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貪納涼張元撞奇遇

華陰,素有“三秦要道, 八省通衢”之稱。古人稱之“山川形勝,甲於關中”,隋文帝楊堅出於此。昔日陳摶老人騎驢過華陰,曾斷曰:“三十年後,當有異人生於此。”

華陰城南玉泉街上有一張姓人家,祖上曾是大戶,到如今隻有婆媳兩代寡婦和十七八歲後生居住。這後生排行第一,單諱一個“元”字,人稱張大郎,生的長大周整,倜儻風流。雖然家道中落,張元亦隨授館先生讀幾年書,通些文墨。不喜讀書,在南城胡亂開間一酒肆。卻不賺錢,常撇了買賣,整日與人舞刀弄棒,稱兄道弟,義氣非常。一柄鐵笛不離手,人稱他做“鐵笛仙”。祖母疼愛,不曾約束。

這一日張元正在酒肆,看著日頭不早了,又沒有客,才待關門,隻聽背後有聲道:“大郎哥,這早晚上了門板是怎地?”回頭看時,卻是柳條巷殺豬賣肉的張小乙。小乙拿了幾個紙包,裹些熟食,來尋張元吃幾杯。張元見了,回頭複又開了門,請小乙入去。兩個尋個案頭坐了,張元舀了一注子酒,又去收拾兩個菜蔬。小乙自去腰間尋了尖刀,將纏袋的繩兒挑開了,取出幾樣熟肉來,兩個隨即坐下了吃。

張元問道:“許多日不曾見你了,去了哪裏?”小乙道:“好叫哥哥得知:前番我尋了個門路,一個官人看見我好,欲待薦我去京兆府,衙門裏覓個差事做去。在大州府裏做事時,哪個不得看覷些?做個公人,卻不強似殺豬賣肉!”

張元聽了問他道:“這事準麽?如何倒去那麽遠!”小乙不滿便道:“我當哥哥是心腹人,把這當話告知你,也樂一樂。哥哥反倒不信我!”張元笑道:“兄弟莫怪,果真是時,我卻如何不歡喜?明日一發請了吳昊幾個,眾人一道與你賀喜。”

小乙聽了,口內笑道:“待我去了那裏時,有事隻管來尋。哥哥若是犯了案子,兄弟幫你。”張元聽了,口內稱謝。

說話間張小乙便把從別人處聽來的規矩告訴張元:“單憑朝廷發的俸祿,一天三頓僅能喝粥,這麽點錢誰給他真幹。想要掙錢全憑自己想辦法,以致於流傳著一句話:‘公人見錢,如蚊子見血。’也是人人皆知的事。”

順著這話兒,又說了幾個前輩們如何掙錢的故事,小乙敬佩喝彩了一番,又張眼將四周望一遍,勸張元道:“哥哥若合意時,不若關了這酒肆,隨我同去。咱們一處,也好照應。”

張元擺著手便道:“我在這裏,無人約束,每日倒也閑散快活。去那裏看那廝們的臉色,每日供他嗬斥驅使,我卻過得不痛快!”小乙也就罷了這話。兩個吃了又說,說到興起,一麵手舞足蹈起來。

外頭正有一班閑人,因是天熱,將了扇兒,坐了合歡樹下閑話乘涼。此時講得口幹舌燥,見這有燈,便要進來買碗酒吃,胡亂解渴。張元兩個隻顧胡嘈,哪裏耐煩與他打酒?隻叫他們自己舀去。眾人聽了,自留下錢,胡亂將酒打滿了,一窩蜂湧出門去。

這天兒看著已晚了,暑熱也早就下去了。酒肆裏兩個都吃得多了,都告個別,相約明日再一塊兒聚。張元自去關了門,要回家去。才剛吃時不覺得醉,誰知走了幾步遠,這酒氣一發湧上來。張元胡亂把衣襟敞開,踉蹌著腳兒,望回走了。

那張元走了一陣,隻道不好:“這條路距家不過半裏,平日走時不需半刻,今日怎地這長時節不到家?莫不是走錯了路?”四處看時,卻又相熟。這張元望前走一陣,卻道不像,複又踅將回來,望後走一陣,卻又岔了。不知踅了多少遍!酒氣又不曾發散,反倒走得熱起來。

此時張元性起了,不管對錯,撿條街巷,隻管蒙頭朝前走。須臾走到前麵拐角,此處正是一個巷口。見後麵一條林蔭小路,花香陣陣。望前走時,一路上霧氣氤氳,香煙繚繞。前麵似有一座大殿。張元心道:“這條街我住了有十數年,從來不知道這個去處。”

偷往裏覷時,見裏麵人影婆娑,仙樂陣陣。依稀十餘個男女,正在歡樂。一個言道:“西北大劫將至,此非福地。我等雖是方外之人,覆巢之下,豈能獨穩?且快樂一夜,盡早兒遷徙別處為好。”

張元心道:“卻不是什麽人拐了婦人,偷放在這取樂麽!待俺拿他!”遂把腰刀拽將出來,才待要進,腳下卻不聽使喚,一腳跌倒。張元從地上爬起來,坐直了身,再往大殿裏麵看時,裏麵的那些或端莊美豔,或嫵媚妖嬈,或清麗秀雅,都在那樂。

此時一婢忽然道:“有人來也!”眾人聽時,都叫一聲,四散走了。張元揉了兩眼再看時,卻見一匹黃猩子,一條大蟒蛇,又有一隻大狸奴,皆朝這邊奔過來,勢頭又猛,驚得叫張元叫了三叫。隻見那廝們閃過張元,躲入草叢中去了。

這時候張元酒已醒了。忽聽後麵有聲說話。偷去看時,卻是一個長須道長說著話兒,引一個道童前來。看著有人,便拿燈籠過來照。張元順勢倒地,呼嚕聲起,口內呐些胡話。道童便道:“我道是誰,原來卻是個酒鬼。”道長言道:“我等奉了法旨,前來拿妖,不想在此遇到故人。”因這句話,道童便指著張元問,這是個甚人。道長遂歎一聲道:“鳳出山林驚鴉鵲,浮雲遮蔽歸迷巢,好自為之。”

次日醒來,張元獨自趴在草窠,不遠處一個破敗的山神廟,對麵樹上有一個老鴉,正對著他“呀呀”大叫。原來卻是南柯一夢。爬起來時,仍舊還覺得頭疼欲裂。四處看時,張元認得這個去處,卻是城西一塊荒地,距離城內五六裏,昨夜竟然走來這裏。腰裏的錢倒是還在。

張元自己認得路,便回家去。時正清晨,早霧正濃。人們這時候才起來,街上便有趕早市的。看見人來,賣點心的一徑都過來招呼。路上行人看見王元,都圍攏來,口內便道:“大郎,你昨夜怎生吃人打了?”張元便道:“你爹昨夜吃人打了。”那人便道:“大郎,眼瞅你這頭巾沒了,頭臉破了,腳上鞋又沒一隻。如何不是吃人打了?”張元便道:“叫你問我!打我的人還沒生!”

張元自回了家。祖母正在正屋念佛,母親自在打掃庭院,見他回來,隻道又是吃醉了,

別人家中住了一宿,並不問他。上了樓來,張元仍覺困頓,歪倒在胡**,想起昨夜種種,仍曆曆在目。莫非冥冥中自有定數?想了一會,又沒頭緒,自胡亂睡去。

才剛睡了一會兒,忽聽見外麵門拍的山響,把個張元驚得醒了。張元罵道:“老爺才剛做個好夢,這是哪個來攪擾!”自忿怒爬將起來,隻聽外頭叫喊道:“大郎哥!禍事了!禍事了!快開門來!”這是前街好友吳昊的聲音。

聽見吳昊叫門的聲音,張元立即披上了衣服,往下麵便衝。母親正在胡梯口,見他下來,口內叫道:“大哥吃了飯再去!”張元著急,哪顧得應。旁邊老奶奶一雙小腳兒,跟在後麵絮叨道:“阿彌陀佛,如今的後生沒一個閑時,三十年前他爺爺活著的時候,遇了事情,哪裏這般急跳腳。”張元哪有空睬她。

外頭吳昊邊打著門兒,邊望後張,不想張元急開了門,冷不防跌了一個嘴揾地,此時立刻爬將起來,道張元便道:“大郎哥,昨夜小乙和你散了以後,不知怎的被衙門裏公人拿了去,言說是殺了人,等著判哩!”張元驚道:“有這等事!待我去看!”說完哥兒倆個奔衙門去了。兩個自去縣衙問了,見說是尚沒有判,隻關進了大牢,不許人看。

兩個踅到牢門口,尋個牢子哭告道:“勞煩節級哥哥讓俺們兄弟見上一麵,少不了哥哥的茶錢。”那人便道:“你兩個且不要鬧,此係人命官司,縣令相公吩咐了,哪個敢放你進來。”再去哭求別人時,都是一般的言語,哪裏睬他。

轉了多時,門首一個老牢子,看他們可憐,點二人道:“你二人在這裏為難我們也是無用,趕緊去問明白的人打聽是真。”張元悟道:“你道我一急亂了手腳,我與那班頭李慶見過數麵,他閑時常指點我武藝,頗為投緣。少不得去他家打聽。”兩個問了李慶下處,集市上提了兩壇好酒,迤邐到了李慶門首。問時隻李慶娘子一個在家,李班頭晚時才歸。

張元、吳昊兩人商量,不防先去小乙家看看。待去了時,小屋內已是站滿人,全都是來打聽消息的。張小乙的娘坐了地上,捶胸頓足,直哭的死去活來,路旺和盧全一旁勸著。其他幾個一麵商議,口中歎氣。街上鄰舍聽了動靜,急忙來問。待知了時,一個個張大了口,大驚小怪,不免進來安慰幾句。鬧得聲音大了些,惹來了一班小孩子,扒了窗上往裏瞧。夠不著的心內急,爭著要看。不知哪個喝一聲,將小孩子們吼下來,那廝們怕打,一道煙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