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金戈鐵馬天下疲(四)

兵卒們排成兩裏路長的四列,沿著剛剛修繕完畢的官道,開往幽州。但剛出校場沒多遠,前鋒就不得不停了下來,因為這條本來可以供兩輛馬車並排行的官道,現在被堵上了。堵路的,是一隊牛車、騾車,三幾百個赤膊男丁正喊著號子,費勁地推著裝得跟小山似的車輛。

“怎麽回事?”押隊的軍正騎馬上前,嗬斥那些男丁道,“沒看到大軍正在開拔嗎?速速讓開!”

男丁們麵麵廝覷,有個機靈點的趕忙往車隊前方擠去,過了約一炷香的功夫,他便和一個穿著皂衣的官吏回來了。這個官吏似乎也是有身份的人,並沒有因為與武官交涉而先自輸氣勢。梁禎站得前,因而聽得清他們倆的交談,這下好了,那個官員,原是趙苞帳下的倉官,這支車隊運輸的,也是直接輸往薊縣趙苞大營的輜重。

最後的結果,就是雙方各退一步,倉官敦促民夫們走快一些,而軍司馬則回稟趙尚華,讓大軍放慢速度,以待到了平原地區後,再作打算。但如此一來,可就苦了那些民夫了,天時酷熱,無論人畜,都不禁久驅,但倉官及押糧隊可不管這麽多,慢一點就是一頓鞭子。

民夫們哪裏遭得住?終於有個背脊被抽得血肉模糊的倒了下去,然後又被沉甸甸的牛車從身上數次輾過,待到梁禎從他麵前經過時,這地上,隻剩下了一團肉餅。不僅是人,畜也有受不了倒下的,而它們駝運的物資,也隻能分到其他的牛騾或者民夫背上。梁禎看得心口一緊,但卻幫不上任何忙,隻能硬著頭皮繼續向前。

“嘩啦”又一頭瘦弱的黃牛倒下了,牛車上堆積如山的輜重立刻倒了一地。

“怎麽搞的!”倉官泄憤似的往口吐白沫的黃牛身上抽了幾鞭子,“起來,快起來!”

然而任憑他如何用力,這黃牛卻也再起不來了。

“你們幾個,將這些東西背上去!”倉官指著幾個碰巧走到麵前的倒黴鬼,鞭子一揚,“快!”

幾個民夫雖一臉哀怨,但還是順從地停了下來,其中一人蹲下身子,讓另一人給自己背上加“料”,但沒想到,那袋新加上去的粟米,卻成了壓垮張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那民夫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後,“咚”的一聲,便倒了下去。白色的泡泡,慢慢地圍住了他蠟黃的下巴。

“算了,不管了。走走走!”倉官罵罵咧咧地往死人身上抽了幾鞭子,這些輜重足額運到薊縣是不可能了,如果他再強行分派,那說不定,死的民夫牛騾會更多,被迫丟棄的輜重,也勢必會超過紅線,一旦如此,他的小命,也就保不了了。

這絕非個例,從平原郡到遼西郡,上千裏的官道上,死傷枕籍。但最可怕的一幕,發生在漁陽郡與遼西郡交界的一處山穀中,這山穀不深,最多二十來米,但當梁禎等人經過時,那二十米深的山穀,已經堆滿了車輛的殘骸以及人畜的屍骸,有的還很新鮮,而有的已經腐敗生蟲,臭不可聞。

約兩萬民夫,數千頭力畜,死在將輜重運往幽州的官道上,同時被拋棄的,還有相當於輜重總量五分之一的糧食、草料、器具。

在一片哀嚎中,三萬大軍總算沿著血紅色的官道來到了幽州前線。按照趙苞的部屬,三萬大軍將兵分三路,左路,由強弩將軍宋服率領,自遼西出塞兩百裏後,沿著遼水的上遊,順利而下,從西側進攻夫餘王城,中路,則由趙苞親自率領,從遼東郡地出塞,在昌圖附近渡過遼水,從正麵進攻夫餘王城。右路,則由高句麗大模達安立榮率領,沿著不鹹山一路向北,直至難水下遊,再逆流而上,自東麵進攻夫餘王城。

按照趙苞的預估,夫餘兵力不過兩三萬人,地方卻有數千裏,要想顧此,就必然會失彼。又考慮到夫餘各部都以勇力著稱,若是夫餘王集中兵力於一處,猛攻一路的話,兵力分散的漢軍也是難有勝算。故而趙苞將主力,全部集中在自己的中軍,共計有一萬八千人,左路軍宋服部是三千人,右路軍安立榮部則是一萬高句麗人。

按照紙麵兵力,似乎右路軍最薄弱,但其實不然,一來,高句麗人性凶急,有氣力,且善山地作戰,而他們的行軍路線,又恰好是山地為主,要是夫餘賊想打敗他們,沒這麽容易。而左路軍宋服部又多帶強弓硬弩,哪怕是夫餘賊全力來攻,也有一戰之力。再者左路軍與右路軍之間,有實力最強的中軍,夫餘賊根本就不可能,在殲滅右路軍之後,避開中軍,橫跨數千裏去攻擊左路軍。

光和四年九月甲子,度遼將軍趙苞一聲令下,三萬大軍並七萬餘民夫浩浩****地開出邊牆,進入荒蕪苦寒的夫餘地。數千裏外的雒陽城中,所有的官吏都繃住了神經,忐忑不安地等待著這場規模空前的征討的消息。就那對政事並不上心的漢帝,也走出了曲水殿,日夜翹首等待著這場自熹平六年以來,規模最大的軍事行動的結局。

踏出邊牆的那一刻,梁禎並沒有感到忐忑,反而覺得有絲絲興奮,因為他上輩子,就已經為東北的白山黑水所吸引,隻不過由於資金、時間的問題而一直沒能成行,現在機會來了,而且還是免費的!

此刻正值初秋,旭日初升,天空蔚藍如綢,秋風蕭瑟,紅葉漫山如錦。人走在鋪滿落葉的泥路上,呼吸著夾雜著一陣芳香的空氣,不由得神清氣爽,連日的辛勞,亦在不知不覺間,一掃而空。參天的古木上,一隻又一隻叫不出名的鳥兒,正伴著大軍行進時那“咚”、“咚”的鼓聲,一展歌喉。

梁禎好幾次想掏出攝像機,以記錄眼前的美景,然而每一次嚐試,都被涼颼颼的甲皮給擋了回來。不多時,夕陽西下,霞光給天地間的一切,都塗上了一層同樣的紅色。

趙尚華下令安營紮寨,兵卒們也分成兩組,一組挖土為壕,伐木作柵,一組埋鍋做飯。不多時,後續的部隊也陸陸續續地圍了上來,趙尚華自領一曲,位居正中,其他九個曲,則各占一個方位,形成一個圓圈,將中軍大帳圍在正中間。

營盤剛紮好,天就徹底黑了下來,第一批值夜的哨卒用火石火絨生了火,接著引燃了頂部塗著鬆油的火把,將營盤的邊界照得通亮。遠遠望去,就像一個巨大的琥珀,明紋暗理相互交映,好不美麗。隻是這美麗,並沒能持續多久,太陽落山半個時辰後,氣溫驟降,“呼呼”的風聲,不絕於耳,有些固定得不嚴實的帳篷,立刻傾倒。

如果是現代的軍隊,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重新搭建加固就是,然而在古代,兵卒們迷信,有什麽風吹草動都會往凶吉上麵聯想,而這陣忽然其來的大風,又吹倒了不少的帳篷,帳篷就是兵卒們的房子,現在房子都倒了,那這人還活得久嗎?於是乎,謠言四起,人心惶惶。

“瞎囔囔什麽?睡覺,睡覺!”邊青誠提著軍棍,驅趕著一眾正交頭接耳的兵卒,“還講!還講!”

“黑子,過來過來。”梁禎招呼著綽號黑子的旗手。

“軍候。”黑子畢恭畢敬地向梁禎施禮。

“曲旗下的洞,你挖了多深?”

“回軍候,按規定,挖了三寸。”

“挖到十寸吧。”

黑子麵露疑色,但還是照做了:“是。”

不多時,號角響起,除了值哨的士卒外,其他的人都紛紛入睡。雖說今天都是在景色優美的山林間穿梭,然而三十裏的路途,也著實夠大夥受得了,因此,號角吹響後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大部分人,便進入了夢鄉。

夜半子時,夫餘人開始出招了,他們派出一位名叫“風”的將軍出戰,風將軍一出場,便是狂風四起,飛沙走石,一個又一個的帳篷在沙石雨中倒塌,一個接一個的火把在狂風中熄滅,一麵接一麵的旗幟被折斷。令人絕望的黑暗,將營帳緊緊地包裹在內。

梁禎兩次想衝出帳篷,然後都被拳頭大小的沙石給打了回去,最後他將左臂在眼前一橫,腰一弓,這才得以衝出帳篷。躲到帳篷背麵,觀察清楚風向後,再盡量背對著他,向左延年的帳篷摸索而去。萬幸的是,這突如其來的風沙,嚇哭了不少兵卒,因此大部分人都還躲在帳篷中,不敢外出,要不然,勢必會引起更大的騷亂。

“左兄?”梁禎掰開了一個帳篷的“門”,然後裏麵隻有一個正在哭鼻子的兵卒。

“左兄?”這個帳篷裏麵沒有人。

“左兄?”

“左兄?”

……

梁禎一口氣查看了八個帳篷,還是不見人影。

“梁軍候!”黑暗中,不知是誰喊了聲,梁禎趕忙回頭,卻被兩粒迎麵而來的石子砸在臉上,幾近昏厥。

“梁軍候!”

“左兄。”梁禎伸手往額頭上一抹,濕乎乎的,估摸著是被砸出血了。

“左兄,現在該怎麽辦?”

“風沙太大,或許可以讓……”哪怕兩人緊挨著,可對話卻依然不時會被風沙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