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三次公審

不管怎麽說,這場公審,經過兩個時辰的漫長拉扯後,終於結束了。

幾個書辦開始互相查閱議事錄,而他們向大臣遞交的則叫呈文。

這是因為議事錄是正式會議的記錄,驗明無誤後,所有書辦蓋印畫押,才會形成呈文。於是這層含義就引出了官場那句有名的定律:會議上,書辦記事磨筆頭兒,大臣議事磨時間。

譚雲鶴冷著一張臉,將驚堂木狠狠一拍,這次公審,他連證人都沒瞧見一個,就被左寶才以各種理由搪塞過去,說是議事,議的是什麽呢?

議論這件通倭的案子,公審之時,是否必須要有李孝先這個人在場!

也就是說,在議公審是否合乎規矩!與案情內容相關的,那是一點都沒審出來。

想到這裏,譚雲鶴的怒氣就像火山噴發一樣猛烈,“立刻吩咐下去!召集全省的大夫給李孝先看病!三日之後的堂審,若他還是不能上堂。我唯你們是問!”這話是對那群隨員和隊官喊的,但也借此喧泄出了自己的怒氣。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生病這種事,能不能好,什麽時候能好,這是誰也說不準的事。你說的,趙大人?”左寶才笑眯眯的,望向了右側案首的趙雲安。

趙雲安回道:“是這個道理。”

譚雲鶴冷哼了一聲,“李孝先是這場案情的關鍵人物,他竟抱著這樣的重病,還要去左大人家裏拜訪。他是朝廷命官,如此大案關頭,在私邸待著確實不太妥當。我這就叫人將他接回知府衙門,也好仔細治病,左大人應該沒有異議吧?”

“應該的,你安排就是。”

左寶才應了一聲,接著又轉向俞谘皋,“我聽說,俞大人在東阿待了好幾天,還很是照顧李孝先的家眷。是這樣,李孝先有病在身,難免想念家人,但牽扯到要案,總不能將他送回東阿,俞大人是否方便,這就將李孝先的家人送到這裏?有他家人照顧,總好過一些外人,這樣一來,他的病情也能快些痊愈。”說到這裏,他又看向譚雲鶴,“譚大人,我這話在理吧?”

譚雲鶴哪裏想到其中的彎彎繞,他隻想李孝先能快些入堂,便道:“左大人考慮得周到,俞大人或許應該幫這個忙。”

左寶才笑意更濃了。

俞谘皋皺著眉在那沉吟。

趙雲安接話了,“將李大人家眷送過來,這倒不是什麽難事。但合府不少人,在哪裏安置也是個問題。知府縣衙住著各縣的知縣,沒有空餘位置。李大人畢竟隻是七品,若將家眷接到巡撫衙門,到底不符合規矩,這樣一來,隻剩下布政使、按察使和都指揮使衙門……”

左寶才眼睛一閃,“特殊時期特殊照應,哪裏有那麽多規矩可言,現在通倭案子最重要,各處衙門都有要務在身,不便接待外人,就將李大人的家眷接到巡撫衙門吧。”

俞谘皋斬釘截鐵地道:“無規矩不成方圓,若非如此,我們剛剛也不必因李大人是否在場這個問題,議論兩個時辰之久了。”

左寶才閉住了嘴巴,朝著一旁的季黎遞了一個眼神。

季黎開口道,“送布政使衙門,我這邊職務輕,能幫著照看。”

俞谘皋搖搖頭道,“這不妥,通倭案情的疑點之一,就在於通倭是否有主使,現在案子還沒開審,李孝先是有一定嫌疑的。知縣、知府和布政使是直屬上下級,布政使和知府衙門招待都不甚妥當。”

他這番話,直接將季黎和譚雲鶴的後話堵死了。

這兩條路行不通,就隻剩下按察使衙門和都指揮使衙門。這兩個衙門倒都很適合,尤其是按察使,又名“臬台”,主管一省刑名,按理來說,這件通倭案子本就該由按察使衙門主審。

但問題就在田玉生這個人身上。

用現在的話說,這人最擅長和稀泥,也最是不粘鍋,凡有半點危險的,他都不會碰觸,凡有半點利益的,他擠破了頭也要往裏闖。要他主審案情,擺明了是同時得罪嚴黨和清流,他如何肯幹呢?

所以,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田玉生身上時,他無奈地站了起來,“真不是不幫你們忙,最近,山東一些縣份正在征兵,你們也是知道的,多少人為了免征,五花八門的借口都來了,更有甚者不惜以身犯法,我那衙門牢房都快關滿了,人手實在不夠,正想找你們借人呢!”

季黎嘴角抽了抽,“行了行了,知道你為難!”

趙雲安笑笑,“山東的倭寇基本平息,征兵嘛,在各縣份都分派了人手,這樣看,就我這邊的衙門比較空閑。”然後轉向田玉生,“田大人,你那邊缺人手,等散場了,到我這來,我給你人手。”

田玉生連忙道謝。

趙雲安又道:“李孝先的親眷接來,便送到都指揮使衙門吧,到北苑,那邊清淨,也離軍務機密的要地遠些。這樣安排,幾位大人以為如何?”

季黎悶悶不說話。

譚雲鶴冷著臉,知道這話不是在問自己,所以誰也不搭理誰,坐在那裏生悶氣。

“有趙大人幫著安排,我們都放心。”

左寶才笑著,沒有絲毫不滿的樣子,但他心裏到底如何想,就沒人知道了。

或許在他看來,隻要將人押送到濟南府,就沒有什麽事情不能籌謀的。畢竟,整個山東,屬他的職務最大,也屬他的權力最高。

嘉靖四十年九月二十日,山東通倭案的第一場公審草草收場了。

……

嘉靖四十年九月二十三日,在請了十餘位大夫醫治後,李孝先的病情仍舊不見好轉,第二場公審隻能繼續往後拖延。

……

嘉靖四十年九月二十五日,李孝先病情痊愈,卻與家人分隔兩地,一個在知府衙門,一群在都指揮使衙門。李孝先數次提出見家人,皆被趙雲安拒絕,思勞成疾之下,李孝先又病了。

這回,不是風寒,而是心病。

俗話說,就是得了失心瘋。

這些時日,沒人知道,知府衙門到底摔碎了多少茶碗,但所有隨從仆役,都惴惴不安,連大氣都不敢喘。

……

嘉靖四十年九月三十日,在左寶才和季黎的共同壓力下,趙雲安迫於無奈,終於安排李孝先與家人見麵。李孝先的病情漸漸好轉,定在十月一日進行第二次公審。

……

嘉靖四十年十月一日,第二次公審開始了。

這回,於可遠和林清修他們依舊沒有入堂作證,案情拖在了馬保寧身上,正是當初在縣衙出堂指證楚彪等人通倭的證人之一,他……突然暴斃而亡了。

沒人知道馬保寧是如何死的,又或許所有人都知道。

但沒人明麵上講出來。

這個證人一死,常育溫和楚良立刻翻供了,否認之前在縣衙承認的一切罪行。

他們咬死是楚彪等幾個人私自通倭,自己隻犯了失察和怠政的過失。當然,這樣的翻供並不能真正為難住在場的諸位大人,五個衙門各自派遣人手,前往東阿縣,將當日圍困倭寇的衙役和官兵接來,有這些人作證,楚良和常育溫的翻供就會顯得相當可笑。

但這同樣需要時間。

案情進行到這裏,必須先證明翻供無效,才能繼續審理下去,輪到於可遠他們出場。

其實,誰都清楚,誘導常育溫和楚良翻供的必定是左寶才,但他拿出怎樣的籌碼就不得而知了。於可遠並沒猜錯,在穩住李孝先的立場之前,他會千方百計地將公審拖延下去。

而現在,距離他自以為的“成功”,又漸漸近了些。

因為最近他借助職務之便,連同其他幾個省份的同僚,不斷往山東都指揮使衙門,也就是趙雲安那邊派遣差事。

譬如,各縣皆有謊報,不是難民揭竿而起需要鎮壓,就是哪裏出現倭寇的蹤影,甚至連俺答部軍隊有可能進犯山東的謠言,也要趙雲安負責。

趙雲安很忙,忙得焦頭爛額,因為都是分內事,又不好推脫,搞得這幾日都指揮使衙門竟然比來了好些縣太爺的知府衙門還要忙,迫不得已之下,隻能將李孝先的家眷送出都指揮使衙門。

這回,左寶才說通了田玉生,將家眷全部送往按察使衙門,並嚴密看押。這二人沆瀣一氣,其實和圈禁在巡撫衙門也沒什麽兩樣了。

……

嘉靖四十年十月五日,第三次公審開始了。

東阿縣知縣李孝先,東阿縣縣丞王安,東阿縣主簿陳世友進了大堂,各自坐在左側條案旁的小木凳上。他們現在並未論罪,身上還穿著官服,但每個人都憂心忡忡。

右側條案旁,站著於可遠,以及林清修等秀才。

兩個條案的正中央,幾個衙役將常育溫和楚良押送了進來。

“跪下!”

譚雲鶴猛拍驚堂木,然後怒喝一聲,宛如驚雷。

“咳咳。”

季黎換了個坐姿,雖然職務比譚雲鶴大,但這個案子他隻是陪審,所以坐在了右案首。輕咳一聲將眾人目光匯聚過來,然後笑笑,“之前兩場公審,都在議章程和規矩,又證偽了常育溫和楚良的翻供,但這二人到底有沒有罪,有什麽樣的罪,該怎樣罰,這些我們還沒認真審過,也未曾上報朝廷。若無明確旨意,他們便隻是革員,就算上堂,也要以禮相待。譚大人要他們跪下受審,這似乎不合規矩。”

譚雲鶴冷笑了一聲,“依季大人的意思,我們今天這場公審,是不是要論一下他們二人該不該跪呢?到最後什麽都沒議論出來,季大人便要說,咱們不能擅自做主,得向朝廷,向內閣請示,一來一回,第四次公審就要進十一月了。”

季黎很不痛快,“這可不是我說的。”

左寶才擺擺手,“這件事無需議論,常育溫和楚良並未定罪,便要以禮相待,賜座吧。”

季黎皺皺眉,望向左寶才,目光中滿是不解。

上兩次公審,你可是千方百計地拖延,這次我好不容易找到個由頭,你又給打死了?哪有這樣玩的?

季黎當然不知道,左寶才此時將李孝先的家眷握在手裏,心裏早就有譜,斷定李孝先不會反水,自然希望早早結案,不想在這件事上繼續浪費時間。

雖然下跪受審沒有通過,案情到底是審下去了,譚雲鶴也沒有繼續在這個問題上僵持,順勢道:“兩個革員不能同時受審,來人,先將常育溫帶出去,我們先審楚良!”

常育溫被帶出去。

堂審也正式開始了。

“楚良。”譚雲鶴叫他了。

“革員在。”楚良整個身子都挎著,聲音也虛弱,看樣子沒少受暗刑。

“上次堂審,你翻供的那些證詞,我可是一字一句都記下來了,有那些衙役和官兵的證詞,足夠推翻你的翻供證詞,現已將你在縣衙的供詞,後來翻供的供詞,以及衙役官兵們的證詞以六百裏加急送往內閣,這是罪加一等。你若仍舊死不悔改,繼續顧左右而言他,不肯說出實情,那就真的誰也幫不了你。這麽多年,朝廷送到東阿縣多少抗倭物資,你們剿滅的倭寇卻屈指可數,顯然通倭是一直有的。哪些官員在給你撐腰,你是怎樣向他們行賄的,最好是自己都招認了,我們也好向朝廷,向皇上稟報,以治你的從罪!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譚雲鶴這番話,主要突出了“從罪”二字,無非是告訴楚良,隻要吐出幕後主使,就能免除大部分罪責。

左寶才和李孝先顯然也是在楚良身上下過功夫的。

“諸位大人,我楚良背後到底有沒有幕後主使,是誰在暗中撐腰,這些事情,當初在縣衙就已經有了結論,你們若是不信,可以自己去查嘛。”

譚雲鶴立刻露出了冷笑,“死不悔改,不可救藥!”

楚良:“大人說什麽,就是什麽吧,您上了那麽多暗刑,無非是想我早些招供,但我沒什麽供可招的。”

堂上一片沉默。

譚雲鶴突然對堂下大聲問道:“證人?叫證人!”

坐在大堂矮幾前的書辦立刻站了起來,“回知府大人,證人都在這裏,不知您喊的是哪一位?”

譚雲鶴朝著右側條案旁瞅了一眼,目光最終落在了穿著布衣的於可遠身上,然後道:“是不是有個叫於可遠的證人?喊他上來。”

書辦指著於可遠,“大人喊你呢,上去吧。”

於可遠走到大堂中央,朝著上麵的諸位大人一拜,就要跪下回話。

這時,季黎擺擺手,製止了於可遠,“這人問題很大,不能作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