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秦王和他的長子
馮長安自知方才出言冒犯了公子,麵上雖然沒什麽異常,但是心裏自然驚慌。
隨後,他意識到自己今日不應該貿然前來,公子是未來的儲君,而他不過一個朝臣之子。
為了讓彼此日後好相見,馮長安陪著公子繼續轉了一會兒,而後就找了個借口告退了。
望著馮長安縱馬遠去的背影,扶蘇心頭升騰起複雜的情緒。
他這個公子當的,沒滋沒味。
整日不是聽大儒們在自己耳邊念仁,就是背‘子曰’;若不是有傷病在身,他可以推脫不去騎馬射箭,否則他便要每日淩晨早早起床去練習騎馬射箭。
當王子,是非常辛苦的一件事。你要天不亮就去上林苑裏打獵,對手是凶猛的野獸。如果打不死,空手而歸不代表你會餓肚子,但是你將要麵對的是夫子太傅的考核。
天不亮開始打獵,中午回宮然後學習,君子六藝都要學。沒有一樣不能是不精通的。
至於那些夫子太傅,平日裏相處久了,自然生出情誼。但是事實上卻是,他們都是給秦王辦事的,如果你做不好,他們中有些人會第一時間跑去給秦王打小報告。
而當嬴政的兒子,自然更難。
一個對自己要求很嚴格的人,對他周圍的人要求也很嚴格。嬴政就是這樣的人。
嬴政對他自己要求極高,自然對他的兒子也要求絕不會低。
身為嬴政的長子,他被要求每隔幾天就要主動跑去嬴政的章台宮拜見嬴政。但是原主即便是將這一切全部都做好,也還是無用。
說白了,這些讀書習字騎馬射箭的功夫在嬴政眼裏隻是成為儲君的及格線罷了,相當嬴政的太子,你得交出來一些實際的東西。
從前的公子扶蘇可謂在學業上做到樣樣皆優,但是卻連太子之位的邊都沒有摸到。
在扶蘇看來,原主最缺的就是心眼,或者是太過正義,太過單純。
比如說,從前小扶蘇每次見嬴政,都會說他的師傅又教了他什麽。一開始嬴政還會高興,但是久而久之,嬴政發現扶蘇隻是個乖孩子。
所以後期見到扶蘇,嬴政經常皺眉。那個眉頭皺的,都快要擰斷了。
至於說扶蘇不具備狠厲,那是因為扶蘇常懷婦人之仁。在太平年代,普通人家,心懷善意,會給自己結善報。
但是這是在茹毛飲血的戰爭時代,王宮之中,向來最是明爭暗鬥,你爭我奪的地方。扶蘇的善良、正義、剛強,反而把他變成了一隻身處狼群的異常強壯的羊,容易被吃掉,容易被利用。
父母愛其子,則為之計深遠。
嬴政絕不會當麵說這些,隻會用一種殘酷的方式,逼著這個孩子完成成王的轉變——學會殘忍。
心底柔軟的孩子,注定是個好兒子,但絕不是好君王。
嬴政會對扶蘇做出較低的評價,很大程度上是把他當做儲君看了。但是可惜原主看不透這一層,反而否定自己,認為是自己功課做的不夠好,所以他的父親不滿意。
簡單來說,這對王權之下父子。父親疼愛兒子,想要傳江山給他,所以把他當個王一樣來要求;但是兒子這麵,隻想要一個疼愛他的父親,所以把一個王當做父親來看。
以至於公子扶蘇在嬴政眼中不是合格的王儲,秦王政對於公子扶蘇來說,又像是一個遙遠的存在,他自以為自己永遠得不到父親的認可。
厘清處秦王政和自己的關係,公子扶蘇自然更有底氣。血緣從一開始就保障了他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可以爭儲。
除了長子的血緣身份,曆史知識更是他開局的又一把利器。彼時他的舅父昌平君叛亂還未發生,如果能化解這次的危機,至少可以保住他母親楚國公主在嬴政心目中值得信賴的地位。
扶蘇遙望著遠處的鹹陽城,不由自主地盤算著自己的未來。
白馬渴了,開始焦躁不安,踢著後腿,在草地上打著轉,嗅著什麽。扶蘇勒緊馬脖頸,輕輕撫摸了馬脖,而後馭馬到了河邊。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既然決定要爭奪儲位,那就得好好籌備。
鹹陽三月的春光,爛漫旖旎,黑衣少年控馬遊**在高至馬腹的花叢中,有時縱馬飛踏過清澈見底的河道,濺出朵朵白浪。
渭水的支流汩汩的流淌,伴隨著氤氳水汽含混著眾多花香的微風一次次撲麵而來,幾乎熏的扶蘇醉了過去。
扶蘇仰天躺在馬背上,被馬馱著漫無目的的四處晃晃悠悠。
驪山這等旖旎春光,自當好好享受。
池武時刻與扶蘇保持著二十丈的距離,緩緩跟著。
太陽開始向西邊漸沉,池武隻好上前作揖,“公子,今日已經出宮將近兩個時辰了,該回宮了。”
扶蘇用手撥開蒙住雙眼的兩朵黃花,緩緩睜了眼,問道:
“春祭大典將至,吾乃秦之長公子,當如何為之?”
扶蘇似是自言自語。
池武對扶蘇的印象,還是停留在那個努力向王上證明自己是他最優秀的孩子的大致印象上。
池武想了又想:
“春祭大典自有奉常主持舉行,長公子隻需依禮參加即可,並無什麽可特意為王上做的。倒是——”
“但說無妨。”
“公子近日不是騎馬就是投壺,若是久了,必定荒了學業。若是大王得知……”
他是大王專門派來負責監督公子的人。見馮長安都被公子打發走了,那自然由他來提醒公子。
雖然,池武知道嬴政並不希望他這麽做。
扶蘇忽的揚眉厲色。
“衛率認為,吾行為有失?”
“公子為陛下長子,當心裏有數。”說著,池武又硬著頭皮道,“不讀書習劍,那可是辜負了大王的栽培之心。”
扶蘇還未開口,池武又道。
“其實關於公子的傷勢,王上先前遣趙常侍問過醫家。大王一直都很在意公子,公子可萬萬不能讓大王失望。”
麵對著突如其來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安慰,扶蘇這才明白池武是如何看待他最近的所為的。
扶蘇朗笑,隨後自嘲。
“吾身為堂堂秦國長公子,若是因為這點小事便自怨自艾,傳出宮去,豈不是會淪為他人的笑柄。”
池武眼睛裏閃著明顯的驚訝之色。
“難不成公子不是因為王上未能前來看望公子,所以才失落頹廢?”
扶蘇疑惑。
“失落?頹廢?”
幹點普通年輕人該幹的事情,怎麽就是失落頹廢了。他之隻是還沒有想好,如何去見嬴政,日後怎麽和嬴政相處。曆史可都是人史,人際關係是非常重要的。
甚至於,對於秦王嬴政,直到今日,扶蘇這個來自兩千年後的人都沒有見過他的曆史偶像。
扶蘇也不知怎麽的,忽的就說出了一句:
“生在王族之苑,本就不該有常人之情。”
蒼穹之下,陽光普照著遠處那座氣勢恢宏、端莊大氣的宮殿。
池武是個粗人。他年至四十,麵龐黝黑,下巴處布滿了短短的胡茬。
聞言,池武不由得對扶蘇側目。就在那一刹那,池武覺得,公子忽然間神似少年時的大王。他池武可是看著大王成王,而後又看著長公子出生長大成人,最後因為大王信任他,才派他監督公子。
宮裏人多嘴雜,不少人非議公子。說公子不類大王,性格仁儒,所以大王不喜公子。
他自然不相信這類鬼話,畢竟大王對公子的器重,從數次擇師,多次麵授機宜都可以破了這種流言。
“回宮。”
池武高高興興地應道:
“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