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怪味餛飩

2017 年 8 月 8 日,江濱市。

對喧囂的城市來說,淩晨三四點是一天中最安靜的時候,據說此時也是鬼魂在大街小巷遊**的時刻。張嬸拉亮小披棚裏的白熾燈,悉悉簌簌穿好衣服後,又匆匆忙忙刷了牙洗了臉,理了理頭發。她不敢照鏡子,據說此刻的鏡子中照出來的會是另一張恐怖的麵孔。

張嬸頗有些迷信,這與她大半輩子生活在農村有關,鄉村的深夜漆黑一片,給了村民們無窮想象的空間。不過城市的淩晨,雖然街道上也是了無人跡,卻有昏黃的路燈照亮,張嬸推著垃圾車,來到了寧安區的商業廣場上。

和絕大多數保潔員一樣,張嬸來自鄰省,十多年前她和丈夫一起來到江濱市打工,她幹上了保潔,丈夫則在一家醫院裏當保安。這是份城裏人不願幹的活,城裏人身子金貴,就算吃著一個月幾百元的低保,也要閑在家裏養著寵物打著麻將。

張嬸麻利地將一隻隻垃圾箱裏的垃圾倒進車中,又將垃圾箱裏的瓶子、廢舊塑料收拾進編織袋,當她來到商業街北側的最後一隻垃圾箱旁時,一隻紙箱引起了她的注意。

張嬸打開紙箱,裏麵是兩隻裝得滿滿的黑色塑料袋。張嬸拎了拎,挺沉,她解開黑色塑料袋,借著微弱的路燈,發現這是一包肉,肉上粘膩膩的,似乎是澆了醬,張嬸拿出一塊聞了聞,並沒有腐臭的氣味。

“這些城裏人,真舍得,好好的肉就扔了,要遭報應呢!”張嬸咕噥著,她將垃圾桶放倒,雙手抱出紙箱,放進了車中。

淩晨五點多鍾,城市喧囂起來,張嬸結束了早班工作回到家裏,她從車上搬出紙箱放進廚房,又打開塑料袋仔細察看著。

兩隻塑料袋中裝著上百塊切碎的肉塊,肉塊上澆滿了甜麵醬,張嬸取出幾塊在水裏洗淨了,發現這些肉塊都已經大半熟,在燈光下仔細端詳,既不像牛肉的紋路那樣粗,也沒有羊肉的膻味,但和豬肉似乎又有些不同,張嬸並沒多想,她將幾塊洗淨的肉放在砧板上,麻利地剁了起來。

七點半,張嬸的老伴老李起床後,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已端到了桌上。

老李喜好這一口,餛飩是否夠味不在餡,關鍵是湯料。張嬸的湯汁是用香菜、蒜泥、醬油、醋、香油、胡椒粉、豆瓣醬和辣油調出來的,還放了少許蝦皮和紫菜,老李戲稱為十鮮餛飩。

老李正要開吃,他忽然想到這兩天家裏並沒有買肉,於是問老伴:“孩他娘,這餡用的是啥肉啊?”

“還能是啥肉,豬肉唄!”張嬸答。

“我看不像。”老李追問了一句,“是早市買的肉?”

“撿來的,又沒壞,扔了多可惜。”張嬸指了指水池旁的塑料袋,“多著呢,估模有十幾斤,晚上回來燉著給你吃。”

老李並沒有驚訝,省吃儉用已成了老夫妻倆的習慣,以前張嬸也撿過幾次肉,隻要沒有變質都留著自家吃了。但這一次,老李在咂咂嘴後還是打開了塑料袋,拿起肉塊仔細瞅著。

“啊——”一聲毛骨悚然的慘叫從廚房內傳出,接著老李跌跌撞撞衝出廚房,他跪趴在地上,使勁地摳著喉嚨。

“你這是見鬼啦?”張嬸有些惱怒。

“人肉、是人肉——”

“啥,是人、人——”張嬸話還沒有說完,就翻了下白眼,無聲地癱倒在地……

已是八月下旬,這個被稱為火爐的江南城市——江濱市依然熱得出奇。天空沒有一絲雲彩,連霧霾也不見了蹤影,任憑毒辣辣的日頭無遮無攔地烘烤著一幢幢高樓和**裸的水泥地。

老國騎著藍白相間的警用電動自行車,他在附近幾個小區裏調解了一起婆媳矛盾,又登記了幾個租客的身份後,便已到了中午。老國穿著已汗濕了半截的警服,板著一副僵硬的麵孔回到了東城派出所。

老國是東城派出所的社區民警,別小看了這位從事著最基層警務工作、快要退休的幹癟小老頭,在大部分民警心中,他是神一樣的存在。

老國名叫國強,提到這個名字,全省的刑事警察可以說是無人不知。他有著輝煌的過去,他從基層刑警一步步幹上來,三十出頭就擔任分局刑警大隊長,後又被調到市局刑警支隊,先後擔任副支隊長、支隊長,從警三十年來,經他一手偵破的大案要案上千起,光是命案,就達數百起。

在許多人眼中,快要退休的老國混得越來越差,當年在他手下的刑警,有的做了隊長、有的做了分局長,而老國卻從市局到了分局、又從分局到了派出所,現在僅僅是一個掛著副所長頭銜的普通民警。

老國的前妻和女兒都說,這一切都源於老國超高的專業智商和白癡一樣的情商,還有他那一張永遠想從別人臉上尋找答案的死板麵孔。

在食堂吃完午飯,老國換了件幹淨警服,他打開電腦,戴上老花鏡,艱難地將租戶信息輸入公安的內部信息網。

“老國,你們轄區出事了。”話音未落,一個留著短發的女孩推開辦公室的門,她的身後還跟著一個拎著攝像機的小夥子。

老國認出來,進來的女孩是他的女兒吳姍。

吳姍是市電視台記者,她遺傳了老國前妻的外貌和老國拚命三郎的精神,四五年記者幹下來,在本市的媒體圈內頗有影響力。

吳姍在老國桌前坐下來,她拿起父親的杯子,咕嚕咕嚕喝了幾口涼茶,一抹嘴道:“老國,別誤會,私事不會來這找你,剛才發給你的視頻看了沒有?”

老國問:“啥視頻啊,發生命案啦?”邊從兜裏摸出手機,正了正老花鏡擺弄起來。

吳姍嫌父親動作太慢,她一把抓過老國的手機,熟練地打開了微信,點開一段視頻:

一群老太和四五個少年爭執不下。

幾個少年抱著籃球,滿頭大汗,顯然是剛才在打球。

一群老太穿著一色火紅的運動衣,推推攘攘想將幾個少年趕走,幾個少年無奈地爭辯著,說這裏是籃球場,而且他們剛玩了一會,還沒有結束,讓老人家過會再來跳舞,或者找別的地方先跳起來。

老人很不滿,一個滿臉褶子的老太瞪圓了雙眼破口大罵,國罵市罵夾雜著文革式的口號撲麵而來。這個老太的馬尾辮快要紮到頭頂上,高高蹺起的馬尾辮如同拉屎時的牛尾巴,隨著老太的惡毒咒罵左右搖擺。

老太半分鍾裏似乎沒有喘上一口氣,口若懸河地噴泄著肮髒下流的字眼,連一個逗號句號也沒有。男孩張口結舌,根據沒有插話和解釋的機會。情急之下,一個戴眼鏡的少年推了一下越貼越近的老太,沒想到老太順勢倒撲在少年身上,雙手向眼鏡少年前胸和臉上狠狠撓去……

這段視頻隻有 40 多秒,從拍攝角度看,應該是打籃球的另一個孩子拍攝的,畫麵最後一兩秒,老太看到了拍攝的少年,縱身撲向鏡頭,畫麵搖晃了一下後戛然而止。

老國氣得一拍桌子,叫道:“太不像話了!”

女兒笑道:“這個牛屙屎的老太就是你們轄區的,國大警官,你準備怎麽處理她啊?”

老國怔了怔,歎了口氣道,“雖然可恨,但根據治安處罰條例,不夠拘留啊,最多找到所裏,訓誡一番。”

“尋釁滋事不是也可以拘留嗎?”吳姍提醒老國。老國想了想說,“僅看這段視頻還不夠,還需要調查一下。如果這老太沒有有利的前因,以尋釁滋事拘留三天也是可以的。”

“現在網上都已經發酵起來了,視頻在瘋傳,全社會都在譴責這個滿口汙言穢語的老太。對了,你知道網民給老太起了個什麽名字嗎?”

“啥名字?”老國問。

“毒舌老太!”吳姍笑起來,“長這麽大,采訪過形形色色的人,從沒見過罵人如此利索的,小一分鍾內,竟然連氣都沒喘一口,真是服了她了,要是心髒不好,準得被她罵得氣死!”

老國沒有出聲,他在思考如何處理這起糾紛。

吳姍又說:“剛才已經采訪了那個孩子和他的父母,馬上我們就到老太家采訪。這種人,應該讓輿論來譴責,樹一個負麵典型,正正社會風氣。采訪過老太,我準備讓你們所表個態,從法律角度,對這老太有怎樣的手段?”

老國說:“這事我還得找劉所商量一下再給你答複。”

“真要去采訪老太啊,我可不敢去,搞不好把我機器給砸了。”一直沒有出聲的攝像師大光麵露難色。

“沒事的,有我呢!”在大光這個五大三粗的小夥子麵前,吳姍似乎更像男人。

“去吧,一個老太還能拿你們咋的,不是還有我們公安嘛!”老國麵無表情,“你們先去,我先找劉所,一會兒你們再過來。”

吳姍領著攝像大光敲響了光明小區三號樓 204 室的簡易防盜門,片刻後木門打開,一張笑靨如花的老臉出現在防盜門的柵欄內,與之前視頻中凶神惡煞的老太判若兩人。

吳姍懷疑自己敲錯了門,忙問:“您是朱——”吳姍想稱呼她“朱阿姨”,但又十分不情願。

老太問:“你們這是?”

吳姍說:“我倆是電視台記者,想就昨天下午的事采訪您!”

吳姍和大光本以為老太會嚴辭拒絕,沒想到老太笑得滿臉褶子都舒展開來,“你們是記者啊,歡迎歡迎!”

老太的熱情讓見多識廣的吳姍一下子不知所措,莫不是找錯人了?正在猶疑中,老太已打開了防盜門,將他倆讓進了客廳。

正當吳姍和大光想換雙拖鞋時,入戶木門在他們身後哐的一聲狠狠關上,隨即哢的一聲被反鎖。老太在一秒之間變了臉色,視頻中凶神惡煞的老臉忽然間出現在他們眼前,一下讓吳姍和大光慌了神。

隻聽老太一聲瘮人的叫聲在耳畔響起:“來人啦,記者私闖民宅啦——”

大光本想解釋,老太一把撲倒在地,雙手死死抱著大光雙腿。大光想挪開,雙腿卻動彈不得,結果一屁股摔倒在地,砸翻了門邊的鞋架,肩上的攝像機也摔在了客廳的地磚上。

這一幕發生得太過突然,待吳姍反應過來想扶起大光時,老太的一口唾沫已經啐在了她的臉上,接著老太破口大罵,肮髒下流的字眼夾雜著唾沫星噴湧而出。

吳姍羞愧難當,“啪——”她一記耳光抽在老太臉上。

老太怔了一下,旋即扯開頭發,十指在自己臉上撓了幾下,放聲大哭道:“記者打人啦,沒得命啦,快來人啊、打死人啦——”

門外有鄰居報了警,老國帶著一名協警很快趕到朱老太家,將三人帶回了派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