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薩埵舍身飼虎本生

我又打了個電話,安排我的另一個朋友,去敦煌國際酒店調取地下車庫錄像,看看唐晶失蹤前發生的事。

這位朋友名叫蕭月,是一個地下情報專家。

隻過了一分鍾,她就給出反饋:“敦煌國際酒店地下一層、二層都是停車場,我剛剛黑進他們的內部管理係統,從下午六點鍾到十點鍾的錄像出現錯誤,兩層停車場共有四十個攝像頭,全部無法調取。我目前向前回溯視頻,唐晶在晚上九點四十分,駕駛一輛白色豐田越野車,經過酒店前的廣場,進入地下通道。此刻,我看到地下一層停車場內,那輛越野車停在西北角車位,停得規規矩矩,車內無人,車邊沒有打鬥痕跡。如果需要我去現場勘察,二十分鍾後可達。”

我能預料到,對方有意綁架,就會做足準備工夫。

監控並非萬能,萬物互聯的狀態下,要想搞丟幾小時視頻,不費吹灰之力。

“蕭月,知不知道最近有沒有人打‘天子寶庫’的主意?道上是不是有人盯上了唐晶?”

蕭月言簡意賅地回答:“沒有,天子寶庫雖然名聲在外,可道上朋友都知道,有些事情以訛傳訛,都不想白費力氣。我知道你要來,還覺得你們是旅遊散心,順道來找唐晶,絕對不會動天子寶庫的心思。”

我答應一聲,準備掛電話。

“葉開,有件事發生在一小時前,秘密網絡上有人出價千萬,要買敦煌生死書,而且連續有二十一撥人聯係我。他們知道我是地下信息之王,也隱約知道,我和你們葉家的關係,所以盯上我。我明確回複,敦煌生死書早就失傳,大家都死了這條心吧——當心,無風不起浪,你曾說過,葉家世仇是陳、蔡、鮮於三大家,他們的後代念念不忘的,就是奪取葉家的敦煌生死書。我們是朋友,如果需要,二十四小時給我打電話,隨時在線。”

蕭月是一個奉行“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冷美人,她說這些話,已經是表達熱情的極限。

我默默地掛了電話,然後把手機放在一邊,將油門踩到底。

“蕭月喜歡你——嘿,真是怪了,我雖然是道上第一美男子,但有些女孩子眼光獨特,隻喜歡你這種吃喝嫖賭樣樣不通的冷淡君子型男人。”崔衛東大聲說。

我搖搖頭,不想聊這個話題。

蕭月今年僅有二十一歲,是我的朋友,但我隻把她當作小妹妹,從沒想過其它關係。

“葉開,蕭月很不錯的,去年的國際黑客大賽、白帽黑客錦標賽、蘋果黑客大賽,全都進入前十名。她給全球的中國江湖人帶來了榮耀,嗬嗬嗬嗬……有這樣一個女朋友,很有麵子,對不對?”

蕭月是華裔黑客界的驕傲,但這已經是老調重彈,她做這些事,完全出於興趣愛好,與那些獎項無關。

她兩年前來到敦煌,癡迷於此地的濃厚文化氛圍,遂隱居下來。

“葉開,我總覺得這事有點蹊蹺,唐晶這次邀約我們過來,隻是研究敦煌殘卷裏的一部分內容,與江湖無關,怎麽會遭人綁架?今天在莫高窟的二五四窟,曾經有人偷偷接近我,我就預感到情況不對。你說,是不是唐晶的研究內容觸犯了某些人的利益?”

崔衛東的思維一向活躍,並且有輕微的被害者妄想症。這是尋寶者的通病,在這個領域,同行之間相煎太急。所以,一旦有了新發現,就會左躲右藏,生怕同行截殺。

莫高窟的二五四窟始建於北魏,是莫高窟中最早的中心塔柱式洞窟,所繪壁畫故事內容中,最讓我感動的是薩埵舍身飼虎本生。

我們觀看薩埵舍身飼虎本生時,的確有人趁著黑暗,跟我們擦身而過。

“你的意思是——”

當時,我沉浸在壁畫傳達的悲憫情懷之中,沒有在意那人的不軌意圖。

“大概是個小偷吧?我向旁邊閃開了,不想惹是生非。莫高窟這邊的治安很嚴,一旦驚動了保安,讓人家唐晶知道,多沒麵子?”

這是崔衛東的習慣,在女孩子尤其是美女麵前,他極其顧念自己的形象,絕不容許出現任何瑕疵。

“我們是來敦煌朝聖的,的確不該惹事。二五四窟裏麵的壁畫,對我有重大意義,就更不能在那裏滋事了。”我的情緒受到影響,聲調不由自主地低沉下來。

舍身飼虎、割肉喂鷹是修行者的至高境界,當代的修行者極少有人做到。

“如果唐晶出事,就太可惜了。葉開,近幾年來,唯一能夠跟你聊得來的,就隻有她。你們是郎才女貌,有踏入婚姻殿堂的潛質。如果這一次你再英雄救美,那就更好了。正好可以雙宿雙飛,白頭偕老……”

我不願唐晶出事,綁架她的人隻要錢,不要命,這是江湖人的規矩,所以,我相信這件事總會有轉機的。

車子到了玉門關,繞關而過,繼續向西。

我接到馬三爺電話,他替我召集的工程人員已經到了導航裏指定的準確地點。

“葉開,深更半夜的,你要在那裏挖井還是淘金?我們可說好了,如果有好生意,一定算上我一份。好了,我跟所有人交代過,他們聽你指揮,指到哪兒打到哪兒……”

馬三爺是個很豪爽的人,人脈廣泛,處事精明,找他辦事,絕對不會被放鴿子。

“馬三爺,問問道上的兄弟,如果有人對敦煌殘卷感興趣,就走正常渠道,跟殘卷研究所合作,千萬不要冒險,不但傷了和氣,而且背上血債。我是個很小氣的人,假如有人動了我的朋友唐晶,天涯海角,有仇必報。”

我旁敲側擊,希望有所收獲。

馬三爺繼續打著哈哈:“葉開,那怎麽可能?敦煌這邊的道上朋友都是老江湖,不會給你添麻煩。掛了掛了,有事再聯絡。”

我拿過筆記本電腦,一邊開車,一邊查詢敦煌殘卷研究所的情況。

以唐晶的孤傲個性,在哪裏都不會與俗人爭名逐利,所以,職場上麵,沒有明顯的仇家。

車頂光柱刺破黑暗,直射遠方,仿佛深海中的潛艇,獨自麵對未知恐懼。

導航顯示,再開三十公裏,就到了雅丹魔鬼城的東邊。

我和崔衛東持同樣觀點,繞過而不是穿過魔鬼城,免得中途出事。

“葉開,英倫那邊朋友聊到的那件事,我一直沒有回複。你心裏到底怎麽想的?一筆巨額酬金,不賺白不賺,對吧?”崔衛東不甘心沉默,再次找出話題。

英倫那邊,有人出了高價,求購敦煌生死書。

我的家族僅僅擁有那本絕世奇書的四分之一,並且是非賣品。如果對方要的是全書,那他的目標就跟我重疊了,不可能合作。

“衛東,低調能行萬年船,還是不要跟暗網上的人聯係太密切,會出大事的。”

崔衛東笑起來:“嗬嗬嗬嗬,我們是探險家,是尋寶者……葉開,打什麽時候起,你這麽謹慎了?難不成,是想金盆洗手,退出江湖,跟某個漂亮妹妹雙宿雙棲,過上正常人的幸福生活?別傻了,我們第一天踏進這一行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不可能有金盆洗手的機會。那麽多江湖前輩都用血淋淋的事實給出了前車之鑒,你忘了嗎?”

我笑不出來,崔衛東也在說完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他說的是事實,瓦罐難離井沿破,進了這一行,不是正在探險,就是在趕赴探險的路上。

隻有死亡,才能結束這一切。

車子抵達魔鬼城邊緣,我暫時停車,打開了車頂的四個探照燈,總共六道光柱,射入魔鬼城,照亮了奇特的地形地貌。

千百年來,犀利的風沙飛卷,將砂岩切割磨礪,最後變成了各種各樣的詭異形狀。

距離我們最近的一塊砂岩,高度有七米,最寬處有三米,仿佛一個殘留著一條手臂的佝僂老人,身子歪斜,向我們這邊彎下腰來,似是歡迎,又似是撲擊。

砂岩是赤紅色的,表麵覆蓋著彎彎曲曲的灰色脈絡,如同老人暴突的血管一般。

“魔鬼城,裏麵真的有魔鬼,真他媽的,歹徒把唐晶挾持到這裏來,是不是瘋了?”崔衛東恨恨地罵了一句。

再向前去,高高低低的砂岩造型遮擋光柱,造成了明明滅滅的影子。很多砂岩都是奇怪的人體姿勢,但沒有一個是四肢健全、堂堂正正站著的,全都歪歪扭扭,仿佛已經被死亡折磨得失去了人形。

大自然的神工鬼斧,給敦煌留下了這麽一片詭異之地,是警告,還是嘲弄?永遠沒人知曉。

我記得唐晶說過:“莫高窟是大漠戈壁裏的豐碑,敦煌學則是人類最偉大的學問之一,我能加入研究敦煌殘卷的隊伍之中,是一生最大的榮幸。所以,我願殫精竭慮,畢生奉獻,直至洞察敦煌莫高窟存在的終極意義。”

“走吧,不管發生了什麽,都得到那裏去看看。真他媽的,抓住這群歹徒,非得——”

崔衛東的話還沒說完,我的手機響了,屏幕上顯示的正是唐晶的名字。

“是唐晶。”我深吸了一口氣,馬上按下接聽鍵。

通訊信號仍然很差,嗤嗤啦啦的電磁幹擾聲響過後,我終於聽到了唐晶的聲音:“這裏……冷,我感覺,自己像是墜入了二五四窟,我聽到了老虎的叫聲……舍身飼虎,哪裏來的老虎叫聲?葉開,你聽到我的聲音了嗎?快來救我,快來救我……”

我緩緩地開口回應:“唐晶,我是葉開,能聽到我嗎?我們已經到了魔鬼城東側,再有五分鍾,就能到達你的位置。不管你聽到聽不到,都堅持住,堅持住——”

“葉開,葉開……”唐晶的聲音已經變成了囈語。

很明顯,她聽不到我的聲音,信號太差,勉強接通已經實屬不易。

我把手機丟給崔衛東,然後踩下油門,猛打方向盤,從魔鬼城北側公路繞行。

崔衛東叫了幾聲,電話又斷了。

突然間,我的胸口一陣劇痛,感到自己虧欠唐晶太多。

正如崔衛東所說,過去三年,我跟唐晶見過多次,已經是無話不談的密友。

很多人認為,我和她一定興趣相投,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如果能跨入婚姻殿堂,肯定百年好合,白頭偕老。

對於那些祝福,我從未放在心上。

我是葉氏家族唯一的傳人,從小就把找到敦煌生死書、誅殺世仇作為自己活著的終極目標。

匈奴未破,何以家為?

在家族和唐晶之間,我內心的價值天平,一直傾向於前者。

如今,唐晶遭到挾持,我才明白,她在我心中的位置一直都是如此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