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入縠兩位
趙似問完後,不再做聲,靜等長孫墨離的回答。
自己已經出價了,看長孫墨離如何還價了。
“在下曾聞,十三郎與東坡、文定兩先生關係不錯?”長孫墨離輕輕地還了一局。
要俺露底,簡王殿下你也要透點東西出來啊。
“哈哈,確實如此。小王素來仰慕東坡先生性情,文定先生(蘇轍)文采,曾經想拜於門下。可惜無機緣。小王讀懂先生的詩詞時,他已在嶺南海角顛沛流離,隻能書信往來,神交於字紙之上。”
長孫墨離聽完,停了一會,抬頭問道:“十三郎可知韓通韓公否?”
“不知,請問是哪位英雄豪傑?”
“韓公是在下先祖。太祖皇帝黃袍加身時,韓公不知天命,意欲聚兵負隅頑抗。不想被狗賊王彥升察覺,追殺至府邸,滅了滿門。後太祖皇帝追贈先祖為中書令。”
“韓公有一子,名韓微,人稱‘橐駝兒’。素有智謀,知事不妙,備下假死之計,僥幸逃得一命。為避殺身之禍,改姓長孫,延綿至今。”
趙似一聽,居然還有這麽一段曲折離奇的身世故事?
不過聽話裏的意思,他先祖韓通聚兵反對太祖皇帝黃袍加身,堅定擁護前周少帝,算是大宋的逆臣。
那個追贈的中書令,估計是太祖看韓通一家子死光光了賜下的,用來收買人心。
時間過去一百多年了,韓通後人的身份顯得有些複雜和尷尬。
先祖被太祖追贈過,不算逆臣。但是又擔心你要來報仇雪恨,誰也不敢真心重用。
但是長孫墨離願意冒一定風險,把複雜離奇的身世告訴自己,也算是一種投名狀。
“玄明兄入世,莫非是要為先祖報仇?”趙似問道。
“殘害先祖的王賊,早就絕戶了。”長孫墨離淡淡地答道,“在下入世,是因為察覺到大宋再不革除弊端,扭轉乾坤,怕是會大禍臨頭。心有不甘,想找個機會,略盡綿力。”
趙似眼睛一亮,此人察細疾,知大勢,確實不簡單。
“大宋沉屙積重,確實是不變法不行。但變法不是王荊公這樣變的。”趙似簡單明了地指出自己的觀點
“那當怎麽變?”長孫墨離眼睛一亮,連忙追問道。
趙似想了想,說道:“王荊公變法的立足點,富民強兵是沒錯。但他做的是存量變革,不是增量變革。”
“在存量中改規則,終究會被規則約束。隻有在增量過程中建立新規則,才能約束別人。”
長孫墨離和曾葆華都是一臉的聽上去很有道理,可是俺為什麽聽不懂的樣子。
兩人對視一眼,長孫墨離鄭重地問道:“簡王殿下,請問存量和增量,到底是什麽意思?”
“嗯,俺打個比如。俺們大宋是一戶人家,有二十口人,其中貴人四位,普通人十六位。一年出產一百石糧食。”
聽到這裏,長孫墨離和曾葆華把頭點得跟小雞吃米一般。
“現在四位貴人分得八十石糧食,自然是衣食無憂,逍遙快活。餘下的十六位普通人分二十石糧食,肯定是節衣縮食,十分艱難。萬一遇到天災人禍,生老病痛,那就更加艱辛了。”
“貴人日子越過越舒坦,普通人越過越艱難。到後來,普通人覺得日子過不下去,準備拆屋掀桌子。這時,有人出來說,俺們要改改規矩,四位貴人分六十石,十六位普通人分四十石糧食。這就是存量變革。”
趙似當然還有些話沒有說出來。
王安石的變法可沒有這麽簡單。
他是把一百石糧食,改為貴人分五十石,百姓分三十石,朝廷拿二十石。
不過趙似這一席話,讓長孫墨離聽得眼睛發光,就跟黑夜裏掛在東華門上的大宮燈。
“按照大王所言,王荊公這般存量變革,火中取栗。貴人們少了糧食,心中不快。普通人還是吃不飽,心中依然不滿。到頭來兩頭沒得討好。妙哉!大王一句道破了熙寧變法,爭論不休、來回拉鋸的真相。”
長孫墨離拍手叫絕。
趙似也在心裏為長孫墨離點了個讚。他聽出自己話裏的意思,一個火中取栗,就點得十分明白了。
曾葆華在一旁不停地用折扇擊打著自己的手心,催促道:“十三郎,快說說,增量變革是什麽個章程?”
“增量變革就是把這戶人家的出產,從一年一百石變成一年兩百石,三百石。很多難題就迎刃而解。在對新增加的糧食出產進行分配時,就能順帶著把新規則立下來。”
聽到這裏,曾葆華的眉頭反而皺在了一起,開口說道。
“王荊公認為通過理財可以增加財富。而司馬溫公卻認為天下財富有定數,理財無異於橫征暴斂,其危害甚於加稅。從而今情況來看,司馬溫公所言似乎更有道理。”
當然是司馬光所說的顯得更有道理。在現在這個技術條件上,農業生產力是非常難以提高的。
耗費心血,風調雨順,也隻能多收個三五鬥。把它當成理財產品,去增加財富,那真的是死路一條。
所以熙寧變法,越變越讓百姓貧苦。
富國而不富民,名為均富實為斂財。
貴人們“誓死捍衛”自己的權益,原本隻該分五十石,被他們拿回到六十石。
朝廷拿了二十石,嚐到甜頭,還想更多,直接拿三十石。
那麽最後吃虧的就是百姓,沒變法前還能分二十石,現在隻能分十石,能不窘困嗎?
“那是因為王荊公和司馬溫公把目光隻盯著腳底下的這片土地,隻把目光盯著農耕上。”
“十三郎,這是何解?”
長孫墨離和曾葆華不約而同地問道。
看著兩人迫切的神情,趙似心裏嘿嘿一笑。俺費盡心思,總算釣到兩條大魚了。
過了兩個多時辰,趙似打道回府。
坐在馬上,他忍不住得意地哼起了小曲,“俺真得還想再活五百年!”
在趙似看來,長孫墨離和曾葆華的政治理念,屬於認為大宋確實需要變法,但是不能瞎變的那一掛。
跟東坡、文定蘇氏兩兄弟的理念相近,但是又要激進。
不過本質都是一樣的。
他們能夠體察到貧苦百姓的疾苦,能夠站在這些人的立場上,希望能夠真正地去屙除弊,讓百姓們鬆口氣,過上好日子。
跟自己的理念並不完全一致,但是能找到足夠多的共同點。
這就足夠!
除此之外,趙似還有意外收獲。
自己的大舅哥,居然也是位奇才。
有很多親朋故友,或中進士或因祖蔭做了官,上任折騰了一段時間,政務搞得一團糟,眼看上司要來檢查,麻爪了。
於是就把曾葆華請去,好吃好喝地款待。官印也奉上,全力配合。
大舅哥三下五除二,獄訟農桑、錢穀賦役、水利河道、賑恤教化,諸多民政,在他手裏,就跟那把折扇一樣,被玩得滴溜轉。
積壓下來的政務,少則三五天,多則十天半月,全部給你清理得明明白白。就算是磨堪計察來了,也夠得上一個“三最”1標準。
然後曾葆華笑納了請托者一年的俸祿,施施然地回開封城,繼續做他的風流才子、富貴公子。
難怪時常聽說他又出京遊山玩水去了,原來是掙錢去了。
人才,確實是人才。
還有長孫墨離,他祖先韓公因為反對太祖皇帝而家破人亡,他卻要輔助太祖皇帝的後裔,算不算是做出了一個違背祖宗的決定?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1.神宗熙寧二年(1069年)考課院報上《考校知縣、縣令課涉》以“四善三最”為考課標準,其中“四善”為唐朝舊製。“三最”為:“獄訟無冤、催科不擾為治事之最,農桑墾殖、水利興修為勸課之最,屏除奸盜、人獲安處、賑恤困窮、不致流移為撫養之最。”
元祐四年(1089)八月製定了新的“三最”標準:“以獄訟無冤,催科不擾,稅賦無陷失,宣敕條貫、案帳薄書齊整,差役均平,為治事之最;農桑墾殖,野無曠土,水利興修,民賴其用,為勸科之最;屏除奸盜,人獲安處,賑恤貧困,不致流移,雖有流移而能招誘複業,為撫養之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