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見趙雲安
剛剛走近屋子,人還未見,就聽到趙雲安和俞谘皋的聲音。
“嗯?你早知道我要來討口茶喝?所以擺下陣勢等我了?”
是俞谘皋略帶驚喜的聲音。
繞過長廊,屋頂上的瓦片壓得密如魚鱗,天河決口也不會漏一丁點兒去。綠樹掩映之中,整齊的瓦房和肅穆的廳堂交錯雜陳,恰似一盤殺得正酣的象棋子兒。
再往裏看,大門敞開著,俞谘皋正站在屋子中央,趙雲安坐在床邊,手裏摸索著幾枚棋子,麵前擺著棋盤。
這時,趙雲安把棋子一放,站了起來:“我估摸著,你快要來了。”
“這趟來山東,也是好辛苦呢,險些來不了,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都想留我在晉江那邊,說等明年開春再出來,我說那可不成了,得誤多少戰事,一聽這話,他們才不情願地放人,不然你今兒還等不到我。”
“你這憨貨,給點麵子就當自己了不得了。”趙雲安笑了笑,輕鬆地說他,“還把自己當香餑餑了?來,殺兩盤!”然後似不經意地朝著門外望了一眼,像是看見了於可遠,又像是沒看見。
俞谘皋大步走過去坐下,“哈哈,讓我殺殺你的威風!省著你看不起人!”
二人你殺我伐,入了神,便沒顧及是否有旁人在場,直殺了一刻鍾,俞谘皋才將棋盤往前一推,鼓著腮幫子,一臉鬱悶道:“太陰險,再也不和你玩了!”
趙雲安笑了笑,眼神望向俞谘皋身後。
俞谘皋一轉身,看見於可遠站在一旁,“什麽時候來的?站著不累麽?坐下。”他指了指一邊的小棉墩。
趙雲安打趣道:“某人用了十分力,自然看不到別人,不像我,一邊要下棋,一邊還要幫顧著某人招待朋友。就這樣,輸了還要耍心眼,說我太陰險呢!”
“就你話最多!”俞谘皋雙眼一瞪。
於可遠搬過小墩子坐下,繼續看他們殺第二局。依舊下的很快,也依舊是俞谘皋落敗,趙雲安勝了六子半,往後一仰,頗為得意道:“早知道就和你打賭要采金,這樣贏了,也隻能白開心。”
白開心就不是開心了嗎?
於可遠細細打量著趙雲安,這個人,明明看上去很……嗯,有點像不食人間煙火的文弱書生,這張嘴卻很市井,讓人忍不住想發牢騷。
但他仍覺得這位趙大人親切,也很厲害。
像俞谘皋,雖然意氣風發,又勇猛剛烈,智識過人,但年齡稍小了些,也就二十出頭,或許是因為常年待在軍中,行事作風就顯得雷厲風行,不太接地氣,脾氣秉性一摸就透。
而趙雲安呢,年齡三十出頭,保養極好,隻像二十五六歲。坐在那兒,就有一種安寧而又沉靜的感覺在空氣中流淌,帶著一種漫不經心的表情,極易被人忽略,顯得人畜無害。但越是如此,就越值得重視,因為往往是這種人,最善偽裝,也最能謀事。
事實也是如此,在山東官場,趙雲安能扛著左寶才和季黎等人的壓力,這麽多年仍然穩穩做著都指揮使的職務,就說明他極善保身之道。
趙雲安朝著一旁的隨從招招手,“棋盤撤下去吧。”
“怎麽?不敢下了?”俞谘皋仰著頭道。
“不敢?”趙雲安又笑了,“你認為不敢,就當做不敢吧。”
俞谘皋仍是憤懣不樂,“就不愛來你這裏討茶,每次都這樣……”
趙雲安沒有繼續搭理使小性子的俞谘皋,望向於可遠,說道:“這位就是被胡部堂誇讚的小神童於可遠吧?”
“小神童?”
俞谘皋雙眼不由瞪大,“胡部堂還這樣說過?我怎麽不知道?”
“不跟你講,你都快膨脹到天上去了,跟你講,還不知道要怎樣呢。”趙雲安又笑。
在任山東都指揮使之前,趙雲安一直是胡宗憲的直屬下屬,同俞大猷和戚繼光並肩作戰,又在軍營一起生活,與俞谘皋非常熟悉,二人雖無血緣關係,卻有著叔侄一樣的情誼。所以,在趙雲安麵前,俞谘皋才能表現出這樣的小孩氣。
俞谘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畢竟是我發現的人才!看來胡部堂對你的誇讚,遠比信中寫得要熱切。不過嘛……小神童一般都指十歲之前,你這年齡確實大了點。”
“愧不敢當。”於可遠拱手道。
“談正事吧。”趙雲安將一眾隨從揮退,又叫人帶上了門。
俞谘皋也正經起來。
“進濟南之前,你的密探已經將消息遞進我府裏,你們的計劃我都知道了。現在李孝先裝病……倒也不好說是裝病,但這不打緊。他現在抱病拜訪左寶才,你們覺得,有幾分把握讓左寶才在這次公審中將案情壓下?”趙雲安問著,問題雖然是指給二人的,視線卻從未離開於可遠的身上。
於可遠隻能接言了:“這得從全局分析。我相信,以李大人的才學和智慧,不至於被拆穿了心思,按照這個思路捋下去,左大人必定會想到,俞大人將李大人家人保護起來,目的是脅迫李大人吐出通倭案情的幕後主使。
我們進濟南之後,遇到了左大人安排的隊官和門房,前者想將譚大人和俞大人拆開,後者想要坐實證人們的串通偽證嫌疑。俞大人有過調查,巡撫衙門確實有派人到東阿,欲將李大人他們的親眷接來濟南。
事情沒辦成,李大人對這個案子的立場就成了關鍵,也是左大人最擔憂的。綜上所述,我們可以認定,左大人對這起案子,同樣沒有十足的把握。”
俞谘皋深以為然地點點頭。
趙雲安把目光望向了地麵,“說下去。”
“沒把握,一是李大人的立場,二是趙大人、俞大人和譚大人背後的關係,三是朝廷的態度。這三者不明確,案情就會有許多變數。
回到大人您剛剛的問題,李大人的家眷若被左大人接走,這會,李大人進不了左大人的府邸,公審之時,倘若局勢不妙,李大人就會被舍棄,將所有鍋背下來。
而現在,事情有變,左大人無論多急,隻能先穩住李大人的立場,更何況來的路上,我們交代過李大人,必要時可以點出胡部堂和王正憲先生。
多重壓力之下,一會公審,李大人抱病退場,左大人必定會做三件事。一是向俞大人討回李大人的親眷,二是為李大人開脫罪名,三是以某種理由提前結束這場公審。隻要討不回李大人的親眷,確定李大人的立場,左大人不會讓這件案子順利審下去。”
“是啊。”俞谘皋冷笑一聲,“既要馬兒跑,又不想給馬兒吃草,左大人的想法可真絕。”
於可遠輕歎一聲,“隻要討回李大人的親眷,左大人就有把握讓李大人一個人將罪全抗下來。於他們而言,這是最不費力的一個辦法了。”
“但我們顯然不會讓他如意。”俞谘皋臉上多出幾分冷意,“想要親眷,得看他能拿出怎樣的理由。”
趙雲安將手放在案子上,輕輕敲了兩下,“關口和症結都梳理清楚,這個案子也就通透了。”
俞谘皋:“這樣看,一會的公審,似乎不需要你們出場了。”
“譚雲鶴擺出這樣大的陣仗,若是草草收場,他恐怕會很不甘心。”趙雲安輕笑了一聲,饒有趣味地道,“不過嘛,這就是左大人和譚雲鶴之間的較量,我們不要插手。”
正在這時,書辦拎著一壺茶來敲門了。
三人對視一眼,心有靈犀地緘默了。
趙雲安輕喊一聲,“進來吧。”
那書辦倒也客氣,還帶著三個幹淨的茶碗,放在桌子上,一邊倒茶,一邊說道:“兩位大人不要見怪,衙門來的人太多,連廚房的人都被征用了,還是忙不過來。因看兩位大人都有自己的隨從,想著忙完那邊的縣太爺們,再給您二位送茶。”
倒完茶說完話,這才發現,三個人依然坐在那裏,便有些詫異,望了望這個,又望了望那個。
“這茶,是誰叫你送來的?”趙雲安看也不看他,“講不清楚來路,我可不敢喝。”
那書辦一愣,不由苦笑道,“當然是譚大人,不然還能有誰?”
俞谘皋抬起了頭,冷冷地盯著書辦,“有沒有誰,你自己心裏清楚。剛剛我就有吩咐,任何人不準靠近這個屋子,你很有特權嗎?”
書辦被他說得一咽:“我……”
趙雲安:“不管你聽到什麽,亦或是沒聽到什麽,這裏若有半個字走漏出去,整個山東,你都不要混了。”
這位看似人畜無害的都指揮使大人,終於顯露出他猙獰的冰山一角。
那書辦嚇得直接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小人不敢,小人當真什麽都沒聽到!”
他確實是譚雲鶴派過來的,要他來打探情報,如今情報沒聽見,反倒被抓住了把柄。他心想,譚雲鶴到底是突然空降過來的,人單勢薄,便想著提前搞好關係,但哪裏知道,為了拍知府大人的馬屁,竟然要得罪都指揮使大人。
這簡直就是丟了西瓜,芝麻也沒撿到!
於可遠插了一句話,“他倒也不是有意的。”
俞谘皋不明所以地望向於可遠。
趙雲安卻是一副古井無波的模樣。
於可遠從墩子站了起來,將那書辦扶起身,“隻要您沒辦錯事,兩位大人絕不會為難。您剛從譚大人的書房過來?”
“是。”
這會,書辦也顧不得於可遠是個布衣之人,仍是畢恭畢敬地低著頭。
“這樁案子,譚大人一定很傷神吧?”
書辦的身子一下又被釘住了,僵在那裏。
他在知府衙門幹了這麽多年,哪裏聽不出於可遠的意思,這是要打探譚雲鶴的事情!
俞谘皋很懂,立刻冷聲道:“偷聽上司談話,怎麽定罪來著?”
“譚……”書辦大聲接道,“譚大人連摔了好幾個茶碗,剛剛左大人的隨從來過,但到底說了什麽,下官也隻聽了個大概,好像是東阿的縣太爺抱病,不能入堂,要譚大人延後公審時間。”
這時,一名隨員遠遠地出現了,朝這邊招手,“譚大人和俞大人在嗎?”
外麵守著的俞白喊道,“什麽事?”
那隨員連忙走進門來,“諸位大人原來都在,快請,譚大人在堂上等著呢。”
趙雲安點點頭,對那隨員,“都有誰到場了?”
那隨員:“除了東阿,旁聽的各縣知縣早到了,主審的譚大人也在。”
趙雲安:“煩請通報堂上,我們馬上就到。”
那隨員,“好。請諸位大人快點,等久了。”說完疾步出去了。
趙雲安這才慢慢轉向那個書辦,“這裏沒你的事了,出去吧。”
那書辦:“大人,我真什麽都沒聽見。”
“下去!”
趙雲安聲音有些發冷。
書辦連忙疾步出去。
趙雲安又喊向門外的隨從,“拿棋盤,我們再殺兩盤!”
俞谘皋輕笑一聲,“也是,左寶才和季黎都沒到,我們去了也是幹坐,還得看譚雲鶴的臉色,先下棋吧。”
兩人一邊下著棋,一邊向於可遠詢問些問題。主要是趙雲安在問,如讀了哪些書,家中有什麽人,將來的打算等等。
門外的隨員又來催了三趟,二人仍是不動彈。
兩盤棋過後,俞谘皋被殺得丟盔棄甲,大呼難受,“不玩了,真不玩了。”
“棋局如謀局,穩得住,才能下到最後。你什麽都好,偏定力弱上三分,將來要吃大虧的。”趙雲安語重心長道。
“我又不在官場,你們那些彎彎繞,我可不想學。”俞谘皋有些不以為然。
“你若真有這個覺悟,在東阿遇到這個事,就該袖手旁觀了。”趙雲安道。
俞谘皋無奈地笑笑,“宣父猶能畏後生,丈夫未可輕年少。連可遠這樣的布衣之身,都能挺身而出,我吃朝廷俸祿,怎可置身事外呢?”
“已經入局,談這些也無用了。看似是我們在下棋,你又敢說,我們不是旁人的棋子嗎?”
趙雲安頗有些意興闌珊,接著望向於可遠,“剛進來時,你講到左寶才對這案子沒有把握,有三點原因,其中一個是我、俞谘皋和譚雲鶴背後的關係,這個關係,你是如何看的?”
於可遠靜默了一會。
他這個問題牽扯極大,不僅關係到山東通倭的案子,也涉及黨政。
“和他說這個幹嘛……”俞谘皋皺了皺眉。
“你在擔心什麽,他的安危和處境?還是前途?”趙雲安依舊望著於可遠,“你看重他,以期將來有償,他也未嚐沒有借你向前鋪路的打算,既是皆大歡喜的事,什麽不能說?況且,他未必不知道。”
俞谘皋怔怔地望向於可遠,“你……”
“草民明白趙大人的意思。”於可遠接話了,“大人無非是在提醒草民,您和俞大人,與譚雲鶴譚大人並非一路,立場不同,想求的結果也不同。我如今和兩位大人站在同一戰線,將來就要接受這一戰線可能承受的苦果。”
趙雲安點頭,笑問:“什麽樣的苦果?”
“通倭這個案子,進行到最後,其實無論清流還是嚴黨,誰都得不到好處,誰又都得到了好處,唯有胡部堂,隻剩下壞處。
譚大人是裕王府出來的,他把事情搞得一團糟,最後就得拿他開刀,由他收場,折損一員大將,這是壞處。但反過來,犧牲掉他,也是護住了裕王身後的那些人,這是好處。
而嚴黨,這樣一起通倭案子能夠平息,便是最大的好處,但事情的來龍去脈,皇上不可能不清楚,在皇上心底留下一根刺,這是最大的壞處。
胡部堂呢?朝野上下誰不知道,胡部堂是嚴閣老的弟子,是嚴黨的中流砥柱。但胡部堂更是我大明朝的中流砥柱,所以在通倭這個案子上,他寧願與左大人他們對著幹,也要將通倭的相關人等緝拿歸案。
胡部堂良苦用心,既要為朝局,又要為嚴閣老,兩麵都不想得罪,最好的辦法就是將案子查一半放一半,這樣不至於耽誤了南北的戰事,又能將那些暗通倭寇的官員繩之於法,在兩京一十三省敲響警鍾。
但這樣做,清流一脈會抓住他放下的一半,嚴黨會抓住他查的一半,哪裏尋來好處?
不止這件事,胡部堂站在這個位置,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兩麵為難。趙大人,俞大人,您二位倒好說,隻需按照胡部堂的安排做事,將來真有什麽不測,禍事也降不到您二位的頭上,但胡部堂……所以,草民以為,成為胡部堂的人,並不是什麽壞事,這一戰線,沒有苦果可言。”
俞谘皋有些失神。
趙雲安卻直直地站在那裏,兩眼直視於可遠。於可遠不經意間看到了趙雲安投向自己的那兩道目光,不禁凜然——那兩道目光在日光的照耀下像點了漆,閃出兩點精光,竟比日光還亮!
過了好一會,趙雲安才收回眼神,長長地籲了口氣,以近乎請教的語氣問道:“你的意思,將來嚴黨倒台,胡部堂受牽連時,胡部堂會抗下所有幹係,保住我們這些人?”
俞谘皋猛地抬起頭來,逼視著趙雲安,“你什麽意思?”
趙雲安沒有回答。
於可遠立刻又把話接了過去:“若非如此,胡部堂何必如此良苦用心,讓趙大人和俞大人卷進這樁案子?為的無非是嚴黨倒台時,證明諸位大人確與嚴黨無關,更是為倒嚴做過大貢獻。”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啊。我竟然誤會了胡部堂,以為他想……”
趙雲安的話沒有說完,卻滿臉愧疚,神情落寞。
俞谘皋顯然是想到了什麽,也坐在那裏不說話。
這時,連催了四遍的隨員再次出現,急不可耐地喊道:“兩位大人,快快到堂上吧!左大人,季大人,田大人都到了!就差您二位!”
趙雲安和俞谘皋的臉色立刻凝重了。
俞谘皋道:“可遠,雖然這次公審未必會召見你,但待在這裏不合規矩,你立刻到門房候著,切記謹言慎行。”
於可遠點頭,立刻疾步離開了這裏,在一名隨從的帶領下,回到了門房。
趙雲安和俞谘皋也緊跟著那隨員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