而唯一會牽掛他們的人,或許已經先他們而去,又或許隻能在那一個個的月圓之夜,發出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哭嚎。他們沒有姓名、沒有聲音、沒有榮譽、也沒有靈魂,這是一群,徹底被曆史遺忘的人。

收拾妥當後,大夥便沿著大軍當日的足跡,策馬北行。一路上,梁禎不時讓大夥停下來,然後自己帶著杜爾和李雕兒,跑上一座小山丘,再取出紙筆,將肉眼可見範圍之內的一山一石,一溪一河,一一與現有的輿圖相對照,以甄別錯漏之處,並加以修正。

這是一項異常浩大的工程,期間,還不時會與夫餘人相遇。每一次梁禎都嚴格奉行“能避則避”的原則,實在避不開了,才會上馬交戰。幾次下來,梁禎等人割了六七個腦袋,而自己這邊,也倒下了兩個斥候。

“呼,這夫餘賊也太能打了。”好不容易甩掉夫餘部落的追擊後,李雕兒長長地鬆了口氣,“要是他們人再多點,我們的腦袋就得被割去了。”

梁禎也心有餘悸道:“還好他們的服飾不是純白色的。”

“純白的?”

“嗯。”梁禎摁著自己“砰”、“砰”直跳的心髒,免得它破“繭”而出,“他們就像來索命的無常,從雪地上升起,直衝向我們……”

說著說著,梁禎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天下午的一切——悲涼的胡笳、衝天的雪塵、來自虛無的長衣兵、被生生扯斷腦袋的漢軍士卒、以及,以及那一雙難以用任何文字、任何語言來形容的,如黑洞般可怖的眼睛。

“就跟羌胡一樣。”李雕兒以為梁禎是因為難以承受那可怖的回憶,才停下來的,於是便開始講起自己的經曆,“他們就是一群來自大漠的怨靈,醜陋、貪婪、殘暴。但卻很強大,他們的婦女,能在風雪中生育,他們的孩子,三歲就能騎馬,八歲就能殺人。”

“他們藏在每一個山溝裏、隻等著我們放鬆警惕,然後就給我們一箭,或者一矛。”李雕兒敘述的故事,同樣恐怖,隻不過由於敘述者的語氣過於平淡,而失去了幾分真實感,“他們的武器上,有一種西域傳來的劇毒,隻要沾上,整片皮膚都會爛掉,死得時候,就跟一塊千年朽木一樣。”

“我出生的時候,也以為,他們是不可戰勝的。”李雕兒微微一笑,似是在自嘲,“直到宗將軍帶著我們,在袍罕殺了他們六七千人。我才知道,原來他們,也就這麽一回事。”

梁禎歎了口氣:“但願宗將軍,能早點帶我們打贏吧。”

“一定會的。”一提到宗員,李雕兒眼中,就隻剩下崇拜二字,“他是天漢最好的將軍。”

這一日,眾人剛剛啟程不久,便嗅到前方傳來陣陣惡臭之氣,大夥都情不自禁地伸手在鼻子前扇著,有個“抵抗力”差點點的,直接在馬上彎腰直吐。

“去,看看前麵怎麽了?”李雕兒便捂著鼻子,邊對一個平日話最少的斥候道。

過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斥候回來了,據他所說,前麵約半裏路遠有一條大河,大河的回水灣處,塞滿了屍體,這臭味,便是從那裏傳來的。

“是去年。戰死的袍澤。”梁禎聽罷,眼角不禁一紅,“走,去看看。”

眾人沒有選擇直接衝向河堤,而是選了處離回水灣不遠的山丘,這山丘約莫有百來尺高,上麵布滿了低矮的灌木林,灌叢中,還點綴著紅紅白白的野花,芬芳的花香,有力地抵禦了難以忍受的屍臭。大夥都是見過大場麵的老兵,來的路上,也都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然而即便如此,還是有四五個人,隻看了回水灣一眼,就像見到了什麽可怕之物似的,彈開十數步。

“太慘了。”大眼胡兒下意識地咬了咬粗糙的嘴唇,“這得敗得多慘?”

“冬天的時候,整條河都是絳紅色的。”梁禎蹲在地上,一把一把地摘著顏色各異的野花,“這隻是一小部分衝不走的。”

“咳咳……”

“嘔”

“咳咳……”

“嘔”

好幾個人吐了,包括曾盯著敵人的眼睛,然後將他腦袋給割下來的豹子。

李雕兒木訥地看著回水灣,半天才從喉嚨中擠出一句話:“原來我們也會敗得這麽慘……”

眾人花了整整一個時辰,才從驚愕中回過味來,於是,就在這土丘之上折草為香,撒花為錢,以祭奠舊年戰死的袍澤。

自走數百萬年前,第一次走出森林開始,人類征服了平原、爬上了高山、闖過了大漠、渡過了海洋,就連那終日冰封的極北,也有了人類的足跡。但這世界上,依舊有一個地方,哪怕是最為大膽的人,也不敢輕易涉,這個地方,叫戰場遺址。

過了河後,再往北走十多裏路,便來到了當日,趙苞全軍覆沒的地方。這地方,隔十裏路就能看見黑氣衝天,隔五裏路就能感到雙腳發力,隔四裏路就感到頭皮發麻,隔三裏路就是心驚肉跳。隔一裏路,眼前就隻剩下一片幽藍。這幽藍,就如同一道無形的牆,擋住了飛禽、攔住了走獸,嚇住了行人。

試想一下,當你置身於成千上萬具森森白骨中時,忽地有一團幽藍,從你背後升起,並對你緊追不舍,會是什麽感覺?這團幽藍之物,有個甚為響亮的名字——磷火。

“文書,怎麽辦?”杜爾勒緊了馬,原本黝黑的臉,竟然泛起一絲蒼白之色。他是此地土生土長的漢子,故而比梁禎等人,更敬畏這裏的神靈,“這是昆侖神的怒火。”

梁禎擺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活的夫餘賊都不怕,還怕幾個死的?”

“可這……這都……都是……”李雕兒也嚇得臉色慘白,不敢驅馬上前。

“哦,這叫磷火。乃人血中所含的磷(注:1),與空氣發生反應而產生。”梁禎邊說,自顧自地驅馬上前,“就類似於酒的發酵一樣,乃自然現象,無需大驚小怪。”

“原來如此。”李雕兒盡管嘴上是這樣說,但心中還是七上八下的——他放慢了速度,以便讓自己的馬,跟在梁禎身後,而不肯與梁禎並排前行。杜爾則翻身下馬,在地上連連叩頭,他在向昆侖神祈禱,祈求它能寬恕這幾個莽撞的同伴。

當日的方圓陣,早在熊熊的烈火中,化作一片焦土,而最中間的那個直徑約一裏路的車陣正中間,一座方台高高隆起,方台中間豎著兩根焦黑色的木樁,木樁上,似還有一層焦黑色的已經凝固的**。

正所謂,紛紛幾萬人,去者無餘生。

方台上,淩亂地堆著兩大堆焦黑,梁禎等人剛靠近,這焦黑之上,便升起兩團黑雲,黑雲並不怕人,直撞得梁禎等人左手遮麵,右手不停地揮舞著弓刀。饒是如此,大夥還是花了一炷香的時間,才將這黑雲徹底驅散。

驅散黑雲後,眾人踩著半塌陷的“台階”,走上這個高約兩尺的方台。

“哢嚓”梁禎腳下一空,身子猛地往下一沉,好在大眼胡兒與豹子眼疾手快,一人抓住梁禎一條胳膊,梁禎這才沒有從“台階”頂上摔下去。

“啊~”

注1:在古代,便已有人證明白磷質與鬼火出現之間的關係如:宋代陸遊就曾在《老學庵筆記·卷四》提及“予年十餘歲時,見郊野間鬼火至多,麥苗稻穗之杪往往出火,色正青,俄複不見。蓋是時去兵亂未久,所謂人血為磷者,信不妄也。今則絕不複見,見者輒以為怪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