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孤桐無意鳳飛來

“十三郎,請繼續說。”範純仁停住了笑。

“其實國朝的財政,就跟一戶人家,二十個人...”趙似把他的那套存量和增量理論又說了一遍。

範純仁的眼睛閃著精光,如同一對被盤過幾十年的黑曜石。

他做過宰相,其中的感悟和體會,比長孫墨離和曾葆華要深得多。

“十三郎的想法就是讓農戶多產糧食,工匠多出貨殖?”

“範公,這是長遠之計。隻有提高生產力,才能推動生產關係以及上層建築的發展。”

範純仁滿臉的問號,“生產力,生產關係,上層建築?”

“範公,生產力就是一個人、一縣、一州、一路和整個大宋能生產出多少財富。它跟土地多少、田力肥沃、水利充裕等有關。跟工匠製造水平,製造速度等也有關係...”

“生產關係就是如何分配這些財富。上層建築就是分配好了這些財富,人們進行的一切活動。比如識字讀書、官府和軍隊、征稅納賦、保家衛國...”

都怪自己一時得意忘形,禿嚕嘴把這些新名詞講了出來。

現在得費好大一番口舌,才勉強解釋清楚這些詞裏的含義。

“十三郎,你剛才說的長遠之計,很有道理。王荊公之法,最大的弊端在於急功近利。”範純仁也敞開心懷暢談起來。

“範公。急功近利是王荊公變法敗壞的原因之一。”

“哦,十三郎還發現有什麽弊端?”

“範公,王荊公的青苗法、均輸法,其實就是官府親自下場,借貸錢財給百姓和運輸販賣貨品。名義上是扶持貧病、抑製兼並,以及買賤賣貴、平抑物價。看上去是為民謀利。壞就壞在官府親自下場。”

“哦,為何壞在官府親自下場?”

“範公。隻要做生意,最後的目的都是賺大錢。官府下場做生意,開始說著要為民謀利,但是做到後麵,錢嘩嘩地流進來,國庫充裕,怕是早就忘到腦後。”

“最可怕的是官府擁有巨大的權力。為了謀利,他們會毫不客氣動用這些權力。青苗法,你不缺錢,但是官府要你必須借貸。遇到災年,還不上錢,直接抄沒家產。家產不夠,押你去做徭役。”

範純仁長歎一口氣,讚同地說道:“沒錯!均輸法,官府下令低於市價收購,運到他處,翻倍出售。所以到了後來,這些新法完全變成了與民爭利!”

“是的範公,官府做生意,等於讓狼看羊群,狐狸管雞窩。就像蹴鞠場上,他即當球員,又當裁判,誰踢得過他?”

範純仁越聽越覺得新奇,又覺得十分有道理。

“十三郎,你真的一言直中要害。王荊公變法,越變越走樣,貽害天下。”

“範公,俺覺得王荊公變法,最大的危害不在苦害百姓。那隻是一時之痛。”

“哦,那十三郎覺得最大的危害在哪裏?”範純仁忍不住坐正了,以請教的口吻問道。

“兩點。一是破壞了真廟先帝留下的‘異論相攪’遺製,讓朝堂的君子之爭,變成了你死我活的兩元相爭。從此,百官主要的心思不在做事上,而在黨爭和內鬥上。範公,在這一點上,司馬溫公要承擔很大一部分責任。”

範純仁捋著胡須,欲言又止,最後還是緩緩地點了點頭。

“十三郎,其二呢?”範純仁迫不及待地問道。

“新黨為何能執政至今?因為他們名為行新法,實為斂財。使得國庫充盈,政事通達。可是這樣的後果是怎樣?從此朝堂上隻有一個聲音,行新法!也隻有一個目的,斂財!”

範純仁聽著默然無語。

是啊,國庫充盈,使得胸懷大誌的先帝和當今官家能夠大展手腳。所以這些年鬥來鬥去,新黨越來越得勢,舊黨一敗塗地。

這就是根源!

這個皇十三弟,真得敢說,可是說得真是鞭辟入裏、一針見血!

趙似還在繼續說著。

“範公,如此下去,十年,二十年後,朝堂上站立的恐怕隻有口喊新法邀名,一心斂財諂上之輩。那些心懷大誌、憂國憂民的賢良忠臣,已經沒法出頭了。”

範純仁猛地站立起來,額頭上全是白毛汗。

他顫抖著說道:“如此...豈不...豈不是亡國之兆!”

可不就是!

曆史上,俺的十一哥趙佶繼位,開始時還裝模作樣,並用兩黨,和光同塵。結果兩黨天天吵、月月吵,吵得趙佶腦瓜子嗡嗡痛。財政收入也日見減少,政事更是繁瑣錯雜。

沒有那個耐心的趙佶幹脆不裝了。重用蔡京等一幹斂財高手,從此國庫充裕,豐亨豫大。趙佶也安安心心做起太平盛世的政和天子。

最後的結果就是趙佶父子一起去五國城坐井觀天...

範純仁在屋子裏來回地走動,就像一隻在迷宮中尋找出路的螞蟻。

最後,他一抬頭看到了趙似,幾步走到跟前,抓住趙似的手,嘶啞著聲音,摻雜著絕望和希望,急切地問道。

“簡王殿下,你明智慧心,能看透這些根本,應該也想到了解決之法了吧。”

“範公,先請坐。”趙似扶著發須花白的範純仁坐下,把自己的椅子搬到他跟前,徐徐地說道:“範公。首要問題就是如何不與民爭利地充盈國庫。”

“有這樣的法子嗎?”範純仁惶然地問道。

“有!”趙似斬釘截鐵地答道,“開源和節用之外,還有一個堵漏!”

範純仁眼睛又重新恢複了光彩,“如何堵漏?”

“範公,其實朝廷的賦稅,還有許多該收卻收不上,在鄉裏、在縣州就被截留。或是因為上下其手,一起貪墨;又或者是州縣無能,坐視鄉紳橫斂。”

“斬斷那些黑手,把這些該收的賦稅都收上來,國庫充裕了,百姓們卻沒有被奪利。”

範純仁的胡須在一抖一抖的,“十三郎,那當如何?”

“範公,俺在秘書省查到的文檔。前唐天寶年間,天下有耕地一千四百萬頃。國朝呢?真廟先帝天禧年間,估算有五百二十四萬頃。英廟先帝治平年間,估算隻有四百四十萬頃。為何差了那麽多?”

範純仁沉聲道,“因為國朝幾乎沒有徹底丈量過天下田地。所謂頃田,都是根據賦稅推算出來的。五百二十四萬頃和四百四十萬頃,是納賦稅的田地而已。”

“範公說得沒錯。小王看過一些有識之士寫的奏章和書劄,他們在州縣任職,仔細勘查過地方實情,發現國朝各地,賦稅所不加者十居七。也就是說,這四百四十萬頃,其實隻占天下田地的三成。”

範純仁沉默了一會,聲音變得更加嘶啞。

“簡王殿下,當如何變革?”

“首先全麵丈量土地,清查所有被隱匿的土地。其次把所有應收的賦稅,包括田賦、徭役以及其他雜征,匯總為一條,以銅錢或銀兩為單位,按畝折算繳納,並由單獨機構統一征收。杜絕地方官吏鄉紳們截留賦稅和盤剝百姓。”

室內一片寂靜。

這些舉措跟慶曆新政類似,但是更加激進,更加全麵,遇到的阻力也會更大。

範純仁年少時親眼目睹父親主持新政,然後經曆失敗,悵然逝世。想起這些,他心情激**。

空氣濕悶得幾乎要凝成一桶水。雷聲隱隱地從遙遠地天邊傳來,一場夏季裏的暴雨,正在醞釀之中,不知什麽時候就降臨在開封城。傾盆而下,滋潤著大地,衝洗著汙垢。

不知過去了多久,一時在思考的範純仁猛地抬起頭,看著趙似,那雙老邁的眼睛從未如此過清澈有神。

“簡王的誌向,老臣懂了。”

“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裏。”趙似口念了一首範文正公的詩。

“勁草不隨風偃去,孤桐何意鳳飛來。”範純仁笑了,悠然以父親的一句詩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