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醉臥沙場曾弑君

我沒有心情參與討論,在西北戈壁,魔鬼城的存在一直都是旅行者的毒藥。

很多人慕名繞道而來,卻在裏麵出了事,其中不乏一些國際旅遊探險領域的老炮兒。

江湖人說,一個人的名字或許可以起錯,但綽號是絕不會起錯的。

雅丹魔鬼城既然以“魔鬼城”命名,這裏很有可能,就是一個曾經豢養魔鬼的古代城池。

“唐晶到底……怎麽了?”

這個問題仿佛一隻磨盤,沉沉地壓在我心上。

過了玉門關,崔衛東斜躺在後座上,竟然睡著了。

這家夥沒心沒肺,無牽無掛,真是令人羨慕。

戴喜從副駕駛座位上回頭,嘴角帶著笑容:“葉先生,我出生在山東,祖籍山東菏澤梁山縣。”

我腦子一閃,立刻明白他的意思。

山東梁山是四大古典名著《水滸傳》的故事原型發源地,一百單八將的傳奇人生,早就成了國內外影視機構追捧的頂流素材之一。

“失敬失敬,莫非是梁山好漢‘神行太保’戴宗的後人?”我試探著問。

戴喜點頭:“正是,說來慚愧,我的祖上那麽有名,傳到我這一代,雖然是血脈嫡係,卻沒能繼承他的‘甲馬神行之術’,隻能在江湖上跑跑顛顛,混口飯吃。周小姐派我找人,以前每件事都能完成得漂漂亮亮,但今天這件事夠嗆。冥河鎮守司招人,他們看上的,誰都攔不住。”

我動了動嘴,有些問題到了嘴邊,卻被硬生生止住。

大家都是江湖人,如果我問一些蠢問題,傳到周鯤耳朵裏,就太丟人了。

“你怕了?”我笑著問。

戴喜想了想,咧嘴笑著,低聲回答:“怕是肯定的,江湖上的水太深,明明是好心找人,誰知道什麽時候會把自己繞進去?有想找人的,就有針鋒相對的綁架者。對付江湖上的歹徒好說,後麵車上有十幾把長刀匕首,還有棒球棍……有個兄弟是我發小兒,也是梁山好漢的後代,擅長製造火銃,也就是江湖上說的‘迷你噴子’。我以前在歐美混的時候,上百人的街頭械鬥是家常便飯,滿地鮮血裏坐著,我照樣能一手油條一手豆腐腦,吃得打飽嗝……”

我相信對方的話,以周鯤在黑白兩道的地位,如此看重戴喜,對方一定有兩把刷子。

“把唐晶找出來,大家分錢——分英倫三島唐人街大佬米利唐的三百萬。你放心,這筆錢怎麽分由周鯤說了算,她絕對不會虧待你的。”

戴喜長歎一聲,向外抱拳:“多謝,但我真正擔心的,不是錢,而是……而是剛剛周小姐給你打電話時提到的‘辛公平上仙’那件事。冒昧問一下,此前唐小姐跟你聯係,有沒有說過同樣的話。如果你們早就溝通過,說不得,這單生意我就不做了,拿點人頭費,馬上離開,嗬嗬,這年頭,好好活著,以後有的是賺錢機會,你說呢?”

我非常肯定地搖頭:“她過去從未說過。”

戴喜點點頭:“那就好,算我沒說。”

關於“辛公平上仙”,曆史學家做出“借怪力亂神釋疑朝堂弑君”的說法。

比如陳橋兵變後,宮禁之中發生了“斧聲燭影”事件,即大哥傳位二弟的不正常繼承之事。

這件事的過程參見釋文瑩在《續湘山野錄》中的記載:“但遙見燭影下,太宗時或避席,有不可勝之狀。飲訖,禁漏三鼓,殿雪已數寸,帝引柱斧戳雪,顧太宗曰:‘好做,好做!’遂解帶就寢,鼻息如雷霆。”

同時,也可參見李燾在《續資治通鑒長編》的記載:“但遙見燭影下晉王時或離席,若有所遜避之狀。既而,上引柱斧戳地,大聲謂晉王日:‘好為之!’”

《辛公平上仙》的故事出自《續玄怪錄》,宋朝人編錄《太平廣記》的時候,幾乎全部收錄《續玄怪錄》,卻唯獨把“辛公平上仙”刪除,成為千古不解之謎,後人推算,就是因為該故事暗含著“弑君”一說,編者生怕引發帝王震怒,才刻意避開。

宮廷與白道藏著太多不可說的潛規則,那不是江湖人能夠洞察的。

那麽,在近兩百年的江湖上,“辛公平上仙”也有另外的解釋。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

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所以,一旦某件事利益重大,執行者獲利豐厚,就會引來其他同行的覬覦破壞。那個神乎其神的故事也被套用在很多江湖大佬遭到二弟謀逆篡位的過程中。

一旦篡權成功,明麵上如何解釋宋太祖趙匡胤、宋太宗趙光義兩兄弟風雨如晦之夜發生的咄咄怪事,就很容易了。

“戴先生,莫非從‘辛公平上仙’這件事中,你又想到了水泊梁山發生的那段易主舊公案?”

戴喜再次回頭,臉上的笑容隱去,眼神複雜,注視著我。

水泊梁山一百單八將中並不包含天下第一的大英雄“托塔天王”晁蓋,就是因為英雄排座次之前,晁蓋在攻打曾頭市的時候,暗夜中遭到勁敵史文恭暗箭射殺,毒發身亡。

後代江湖人物考據這段曆史,竟然發現,射殺晁蓋的並不一定是史文恭,當時天下第一神箭手“小李廣”花榮有著更大嫌疑,而花榮效忠於“及時雨”宋江,死心塌地追隨。晁蓋一死,宋江就坐上了水泊梁山大頭領的虎皮交椅。

這段公案,似乎也是“辛公平上仙”的江湖翻版。

“是啊,葉先生高見,我剛剛想到這一點,就被你戳穿了。我的意思是,此次大家聯手,我隻負責找人,不負責解釋。你和周小姐、唐小姐、米利唐之間有任何幕後交易,都跟我毫無關係。”

戴喜不愧是老江湖,幾句話就把自己的責任推了個一幹二淨。

江湖人要想長命百歲,“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就是首要原則。

“好啊戴先生,如此安排甚好,我完全同意。”我點點頭,向前探身,在他肩上拍了拍,示意大家合作愉快。

當然,我的動作另含深意,兩巴掌輕輕拍下去,從對方肩膀的反彈力度,就能準確判斷出,戴喜一身的好功夫,全都隱藏在胖墩墩的外表之下。

一個江湖人能憑著“找人”的本事安身立命,一定會有更強大的能力作為基礎。

戴喜這個人,表麵上似乎很好相處,但很有可能,關鍵時刻一抹臉就要動刀動槍。

車子到了雅丹魔鬼城,已經是午後一點鍾。

陽光之下,遠處千奇百怪的砂岩造型無比瑰麗,似乎並不可怕。

崔衛東醒來,伸了個懶腰,文縐縐地念了兩句古詩:“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哎喲,總算到了,夜宿魔鬼城,虧你們怎麽想的,如果不是為了米利唐的三百萬,我才不陪你們發瘋呢……”

過去的戈壁公路從魔鬼城兩側繞行,如今,為了遊客參觀方便,一條簡易公路穿魔鬼城而過,到了中心地帶,又延伸了很多分支,通向幾個著名的砂岩造型。

過去,我早就到魔鬼城參觀過,對那些有名有姓的砂岩比較熟悉。

“冥河鎮守司在哪兒?”崔衛東跳下車,向魔鬼城深處指著。

“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戴喜笑嘻嘻地用古詩回應。

“老戴,別賣關子了,葉開說,唐晶被困在冥河鎮守司,你說,冥河鎮守司就在雅丹魔鬼城中心——你們一個個打啞謎,打到什麽什麽時候?好了,現在來都來了,既來之則安之,先吃飯再說吧,我都餓癟了!”

戴喜的人在旁邊的沙地上支起了行軍鍋和烤爐,很快就做好了簡單的午餐,分別是熟牛腩燴洋蔥、紅柳烤肉串和芝麻饢,另外還有一鍋地瓜玉米粥。

我沒有急迫催促現在就進魔鬼城,暫時聽從戴喜的安排。

他是找人專家,比我更明白幹活的次序。

一邊吃飯,戴喜一邊吩咐他的人:“吃完飯,每個人騎一輛電單車,到達魔鬼城核心後,先調試通訊設備,然後拴好二百米安全繩,按照地圖向四周輻射探索。發現任何異常,立刻聯絡,不得擅自采取行動。我們要找的是敦煌研究所的唐小姐,照片等會兒發給每個人。記住,隻找這一個人,也隻認這一個人,如果其他人求救,能躲就躲,不能躲就——”

他抬起右手,做了個“割喉”的動作。

他的人一起點頭,沒有任何廢話,臉上也沒有多餘表情。

崔衛東張嘴,被我一把按住,然後抓起一瓶可樂塞給他。這種時候,要按江湖規矩辦事,不然,就太惹人厭了。

之後,大家默默地吃飯,偶爾抬頭,看看西斜的太陽。

唐晶的失蹤是一件怪事,如果連戴喜都束手無策,白道上的人來了,也是白費力氣。

吃完飯,戴喜的人先支好了帳篷,然後從別克車上卸下了六輛迷你型電動車,每人背上一個鼓鼓囊囊的旅行包,迅速出發。

按我的估計,從野餐地點到魔鬼城入口約一公裏,這些人進入其中展開探索,大概耗時一小時。也就是說,我們最快能在兩小時內,得到回應,唐晶在不在裏麵,到時就見分曉。

這是最樂觀的估計,過去有很多探險者也是這樣打算的,但很多人一去不回,就這麽眼睜睜消失了。

“給——”戴喜端著不鏽鋼咖啡杯過來,遞給我一杯。

“最怕是響沙、流沙井、暗沙,另外就是沙地裏的大蜥蜴。蛇肯定有,敦煌土話說的見風倒、九步死、閻王追魂繡花針……太多太多了,他們背包裏帶著進口蛇藥,另外還有很多求生設備,別看魔鬼城是個旅遊風景區,其實處處透著危險。遊客們站在簡易公路上沒事,為拍照或者方便,向旁邊走出十步,到了沙地上,隨時都能把一條命交代了,唉……老輩人說過,魔鬼城就是魔鬼城,幹嘛開發成旅遊景點呢?就好像四川酆都城,不信邪的人死得快,找死嘛,閻王爺幹嘛不收?”

我接過杯子,情緒有些失落,就沒有回應。

“不好意思,說多了。你放心,我會全力以赴,唐小姐吉人自有天相……又沒有短命之相,一定沒事的。”戴喜向我舉起了咖啡杯,表情有些尷尬。

崔衛東剛剛在野地裏方便完了,晃晃悠悠地走過來。

“喂,你們在車上聊什麽辛公平上仙之類的,那可是弑君篡權的宮廷秘聞,聊多了會惹麻煩。我覺得,大家少說話,才是正理。魔鬼城裏裏外外透著邪乎,葉開,跟周小姐通個電話吧,就說我們到了,正在找人,最好讓米利唐準備好錢,到時候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

我不禁苦笑,崔衛東自己說個不停,卻要別人“少說話”,真正是奇葩一個。

關於米利唐,周鯤沒有說太多。但是,江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大家都知道,米利唐超過七十億的總資產是怎麽來的。他的家族對於敦煌文物有著巨大的興趣,此前也憑借著接手海外敦煌經卷,低買高賣,獲利極大。

除了經卷,米利唐家族對於敦煌的一切都有濃厚興趣,壁畫、佛像、舍利子、手抄本、畫冊、古物……在海外市場,他的家族已經成了最大的敦煌符號,甚至可以左右一切跟敦煌文物有關的交易標的。

這次,米利唐給出三百萬,應該是投石問路。畢竟,三百萬對他來說,不過是毛毛雨。

“稍安勿躁,衛東,來都來了,著什麽急啊?”我笑著向崔衛東揮手。

崔衛東跳到車頂上,舉著望遠鏡,向魔鬼城深處望了一陣,又大聲問:“老戴,你的人靠譜不靠譜?你說冥河鎮守司就在魔鬼城中心,現在屁大的動靜都沒有,怎麽回事?”

戴喜看看腕表,開始撥打電話。

電話接通,他的人立刻回話:“老板,這裏什麽都沒有,公路上連個沙粒都沒有。我們準備繼續向前搜索,導航設備一切正常。唯一的意外就是剛剛有人好像聽到了呼救聲,但現在什麽都聽不到,連風聲都很小了。再過半小時,如果沒有發現,我們就回去。”

戴喜答應一聲,對照軍用地圖,把對方匯報的經緯度標注在上麵。

在這種奇特地形之中,幻聽、幻視、幻覺是常見的,並不值得驚奇。

我擔心,大家從敦煌興師動眾地跑過來,最終一無所獲,白忙半天。

戴喜掛了電話,向我解釋:“我們不著急過去,先讓人探探路。下午五點鍾,魔鬼城裏擦黑,我們就收拾東西進去。這裏的環境我非常熟悉,幾條簡易公路都是我帶人修的,任何情況下,都不怕迷路。”

我放下心來,輕鬆地點頭:“好,就聽戴先生安排。”

現在,我的手機一直連著充電寶,確保電量充足,不會自動關機。

我知道,唐晶使用的手機是華為品牌,超大電池,通話少的話,能夠支撐五天以上。

今天是她失蹤的第三天,我還有機會收到她的來電,所以必須提前做好準備。

到了下午四點鍾,戴喜的電話振鈴,但電話接通後,對方卻不說話。

戴喜臉色大變:“喂,說話,說話……出了什麽問題?說話,趕緊說話……”

我和崔衛東立刻聚集到他身邊,他打開免提後,手機裏傳來艱難的呼吸聲。

“不能開口,就用摩斯密碼,敲打情況,快點!”我奪過手機,大聲吩咐。

接下來,我聽到了“篤篤篤”的敲擊聲。

用摩斯密碼傳遞訊息是求生法則之一,人在江湖,多懂幾種求生方式,關鍵時刻就能救命。

“埋葬……沙子動……鳴沙山一樣的沙子……被埋葬,救……”

這是對方傳遞過來的訊息,到了最後一個字,敲打聲停止,電話訊號也斷了。

“是響沙,是鳴沙山一樣的響沙……鳴沙殺人……”戴喜低聲說。

崔衛東變了臉色,猛地後退了一大步。

“上車,進場,救人。”我淡定地吩咐。

我們立刻上了越野車,吩咐別克車的司機原地待命,等待後續救援人員。

越野車啟動,奔向魔鬼城。

在車上,我打電話給馬三爺:“找十個手腳麻利腦子清醒的高手……我們在魔鬼城東邊入口,有別克車在這裏接應。你的人到了,馬上進來,有人在魔鬼城中心失聯,速來。”

大亂之前,我能保持百分之百的清醒。

唯有這樣,才能將複雜情況簡單化,確保全身而退。

馬三爺什麽都沒問,隻回了一句:“一小時必到。”

車子進了魔鬼城,戈壁上的風沙聲突然停了,四周一片沉寂,如同進入了死亡墓地一般。

很快,車子開到了魔鬼城中央,戛然而止。

這裏共有九條支路,向四麵延伸出去,輻射到魔鬼城的角角落落。

“下車找人,下車找人……”戴喜打開了車門。

我阻止他:“不要下車,我們開車過去,所有人聚在一起,不能分開。既然有響沙和流沙,大家在一切,互相照應。如你所說,這裏就是冥河鎮守司,是嗎?”

戴喜向前一指,指尖開始顫抖:“看前麵……那棵戈壁酸棗樹,當地人叫她毛大娘。那棵樹下,就是冥河鎮守司……毛大娘就是閻王爺的老婆,我們現在已經在冥河鎮守司……”

我淡定地向前望著,那棵黑黢黢的酸棗樹距離車頭十步,最高處約七米,主幹直徑兩尺,的確是西北很少見的大樹,估摸有三十年以上曆史。

崔衛東幹笑起來:“什麽毛大娘?什麽閻王爺老婆?現在都二十一世紀了,這些迷信傳說算得了什麽?那就是一棵破樹罷了,我就不信邪,樹底下是冥河鎮守司,那我弄台挖掘機,把樹刨了,一直挖下去,豈不就到了閻王爺老家?”

“不要說話,衛東,別犯盜墓探寶大忌!”我厲聲喝止,提防崔衛東多嘴惹事。

我們是盜墓探寶者,平時說話,一定要積口德,絕對不能占了便宜還賣乖。不然,大禍臨頭是分分鍾的事,自己一個人死也就罷了,還要連累整個團隊。

“救我……救救我,我好苦啊,十殿閻羅腰斬術……救我,好心人,救救我啊,我在這裏,救命之恩,獻身相報……”一個女人的聲音遠遠飄來,就在車子的西北方向。

“聽到嗎?聽到嗎?有人喊救命,是唐晶,一定是唐晶!”崔衛東不由分說下車,三下兩下爬上了車頂。

那當然不是唐晶,因為唐晶為人正派,舉止嚴謹,絕對不會用這種妖裏妖氣、充滿媚態的語氣呼救。

“是……是魔鬼城裏的魔鬼,是冥河鎮守司裏的女鬼,是毛大娘……葉開,我們遇到麻煩了,遇到大麻煩了——”戴喜聲音顫抖,猶如突遇末日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