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再出邊牆(一)

梁禎帶著杜爾以及十六個斥候,在令支縣的驛館中,整整“耽擱”了三天,才依依不舍地往北而去。這條連通上障及令支縣城的道路,依舊維持著一年多前的樣子,繁花似錦、綠樹成蔭。隻是如今,梁禎是再沒有一年多前的興致,來欣賞如此美景了。

因為梁禎害怕了,是的,他害怕了!他怕自己沒有一年前的好運氣,他怕自己這一去,就永遠無法回到令支,回到自己的故鄉。他怕半路會從哪飛出一支利箭,像帶走左延年那般,將自己送上瓦藍色的天空。

“文書,這裏離邊牆,還要多久?”李雕兒策馬上前道。

“步行一天,騎馬大概三個時辰。”梁禎說著,頭一偏,看向身後的斥候們。

斥候們無不背弓持鞭,上下舞動著的發鬢之後,是他們被赤色蛛網覆蓋的眼珠,這種眼珠,梁禎隻在挹婁人身上看見過。

梁禎估算得不錯,午時左右,他們便來到了上障塞,並在此停宿一夜,以讓馱行馬與騎乘馬恢複體力。如今的上障塞,隻剩下四十來個戍卒,其中一半,還是硬從令支縣征來的老弱。但新的上障尉卻一直沒有到任,於是梁禎便順手將章牛提升為什長,兼任上障尉。

章牛樂壞了,當即山上打了隻野雉,燉了給梁禎吃。

“哥哥,你這是要去哪啊?”章牛咽著唾沫,卻始終忍住不去碰碗中的野雉肉。

“出塞。”梁禎扯起一塊肉,遞到章牛麵前,“吃啊,別光看著。”

章牛吸了吸鼻子,咽了口唾沫,然而卻擺了擺頭:“我不餓哥哥。”

梁禎眉毛一皺:“兄弟可是在怨我,又把你拋下了?”

“不不不,哪會呢。哈哈哈哈。”章牛一個勁地甩著腦袋,臉頰的兩團肥肉再往眉毛一擠,他的眼睛就看不見了。

“唉,非哥哥有意拋下你,隻是去年,我上障塞應征六人,如今,就隻剩我一人了。”

章牛臉上的兩團肥肉慢慢地“滑”了下去。

梁禎用力地捏了捏章牛小山似的肩膀:“兄弟,等哪天遇見個剿匪之類的肥差,哥哥定帶你去。”

“哈哈哈哈,哥哥還是你好。”

那隻目測有三斤重的野雉,梁禎隻吃了一塊,剩下的,全分給了李雕兒他們:“兄弟們,趁熱吃,這頓之後,就隻能吃夫餘賊的肉了。”

“哈哈哈哈哈。”斥候們粗鄙地笑著,“文書,夫餘賊的肉,有羌胡嫩嗎?”

“肯定沒這個嫩。”梁禎抓起一隻雞腿,往胡兒那一甩,“來,趁熱吃!”

次日一早,梁禎等人便在章牛的目送下,出了邊牆,直撲夫餘地而去。

此時,冬雪已融,放眼望去,盡是茵茵一片。茵草叢中,偶爾點綴著野生的獸群。今年的草,長得比往年都要快,都要茂盛,離立春尚不足一月,就已有數尺高。牧草之所以長得如此之快,是因為,今年黑土地的肥力,數倍於舊年——因為這黑土之中,埋著將近十七萬天漢軍民的遺骸。

“左手側,有人!”跑在最前邊的斥候傳來報警。

十八人同時勒馬,有的張弓搭箭,有的抽出腰刀。梁禎策馬跑到示警的斥候身邊,低頭往下一看。隻見山丘的腰部,點綴著一團團的棉花糖,棉花糖之間,依稀可見數個黑點在穿梭。離山腳約半裏路的小河邊上,支著幾個帳篷,帳篷上還插著一麵數尺長短的小旗,正迎著風,獵獵飛舞。

“是夫餘部落。”梁禎道,“看樣子是牧民。”

“別小看他們,他們可比你會殺人。”向導杜爾說著,舉起黑木強弓,瞄著其中一個正在移動的黑點。

梁禎一驚,趕忙製止道:“你幹嘛?”

“他們隻要一吹號角,就能引來上千人。”杜爾邊說,邊慢慢地移動著手臂,“分分鍾就能將我們踩死。”

梁禎一皺眉:這不就是後世的“群眾戰爭”嗎?

“雕兒,我們能將他們合圍嗎?”梁禎將右手搭在背上的強弓的弓淵處,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能。”李雕兒拍拍胸膛,“文書,到時候,我們牛角為號。”

“好。”

“大頭,帶上你的伍,跟我走。”李雕兒說著,一蹬馬鞍,從馬上跳了下來,再輕輕一躍,便落在旁邊那匹比騎行馬高了將近半個頭的棕馬上。這匹馬似乎就是為逐日追風而生的,隻一眨眼的功夫,就跑沒影了。

梁禎等人也換了戰馬,除了留下兩人看著馬匹輜重外,其他人都策馬,以梁禎為中心向四周散開,最終排成三行,每行相距二十步,這是天漢騎兵的標準衝鋒隊形,相互之間保持一定距離既能給每一騎保留足夠的機動空間,亦能最大限度地降低敵軍的大麵積拋射對騎士造成的傷害。同時,後排騎兵會與前排騎兵錯開,在前排騎兵留下的空隙中,給敵人施加新一輪壓力。

“嗚”~“嗚”~“嗚~”

“吹號!”梁禎對身邊的號角兵吼道。

“嗚~”

號角一響,梁禎率先一夾馬肚,戰馬發出一聲長嘶,登時四蹄騰空,一眨眼就超過了前麵的騎士!

梁禎大吃一驚:停!你怎麽這麽能跑?慢點!慢點!

本來,起步快了也沒什麽。稍稍勒住馬韁,這馬就會自己慢下來,然而梁禎在衝鋒前,忽略了一件事——他們是在山丘頂上,朝山丘下麵的敵人發起衝鋒。可這山丘,也並非一片坦途,它上麵,布滿了嶙峋的石塊,隻是這石塊,大都沒有草叢高,平時看不見而已。

馬在全速奔跑時,本就顛簸非常,再加上這路又如此崎嶇,那就拋得更厲害了,就似置身於驚濤駭浪的小舟船頭一般,梁禎為了不被拋下馬,隻能拚了命地夾緊馬腹,可這一夾,卻被那馬誤認為是加速的信號,當即四蹄如影,蹄間三尋。

大眼胡兒驚得策馬的動作都慢了半拍——這大頭巾(注:1)竟然如此勇猛?

這時,半山腰的那幾個牧民也發現了衝山頂衝下來的梁禎等人,其中一人當即抬手就是一箭。

“咻”箭矢擦著梁禎的左臉劃了過去,要是再往右一點點,梁禎那自認為天下無二的臉,就要毀了。

“敢射你爺爺?”梁禎無名火起三千丈,也不想著怎麽樣讓馬慢下來了,騎槍舉平,瞄著那人的胸口,直刺而去。

那人大驚,剛忙策馬閃避,然而哪裏來得及?那人隻看見一條黑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鑽進了自己的軀體。然後他便覺得,自己胯 下涼颼颼的,低頭一看,原來自己已經被從馬上給挑了起來!

這時大眼胡兒等十來騎也趕了上來,對於這種清掃敵對部落牧民的行動,他們比梁禎要專業得多,瓦解掉可能存在的抵抗後,便立刻散開,兩人一組前去追殺四下潰逃的牧民。隻留下三騎,與梁禎一並,向小河邊的帳篷衝去。

然而當梁禎等人衝到帳篷邊時,卻遺憾地發現,已經有人捷足先登了——李雕兒等人早就給帳篷的四邊潑上了一層紅色的染料。

“文書,這還有五個活的。” 一個斥候在河邊揮手喊道。

“哦?”梁禎一扯韁繩,策馬向那邊走去,“哪有人啊?”

“這呢。”斥候說著,對著馬下吼了句,“起來!”

隨著斥候的嗬斥,河邊的蘆葦叢中,終於響起一陣窸窣聲,又過了一會,蘆葦叢上,終於出現了幾個灰白的人影。

穿越至今,已經一年多了,在這短短的一年中,梁禎上過屍橫遍野的戰場,進過將人當成宿主來養蛆蟲的犴獄。梁禎以為,這人間已經在沒有什麽,能讓他震驚了,然而,他還是錯了,大錯特錯了!

那五個人,左肋骨處,都有一個瘮人的大洞,大洞兩邊,各“伸”出一條生了鏽的鐵鏈,鐵鏈子兩端,各與另一個人拴在一起,如此一來,這五人誰也逃不了。

這五人,無不是衣衫襤褸,渾身上下布滿深可見骨的傷口,斥候發現他們時,他們正蹲在河邊,有的在浣衣,有的在做裁縫活。剛才發生的殺戮,他們肯定知道,然而他們卻不約而同地,選擇繼續工作,而不是逃命。

“夫餘賊?”斥候彎下腰,用馬鞭抬起一個瘦的隻剩皮的腦袋,“漢兒?”

那人神情呆滯,似乎根本就理解不了斥候在問什麽。

“爺問你們話呢!”斥候馬鞭一揚,狠狠地抽在地上,“回話!”

縮在最後麵的那個人忽然開始哭泣:“嚶”“嚶”“嚶”。

“你!你哭什麽?”梁禎盯著那人問道,“你是漢兒?”

“哇!”那人腦袋猛地往空中一揚,嘴巴張得能塞進一隻酒壇,“嗚哇!”

“每一年,草原上的規矩,勝者占有失敗者的一切。”杜爾感慨道,“若是他們的親人不能將他們贖回,他們就會被奴役致死。”

“哐”

“哐”

大夥費了好大的勁,才將拴著這五人的鐵鏈砸斷。

梁禎給他們牽來五匹馬,並將從帳篷中繳獲的食物均勻地分配在馬背上:“聽著,騎上馬,往太陽升起的地方跑,就能回漢境。”

注1大頭巾:古時為儒生、士大夫的蔑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