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天下大白
白龍王疲倦的眼中似乎燃起了火光，他撫摸刀柄，然後輕輕抽刀。
刀光冷冽，瞬間刺痛了我的雙眼。
“這一次，我要做古代最偉大的鑄劍師曾經做過的那些事，焚燒殘軀，極限禳星。如果運氣夠好，白菲就不用消失。如果運氣不好，我就和白菲一起消失。”
白龍王咳嗽了幾聲，輕輕揮動切玉刀，室內一百零八盞酥油燈的火頭同時飄搖起來。
“前輩，真想不到……真想不到。”
我不知該說什麽，白菲和白龍王的選擇，已經突破了我的認知界限。
“好好看著這把刀，如果我走了，這把刀就送給你。好好保存它，鑄劍師越千尋的靈魂就在這一百零八顆鑽石裏麵。”
我忽然間覺得，51地區帶給我的價值觀正在崩塌。
51地區的做事原則是“萬死不辭、使命必達”，麵臨抉擇時，每個人都選擇忠於任務，忠於組織，將組織利益看得高於一切。
眼前的白龍王是徹徹底底的江湖人，他為了解決白菲和白小蝶的麻煩，不惜捐軀焚身，犧牲自己，照亮別人。
兩者相比，51地區的每一個成員都像是流水線上的鐵血機器，而江湖人才是真正有溫度、有熱血、有**的真正的“人”。
當下的四天神布施寺，我變成了隻能隔岸觀火，最終收拾殘局的局外人。
十小時後的黎明，月落之後，日出之前，就是白龍王的極限禳星之時。
帶著極度的鬱悶，我去大殿右側的禪房裏休息。
忽然間，白小蝶無聲地越窗進來，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意，靠在窗邊，遙遙地注視著我。一身白色綢衫隨著夜風輕輕飛舞，如同一隻蝴蝶的精靈。
“我姐姐是個超級勇敢的人，對不對？我爸爸是個迂腐無用的人，對不對？”
我能推理出白龍王、白菲、白小蝶之間的關係，但從白小蝶這裏得到最終證實，還是感到十分震撼。
“我爸爸半生癡迷於奇術，我一歲時，媽媽帶著我出門，參加九州大會，中途出了變故，墜入昆侖山萬丈深淵。我媽臨死之前，用自己的軀體引來大鷹，把我綁在鷹爪上，讓大鷹帶我離開深淵，而她卻永遠地留在了那裏。”
白小蝶微笑著講述那段曆史，輕描淡寫，波瀾不驚。
我能想象得出，用軀體引來大鷹是一種什麽行為，等於是白小蝶的母親用身體作為誘餌，引誘大鷹啄食，趁機捕獲大鷹，再把繈褓中的嬰兒拴在鷹爪上。
女本柔弱，為母則剛。
她那樣做，等於是另一種“一命換一命”。
“大鷹把我丟在山頂，參加祭禮的教派中人救了我，我長到三歲，就開始跟他們一起修行。到十八歲時，才被姐姐找到，回到爸爸身邊。我跟隨姐姐，為‘星空’組織服務，潛入陰間組織三年，竊取了大量情報，送回組織。很可惜，我的江湖經驗太淺，被組織種下了‘生死符’降頭而不自知。那種降頭是對付叛徒的，我是臥底，一旦被發覺，‘生死符’就會發作，最終受盡折磨而死——”
白小蝶輕輕卷起了袖子，小臂之上，赫然留下幾十條刀疤，其中幾條，血痕未幹，一定是最近才劃上去的。
“生死符”是一種可怕的肉體折磨，每次發作，全身經脈中就像有幾萬隻螞蟻齧噬，痛癢難當，卻無藥可解。
我讀過這種降頭術的資料，二戰時，曾經有幾位歐洲間諜背叛了陰間，最終“生死符”發作，飽受折磨之下，選擇了吞槍自殺。
“我姐姐很自責，我爸爸也是如此。最終，他們想出了一個辦法，那就是在轉世唐卡、乾坤混元一氣圖疊加的大荒結界裏，使用禳星之術，讓我和姐姐互換身份。我活下去，姐姐代替我去死。”
這就是即將發生在四天神布施寺的一件慘絕人寰的大事，既然白菲和白龍王已經做了決定，其他人也就很難幹預了。
“我想……一定會成功的。”
我滿嘴苦澀，不知該說什麽好。
白小蝶這樣年輕而美麗的生命，的確不應該草草離世，而是應該享受更美好的日子。
出現這麽多變故，白龍王修道是最明顯的罪魁禍首之一。白菲帶妹妹加入星空組織，則是另一股推波助瀾的力量。所以，當白小蝶的身體出現問題，前兩者肯定萬分自責。
“是啊，這樣解決，他們就解脫了——”
白小蝶仰麵長歎，消極頹廢到了極點。
普通人無法理解“他們解脫”這句話，可我知道，白菲和白龍王每次看到白小蝶受罪，都會遭到心靈的譴責。
他們懷著負罪之感、贖罪之心，進行這場禳星之旅，一切水落石出後，的確是徹底的解脫。
“我姐姐說過你，也說過長風戰神。她說，隻有你，才有改變未來的力量。她消失了，把我留在這個世界上，也不放心。所以，她千方百計接近你，讓你作為我的守護者。一開始，這就是個圈套。”
我想到飛機上的偶遇，白菲為了白小蝶，布局極久，出人意料。
“嘿，葉開，你到底有什麽好，值得我姐姐如此相信？難道隻是因為你是長風戰神的弟弟？”
白小蝶的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一點點不屑一顧，又帶著一絲絲玩世不恭。
她還那麽年輕，白菲就帶她加入星空組織，並且派她出去執行臥底任務，實在有些冒險。
白小蝶處於三觀形成的年紀，一旦接觸到陰間組織的人，必定受其影響，誤入歧途，再怎麽挽救，都不可能做到純潔如紙了。
如今，一命換一命，是白菲無奈之下的下策。
“白小姐，我沒有過人之處，但在這件事上，如果白菲真的把你托付給我，我必定責無旁貸，全力以赴。”
白小蝶彎彎了腰，右手食指指向我，笑得連說話都斷斷續續：“托付給你……嗬嗬，別開玩笑了，你是51地區的調查員，我是陰間組織的人，大家水火不容，怎麽托付？把羊羔托付給狼群嗎？還是把小魚托付給饞貓？”
看在白菲、白龍王一片苦心孤詣的麵子上，我對白小蝶的話並不在意，可以一直包容下去。不過，這一戰之後，或許白氏一族就隻剩下白小蝶了。白菲托孤，我肩頭的責任就大了。
“你回去好好休息吧，進入轉世唐卡或者乾坤混元一氣圖，都不是件輕鬆的事。”
我不想節外生枝，白菲、白龍王做出那麽大的犧牲，絕對不能因為其他元素幹擾，破壞了他們的行動計劃，讓兩個人白白犧牲。
“你愛過一個人嗎？”
白小蝶忽然轉移了話題，雙眼緊盯著我。
我坦然搖頭，因為我的確沒有認真地愛過任何一個人。
當下，我對白菲的感情之芽開始破土，但她馬上就要以一種絕望姿態離世，讓我這個綺夢還沒開頭，便已經夭折。
“如果我姐不走，你會愛上她嗎？”
白小蝶又提出了另一個問題，這問題更加棘手，因為我愛或者不愛白菲，都會造成莫大的人生缺憾，誰都不會圓滿。
“你還有多少問題，一起提出來好嗎？我會一起作答，免得一個一個繞來繞去，耽誤彼此的時間。”
我笑著岔開話題，攪亂對方的思維，因為我感覺到，白小蝶心中充滿了深刻的叛逆，如果白菲、白龍王想用“殺身成仁”的方式挽救白小蝶，根本不會奏效，隻會增加這個年輕女孩子的心理負擔，最後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甚至截然相反。
“如果我和姐姐借助於轉世唐卡互換，你會像愛她一樣愛我嗎？”
原來，這才是白小蝶的終極困惑。
在陰間組織，沒有人愛她，隻有彼此間的利用與傾軋。
當她回到白菲身邊，回到陽光之下，將會無比渴望親情和愛情。
“我會照顧你，其他的事，一切隨緣。”
白菲、白龍王的計劃過於慘烈，我已經無法平靜地麵對一切，恐怕要深深地卷進去了。
十小時後，我和白氏一族的三個人會齊於禳星的大殿。
再次見到白龍王腰間的切玉刀，我的鼻子微微發酸。
除了父母姐妹，誰也不會想出這樣自殘救人的辦法。他們用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贖罪，雙手將自己的心捧出來，恐怕也無法讓白小蝶流一滴眼淚。
所有的酥油燈重新灌油，也重新調試燈芯，現在，每一盞燈都燃燒得很旺。
大殿門窗緊閉，沒有一絲風漏進來，所有火苗筆直向上，仿佛一條條幼小的生命，正在挺直了身子呐喊。
我從每一盞燈裏，都看到了生命的流逝與死亡，因為當瓶子裏的油燒完的時候，燈就會熄滅。
先是小燈，接著是大燈，最後，禳星者的監護對象也會死亡，靈魂寂滅，消失於未知之中。
“葉開，這大概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了，真是可惜啊，剛剛相識相知，轉眼就要離別。人生匆匆，生死無常，悲哉悲哉。”
白菲跪坐在右側的蒲團上，雙掌合十。
她的頭發洗得幹幹淨淨，在火光中映照出一種神聖的光澤。
我想起飛機上初相見時候的場景，忽然惆悵起來，滿心憐惜，無法啟齒。
當下，無論說什麽都挽救不了悲慘世界，那樣，說出來還有什麽意義呢？或許，挽救白小蝶這件事，能夠讓白菲安心，至少在道德上，不至於沉淪於無間地獄。
“保重。”
我向白菲揮揮手，然後陪著白小蝶走到左側的蒲團旁邊。
白小蝶也像白菲一樣，跪坐在蒲榻上，雙手合十。
我知道，隻有這樣做，才符合白菲的心意。
她不顧自己一個人的生死，罔顧我的內心感受，一心求死，以身殉道。是非對錯究竟如何，根本沒有討論的意義了。
外麵，天色越來越黑，風聲也越來越緊。
我們四個人在火光之中與世隔絕，仿佛大殿變成了屏障，將外麵的世界全都擋住。
白龍王展開了轉世唐卡，我沒有再向那座壇城觀看，畢竟此前已經有過一次神奇的經曆。
“壇城歐嘛咪轟，嘛咪轟……”
白龍王開始誦經，很快，在酥油燈的頂上，出現了一個橢圓的七彩光球。對比上一次的黑洞，似乎七彩光球更有**力。
光球越來越大，把分別坐在東西兩側的白菲、白小蝶二人籠罩進去。
我沒有向後閃避，而這光球在我麵前停住，再也沒有前進。
至此，事情陷入了僵局之中。
光影中，白龍王無聲地走過來，右手按在刀柄上。
“看來，再也無法挽回了？”
我徒勞地開口，但已經失去了做事的底氣。
“既然做錯，就要贖罪，沒什麽可挽回的。這一次要謝謝你，白氏一族的香火延續，隻能靠你扶持了。”
白龍王一邊說，一邊拔刀在手。
“我去過轉世唐卡，她們都有機會活著回來。或許不必動用切玉刀，也能達成目的，不如我們再等一等，看她們的運氣如何……”
我說不下去了，在這種情況下，別人可以任由白氏姐妹冒險，而白龍王卻不敢。他必須做到萬無一失，才能安心。
“葉開，不用勸我了——”
他抬起左手食指，在刀鋒上輕輕掠過，一道紅色的血箭激射出去，落在那光球上。
光球瞬間膨脹，如同遭到電擊。
白龍王連續割破手指，鮮血射到光球上，讓後者不斷擴大。
光球之下，籠罩著一百零八盞酥油燈。我明白，它之所以越來越大，跟空氣膨脹是同一個原理。
正如白龍王所說，現在，所有人都沒有退路，隻能向前。
禳星一經開始，就會一直向前，直到判斷生死為止。
“葉開，你的頭腦之中，還有乾坤混元一氣圖的影子嗎？”
我閉上眼睛，不丹國家圖書館地下密室裏的那幅圖悄然出現，就在我麵前緩緩鋪開。
一幅圖就是一個世界，隻有看透它，才能知道，困境中的人應該怎樣掙脫出來。
“前輩，你在擔心她們走不出轉世唐卡？”
白龍王搖頭：“非也非也，我不擔心轉世唐卡，那是高僧大德的智慧結晶，即便是向死而生，也百益而無一害。我擔心的是乾坤混元一氣圖，那個世界博大無比，像梅山七聖那樣，最高明的修道者都容易迷失其中，更何況是兩個年輕女孩子？我要你救她們，你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