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來自舍身飼虎圖的死亡凝視
我當然明白,一切都是幻覺,隻是不想放棄這一線希望。猶如溺水的人,不肯放棄一根救命稻草那樣。抓得越緊,就越有了求生的希望。
“唉,生何歡,死何苦?來到這裏,卻隻顧著走馬觀花,忘記了這片廣袤戈壁的真正意義……世人愚鈍,真是愚鈍!唉——”那個聲音漸漸飄遠,似乎已經離開了二五四窟,一路向外麵走去。
最後一聲歎息,已經在百步之外。
我站在那幅壁畫前,感到自己極度渺小。正如僧人向我發出的啟迪那樣,到了莫高窟,隻看到壁畫中的人物風光,卻不明白留下壁畫的人,想要表達的深層含義,豈不就是對古代先賢的最大褻瀆?
“葉開,葉開……”周鯤在壁畫前叫起來。
我回過頭,她站在那裏,以舍身飼虎圖為背景,仿佛也將在一瞬間融入其中了。
“葉開,回來吧,是我多慮了。這裏隻有我們這幾個人,我已經讓管理處多派幾個保安過來,內外搜索,不要出現其它問題。”周鯤向我招招手。
她身邊的三個女人已經收起了小刀,無聲地笑起來。
茉莉一直站在側麵,跟她們隔開一段距離。
這就是她和周鯤的不同之處,總是以局外人的身份自處,避免入局過深,看不清未來。
刹那間,我聽到了虎嘯聲。
虎嘯聲隨即帶來了一陣血雨腥風,灌滿了二五四窟。此刻,我在虛幻與現實之間瀕臨迷失,那幅壁畫也急速擴大,把我們全都包裹在內。
黑暗中,閃爍著無數凶光畢露的狂獸之瞳。
對太多人來說,舍身飼虎、割肉喂鷹隻是故事,而對於身處其中的人而言,一隻猛虎就是人間地獄,帶來的是無盡的死亡。
過去我曾經進入過莫高窟很多次,唐晶帶著我,幾乎走遍了每一個洞窟,看過了每一幅壁畫,但那時候的感覺卻是輕飄飄的,無法跟這些壁畫中的人物融為一體。
舍身飼虎圖曾經是每次都要看的名品之一,但我卻沒有聽到過老虎嘯聲。
這一刻我才真正感覺舍身飼虎的可怕之處,原來,對於猛虎的恐懼與生俱來,這種自然界的森林之王帶著無窮殺氣,任何人在它麵前都會瑟瑟發抖。
隻有薩埵王子那種大無畏的修行者才能夠坦然麵對這一切,並且用自己的身體飼養這隻猛獸,留下了千載的傳奇。
周鯤還在叫我,但此刻猛獸就在旁邊,仿佛死神,凝視著我們,我無法開口,生怕下一秒鍾就有猛獸從黑暗中衝出來,把我們拖進深淵。
茉莉緩緩向我走來,她的眼中混合著驚訝和恐懼……
“葉開,我感覺到事情不對,今天晚上的莫高窟似乎格外沉重,我們還是趕緊離去吧,先回酒店再說——”
她已經沒有了此前那種興奮,我能猜到,她預感到了危機來臨,這幅舍身飼虎圖給她帶來的並不是開創事業的福音,而是一種無言的威脅,隻有思想極度敏感的人,才能感受到四周的風吹草動。
周鯤和那三個女人過度關注壁畫的表麵,完全忘記了,莫高窟在這裏存在了數百年,每一幅壁畫背後都隱藏著無法描述的深層意義。
她們看得越多,看得越久,就越容易迷失在壁畫的表麵,被一些世俗的觀念所包圍,根本想不到去探究每一層壁畫背後告誡世人的真理。
我和茉莉向外走,三個女人笑起來:“有什麽可怕的?這裏是莫高窟,就是容易讓人產生幻覺,豈不是最簡單的事?你們害怕就不該來這裏,還說是英國來的海歸,沒有一絲膽量,怎麽闖**江湖?”
茉莉握住了我的手指,輕輕地冷笑了一聲,根本沒有回頭分辯。
我們沿著甬道走出去,再次麵對空****的廣場。
“葉開,隻有半夜來到莫高窟,才能跟那些古代人心意相通,剛才我感受到,壁畫中的猛虎死死盯著甬道裏的每一個人,它的眼光能夠殺人,奪人魂魄……可是周鯤和那三個女人卻一點都感受不到,這真是太可怕了,那麽多人從世界各地來到莫高窟,隻想觀賞風景,卻始終想不到,每個人站在這個洞窟裏,都已經身在猛獸的凝視之下,真是太可怕了,世人愚鈍,以至於此?”
我聽到她說這句話,立刻想到幻覺中那位僧人。
他們都在哀歎,世上這麽多人,始終渾渾噩噩,不知道將來去向哪裏?行屍走肉一樣活著,像螞蟻螻蛄一樣卑微,隻有極少數的人洞察世間的一切變化,掌控自己的命運,然後走向生命的光明。
那些人可以上天堂,而大部分愚蠢的人隻能下地獄。
我深吸了一口氣,讓動**不安的心情平複下來,微笑著告訴茉莉:“我們回去吧,今天晚上到此為止,不管以後再聽到舍身飼虎圖發生什麽奇怪的變化,那都是幻覺,再也不要冒險衝動了。”
茉莉臉上的表情變得十分尷尬,用力抓緊了我的手指:“葉開,米利唐先生給了我太大壓力,他希望我這一次歸國,能夠找到唐晶,也找到莫高窟的秘密,甚至找到天子寶庫,唉,這麽多沉重的期望,讓我不敢懈怠……有時候冒險激進也是年輕人的特色之一,他經常說,人不冒險枉少年,生命剛剛開始,趁著這股熱血和衝動向前飛奔,這才是少年應該做的事……”
我苦笑起來,或許米利唐也這樣鼓勵過唐晶,才導致唐晶變得十分激進,最後迷失在敦煌的戈壁灘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一想到唐晶,我的情緒就無法激昂起來,持續變得消沉。
茉莉注意到了這一點,拉著我走下了台階,走向我們的車子。
我回頭望去,洞口靜悄悄的,周鯤和那三個女人還留在裏麵,沒有出來。
我一邊走一邊撥了周鯤的電話,告訴她:“還是回去吧,半夜探訪莫高窟,本來就犯了戈壁灘上的大忌,如果不是聽到一些奇怪的消息,我們也不會來。”
周鯤的聲音相當鬱悶:“葉開,現在這些線人簡直不像話,他們提供的消息亂七八糟,而且沒有一點依據,根本就是瞎編亂造的,敦煌這邊形形色之色的線人太多了,以至於謠言滿天飛,我們馬上就出去,不用擔心。不過,剛才我看茉莉看著你的眼神有些不對,千萬不要讓這些海外來的人纏上,他們的手段超乎你的想象!”
周鯤的懷疑不無道理,茉莉接受了米利唐的特殊使命,匆匆而來,一定不會空手而歸,所以我甚至覺得她會威脅到崔衛東的大生意。
一旦雙方進入了白熱化的爭奪,崔衛東就迎來了巨大的對手,平地之上再起驚雷,敦煌文化的生意場上,又要出現一番爭奪。
平心而論,我總是覺得辯論出真知,兩方人馬進行激烈碰撞,最後才能確定黑旗軍的未來以及這隻陰兵部隊的價值,不然的話,任由崔衛東瞞天過海,最終也許亂成一鍋粥。
我們上了車,司機立刻發動車子,返回敦煌。
在路上,茉莉一直望著窗外,情緒變得消沉,這一次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對她是一個打擊,最起碼讓她知道敦煌並非滿地黃金,而是像其他城市一樣,沒有做過努力,見不到真正的成績。
“葉開,有時候英倫三島的專家們聚集在一起,也會討論古代西夏人為什麽要把莫高窟建立在鳴沙山上?明明知道這裏的岩石經不起風吹雨打,最終所有的壁畫藝術都會隨著鳴沙山的坍塌而消失得無影無蹤。難道你不覺得,王圓籙發現了藏經洞,導致那些經卷分布於五湖四海,似乎就是一種預兆?古代人的智慧總是有局限性,所以專家們對於敦煌文化的未來如何保存,憂心忡忡。”
這是一個很大的課題,所有敦煌文化的研究家也在討論,但是文物保護並非一朝一夕的事情,這些壁畫隻能放在這裏,不可能遷移到別處。
更何況,人挪死、樹挪活,假如把壁畫轉移到另外的高級博物館裏,進行超大投資,真空保護,未必就是最好的辦法。
敦煌壁畫離開了莫高窟,失去了靈氣,就變成了死氣沉沉的圖畫,再也沒有人能夠從中感悟到生命的最大價值,專家和政府總是比普通人想得更深遠。
英倫三島遠隔天涯,那些專家們根本不了解敦煌的情況,就算提出一些意見,也僅僅是隔靴搔癢,解決不了問題。
茉莉這些話隻是個引子,接著她就提起了另外一個話題:“如果舍身飼虎圖裏麵藏著怪獸的死亡凝視,是不是應該把它打開看看,壁畫後麵有什麽?我剛才看到壁畫中多出來的那個女人,也感到非常驚訝,為什麽過去沒人注意到?到底是誰發現了他們?”
這些話其實是明知故問,秦祖龍發現了壁畫中的秘密,這個消息早就傳開,通過各種渠道傳達到海內外的敦煌文化愛好者耳中,其中也包括米利唐。
我甚至覺得,米利唐通過唐晶的關係,應該更早知道這幅畫的秘密,如此一想,又變成了個死循環,唐晶明知道舍身飼虎圖裏麵藏著危機和殺機,卻不知停止始終向前,豈不是自尋死路?
“葉開,告訴我唐晶那邊到底藏了多少秘密?她向米利唐先生說了多少,又隱藏了多少?或許你們之間也有交易——如果有,就請告訴我內幕,我可以出大價錢,把你們沒有完成的交易全都買下來,隻有這樣米利唐先生才肯拿出更大的投資,讓自己的敦煌文化博物館擴充三倍。毫無疑問,唐晶已經消失了,我們隻能另外尋找合作者,你就是最佳人選!”
這一次,茉莉沒有隱瞞,直接了當的亮出底牌,想要跟我合作。
其實米利唐錯估了形勢,小看了我的人生格局。
如果隻是為了錢,就可以出賣國家寶藏,出賣自己的信仰,那就不是我了!
我搖搖頭,指著窗外:“敦煌的秘密就隱藏在這黑暗中,如果米利唐先生想收購更多的敦煌文化珍品,那就應該先投入再回收,而不是盲目地收割韭菜,你們所謂的敦煌寶藏已經分割得差不多了,接下來隻有深層挖掘敦煌和莫高窟的含義,才能從中找出更具價值的深層黃金。唐晶做了很多工作,知道的比我們更多,所以不要懷疑你們的眼光,竭盡全力找到唐晶才是唯一的辦法。”
我感到悲哀的是,人人都想放棄唐晶,就連米利唐也一樣,沒有找到唐晶之前,他們就開始尋找下一個合作者,這種過河拆橋的做法實在令人不恥。
茉莉笑起來:“葉開,你太固執了,跟江湖傳說中一模一樣,總是守著自己的所謂君子原則,早知如此,我該去找崔衛東,但他已經離開敦煌,此刻應該在飛往南方的飛機上,剛剛的事就算我沒說,回到酒店我們可以重新核對資料,我知道的,一點不剩都告訴你,你知道的可以藏起來,也可以向我公開一部分。總之,你是君子,我們比你做得更像是君子,如此而已。”
我相信米利唐給了茉莉很大的自由權,她可以決定很多事,就像今晚她派遣那些線人緊盯著舍身飼虎圖,就是彰顯了自己的意圖。
如果我計算的沒錯,她對於敦煌的掌握非常全麵,早就把崔衛東的大生意納入自己的視野當中。
車子回到國際酒店,我們沒有直接回各自的房間,而是去了第九層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酒吧。
這個時間段酒,吧裏空無一人,我們兩個靠近窗前坐下,要了咖啡,然後各自沉默,調整自己的思緒。
在車上,我們的談話接近於圖窮匕見,所以彼此的情緒有些失控,出現了淡淡的火藥味兒,現在我們都能冷靜下來喝杯咖啡,休息休息,再次進行談判。
我意識到,想要救出唐晶,就得跟米利唐深度合作,而不是僅僅依靠自己的力量。
“葉開,剛剛我有些操之過急了,尋找唐晶是我和米利唐先生的共同心願,她是唐氏家族的重要人物,米利唐先生對她寄托了重大的期待,你應該能夠理解。這種期許永遠都是沉甸甸的,或許讓唐晶感到了壓力,才會做了最大限度的冒險,企圖把敦煌的一切曆史文物、古跡玄學都掌控在自己手裏,最終卻因能力有限出現了紕漏,這是大家都不願看到的。你說呢?”
夜涼如水,景色闌珊。
坐在這裏,能把半個敦煌城納入視野之內。
其實我更願意為了廣大敦煌文化而戰,如果隻是為了個人私利,那麽,賺多少錢才是盡頭呢?
米利唐和茉莉隻懂得以成敗論英雄,唐晶敗了,立刻遭到揚棄,而他們的目標接著就盯上了我。
這是生意,而不是江湖。
那麽,他們是商人,而不是江湖人。
我想起崔衛東,如果他肯放棄利益,好好跟著我走下去,或許就是另外一種人生結局了。
“茉莉,這裏是敦煌,而敦煌是中國的,不屬於英倫。米利唐先生隻是華裔,早就更改了國籍。那麽,他手裏聚集的敦煌文物越多,就隻證明敦煌文物流失越多,你懂我的意思嗎?假如他的最終目標是將敦煌文物送歸中國,無償捐贈給祖國,那我們可以合作,沒問題。關鍵是,他建造敦煌文物博物館的終極目標是什麽?”
茉莉怔了怔,隨即有些尷尬地搖頭:“抱歉,抱歉,他雖然熱愛祖國,但卻無法像昔日幾個商業大佬那樣,將圓明園的獸首高價買下來,捐給國家。我們講的是另外一個問題,如何發掘敦煌文物的價值,比如那幅舍身飼虎圖,比如天子寶庫,比如……葉開,你明明知道我們現在談的是生意,不是奉獻和捐贈,唉,我隻是執行人,不是主人……”
她端起杯子,接著喝咖啡的動作,遮掩自己的沮喪。
對麵牆上,掛著一幅敦煌飛天的油畫。
飛天是敦煌的精神象征,但隱藏在洞窟深處的各種複雜人物,才是敦煌文化的真髓。
“老虎……過去那麽多年,專家們隻研究薩埵王子,卻完全忘記了老虎的重要性。如果沒有老虎,哪來的舍身飼虎圖?”今晚,在那陣突如其來的虎嘯聲中,我對於二五四窟有了全新的感悟。
薩埵王子與猛虎缺一不可,正義光明與邪惡黑暗缺一不可,敦煌文化中的善與惡缺一不可。
猛然間,我似乎感覺到了,自己正在接近敦煌的真諦。
古人在山崖上鑿壁繪畫,不是無意識而為,一定是告訴蒼茫大地上的芸芸眾生們,一些醍醐灌頂般的真理。
“葉開,對我剛剛的建議怎麽看?我們是否能深度合作?時機不等人,白駒過隙一般,嗬嗬嗬嗬,今晚我要向米利唐先生匯報,如果你沒有合作的意象,就太可惜了!”
茉莉咄咄逼人,展現了一個商場高手的掌控力。
我搖搖頭:“敦煌文化不是生意,千佛洞的文物經過了百年前的浩劫,再也不能外流了。如果米利唐先生的本意是強取豪奪,請轉告他,那是白日做夢。”
我舍棄了委婉相告的態度,而是直截了當,向茉莉表達本意。
現在是二十一世紀,華夏任人宰割的年代早就過去了。
“你——葉開,此刻隻有我們兩人,何必拒人於千裏之外?如果你和崔衛東不是為了賺大錢,又何必轉戰數個城市,最後落腳敦煌?我不相信,世上還有人不愛‘名利’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