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金戈鐵馬天下疲(三)

這個時期的越人,雖說都生活在大漢的境內,但他們的風俗禮教,都迥異於漢人,他們基本都還是以部落為單位生活著,帶隊的軍官本就是部落中地位崇高的勇士,故而能夠鎮得住越人士兵們,現在趙尚華將他們全換了,新來的漢人基層軍官在越人士兵心中壓根就沒有威信,又如何使得動他們?

而且,兵卒們又大都血氣方剛,一言不合就愛幹架,故而,方才一日不到,就發生了好幾起鬥毆事件,死傷數十人。要不是趙尚華及時讓騎兵將兵士們驅散,說不定雙方還會發生更大規模的衝突呢。

“諸位都是各個曲的主官,想想,這事該如何解決?”趙尚華將幾個屯長召集到一塊,雙眉內擰,神色不善地問道。部曲剛集合,就發生了這種事,任誰的臉上,自然都不會有好臉色。

“要我說,直接將敢鬧事的都殺光就得了!”說話的,是一個滿臉橫肉且右臉上有一道很長的刀疤的壯漢,他邊說,還邊拍了拍堅實的胸膛,“殺光就沒這麽多事了!”

“胡鬧!”趙尚華瞪了他一眼,“我們是要去打夫餘賊,而不是來內鬥的!”

疤臉旁邊,一個眉目稍微清秀些的屯長,操著一口吳腔道:“大營中的漢兒與越人,數目相當。依屬下之見,不如將越人安排去當輔兵?”

疤臉立刻反對道:“不成,萬一我們在陣上廝殺,那群孫子卷了輜重跑了,或者直接衝我們來一刀怎麽辦?”

“趙長史,屬下有二策,或許可以解決這問題。”梁禎見大家說得差不多了,方才開口道,當著這麽多人的麵道出自己的想法,還是令他覺得有點緊張。

“說說看。”

“長史本意,是讓軍令能夠暢通無阻,但怎想,越人並不信任我們,為今之計,隻能以越治越,我們再安排一些精通越人語言的人,給他們的屯長、隊長當翻譯,如此可保軍令暢通。”

“如果一定要以漢人為主,那也應在各越人屯隊中,保留一定數量的越人領軍。。”

趙尚華劍眉一鬆:“那就速去挑選精通越人語言的人,派進各個越人的屯隊之中,今日之內,務必完成。”

“是。”

這個辦法很快就有了成效,第二天一早,五個漢兵隊和五個越兵隊終於被整整齊齊地拉到了校場上,盡管雙方的氣都還沒有消,但總算不至於兵戎相見了。 趙尚華站到土壇頂上,他沒有就昨天的事而責怪誰,而是反複強調一點,大家集合在一塊,是為了報效朝廷,是為了財帛,接著他又讓軍正,宣讀獎勵條款。

軍正的聲音很是洪亮,那一個個清晰的字符,就如同一個個五銖錢,灑在眾人的身上。二十名翻譯及時地將軍正的話傳遞給越人們,不多時,越人們的臉上,也露出了欣喜之色。

花了一炷香的時間念完獎勵條例後,趙尚華下令列陣。但問題來了,越人的曲屯總是因信息不及時而慢了半拍,本來這也不是事,隻需再練多個把月,越人們便能明白,這軍令到底是什麽意思了,但問題是,時間可不等人啊!

這些天來,梁禎一直在抽空練習箭術,然而,那個五十步的箭靶,就好像會動的一樣,明明是瞄著紅心去的,但到最後,卻總是偏離不少。

“左兄,你說練個箭怎麽這麽難呢?”梁禎像個孩子似的跟左延年抱怨道。

“這世上本就沒有容易的事。”左延年也在練箭,不過他是直接奔著百步穿楊的目標去的,“好好練吧,過幾天,你就得靠它來活命了。”

話題立刻變得沉重起來,原來在趙尚華的鼓動下,全軍上下都洋溢著一股狂熱的氣氛,上下幾乎都認為,這次出征,擋在麵前的,不是刀槍劍海,而是一堆堆的五銖錢,情緒是會傳染的,梁禎也免不了有了這種幻覺。直到左延年一點破,他才意識到:對了!過幾天不是去搬錢,而是去玩命啊!

梁禎隻覺得,太陽似乎褪色了,周圍也隻剩下一片焦黑,一種莫名的恐懼,占據了他的內心:“左兄,你覺得我這箭術,能入眼嗎?”

“我這麽跟你說吧,以前,我們曲裏,有個人是玩連珠箭的,可以連續七箭射在百步開外的箭靶的靶心上。你覺得他箭術如何?”

梁禎以為自己聽錯了:“這麽厲害?”

“嗯,隻是第一次上陣,他一箭未發,就給射成了刺蝟。”左延年聳聳肩,“送你一句話:‘盡人事,聽天命’。”

七月念一日(注1),第十一名五兵侍郎飛馬進入趙苞的軍營,隻是這次的來人,手中握著的,是勒令立刻出兵的聖旨!前麵十次,由於隻是尚書台的慣常敦促,故而趙苞可以搪塞過去,但這次,情況完全不同了,要是再搪塞,那可就是抗旨不遵了,這罪名,可從來沒有人能夠承擔得起。

“臣,領旨謝恩。”趙苞接過旨意後,便從袖口摸出一份什麽,悄悄地塞進侍郎的手中,然後才正色道,“請回去轉告陛下,大軍將於八月初一,北討夫餘,以揚我大漢國威。”

收了禮的侍郎立刻變了副嘴臉,笑著道:“將軍放心,我一定轉告陛下。我等在京,恭候將軍凱旋而歸。”

送走了侍郎後,趙苞本就黝黑的臉直接變成了焦炭色:“李司馬,兵士到齊了嗎?”

大帳右側的桌案後,站起一個方臉黑須的大漢,隻見他拱手道:“稟將軍,益州三千叟兵(注2)因漢中連日大雨道路堵塞而誤了行程,前日方才趕到長安。揚州、荊州四千越兵,因徐州、豫州連月暴雨目前尚停留在長江一帶。目前大軍總人數為兩萬一千五百六十二員。”

“另據玄菟郡上報,高句麗王遣其大模達(注3)安立榮於本月初九率高句麗軍一萬人,抵達玄菟郡,隨時聽候將軍調遣出征。”

“軍糧如何?”

“已大部運抵幽州,可供大軍兩月征戰之需。”

趙苞摸著下巴上的銀須,眉毛擰緊,走到中軍帳的大輿圖前,雙眼,緊緊地盯著地名為夫餘的那一塊。十多年前,不可一世的大漢鐵騎被夫餘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蠻夷全殲後,舉國震驚之餘,更有很多人,深深地為此感到恥,無時無刻不想著報仇雪恨,趙苞就是其中之一。

十多年了,曾經輕狂的少年,已經成長為老成持重的將軍,而這一天,也終於被等來了。但趙苞的心中,卻沒有絲毫興奮,反而是憂心忡忡,新集結的大軍,戰鬥力如何?兵力究竟夠不夠?能跟夫餘賊硬碰硬嗎?這一切,趙苞心中,都沒有底。

左延年舉著一隻蒸餅,咬了一口,香氣撲鼻:“這是要開拔了啊。”

“怪不得今天吃的這麽好。”梁禎用手抓起一小塊羊肉,咬了口,盡管味道遠比不上後世,但光是這肉香便足以讓梁禎垂涎三尺了。

酒足飯飽後,眾人又每每地睡了一覺,而第二天的起床號角,似乎比平時都要晚一些。兵卒們開始收拾形狀,然後將那大袋小袋的東西,往分配給本曲的驢車上裝。

按照本朝軍製,一個長戟兵的個人物品有:長戟一把,環首刀一柄,幹糧袋一個、水袋各一個,單兵帳篷一套,同時還有鑽子、鉗子、矬刀、小刀、鐵楸各一把、鹽袋、藥袋、火絨袋各一,以及衣服、鞋襪等。這麽多的物品,自然不可能都背在身上,故而每一隊人,都配有六輛驢車負責駝運。

當然,上述的這些,是京師常備軍的標配,像梁禎所在的這種東拚西湊而成的雜牌,就別指望了,一個曲才配有別人一個隊的驢子,當然了,由於個人物品也被省掉了不少,所以,六輛驢車,竟也勉強夠用!

“泄露軍情者,斬!臨陣脫逃者,斬!誤期者,斬!隊列不整,甲胄汙損者,斬!謊報軍情者,斬!宣傳占卜、八卦、鬼神者,斬!無顧喧嘩者,斬!妄議天命者,斬!私通敵軍,一經坐實,滿門車裂!”

“劫掠地方、奸 **婦女者,斬!臨陣報私怨者,本人斬,隊長杖五十!旗幟紛亂,斬旗頭!接敵自亂者,全隊斬首!弓弩上弦,複左顧右盼者,後排斬之!前隊混亂不能止,後隊斬前隊!”

“隊旗被奪,全隊斬首!鑼鼓被奪,全隊斬首!旌節被奪,全隊斬之!棄主將不顧,衛隊全斬!主將棄軍自逃,全軍皆可斬之!”

軍正一口氣說了一大堆的“斬”字,底下初來乍到的兵卒們早被嚇得麵無人色。

接著軍正話鋒一轉,開始給兵卒們打雞血:“

殺敵一人,賞田一傾,宅一間,仆人一個。

生擒敵一人,賞田一傾,宅一間,仆人一個。

殺敵伍長一人或普通甲士三人者,賞兩宅(注4)地,配三頭牛,蓄隸兩人。免全家一年徭役。

殺敵什長一人者或甲士五人者,賞地三宅,牛四頭,仆四個,免全家五年徭役、賦稅。

……

殺敵校尉以上,大將以下者,封關內侯。食邑三百戶。

陣斬夫餘王者,賞錢兩萬五千,封關內侯,食邑五百戶!

生擒夫餘王者,賞錢五萬,封關內侯,食邑千戶!”

一瞬間,被一堆“斬”字嚇跑了的魂魄回來了,眾軍士先是愣愣地站在原地,然後不知是誰先喊了聲,接著整個軍陣都開始沸騰了,軍正剛才說的是什麽?是貌美如花的姑娘!是傳宗接代的希望!是拜相封侯的男兒夢!

甚至包括左延年等百戰老兵在內,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開始想象,下半生紙醉金迷的生活了。盡管這賞賜的大部分聽起來都覺得荒謬,但這人生,也總得有點不切實際的盼頭才能過下去,不是嗎?

注1 七月念一日:即七月二十一號。

注2叟兵:漢代稱蜀為叟,本文沿用此稱。

注3大模達:高句麗官名,相當於衛將軍。

注4宅:古代計量單位,三十步見方為一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