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偏向虎山行

距離天亮,還有3個小時左右。

這3個小時,讓周寧一行感覺很是難熬。

雖然從時間上看,被高端邪物襲殺的概率似乎是越來越低。

但六人中沒誰是菜鳥,都明白,致命突襲,往往就是在你開始放鬆警惕的時候。

就像土著周寧當初所在的狩獵隊,不就是團滅在了黎明前?

直到天破曉,人們才長籲口氣,都從彼此麵孔上看到了死裏逃生的慶幸情緒。

胡七手揣在袖子裏歎氣:“這世道,懸吊吊的,營生難做!”

周寧咽下含在嘴裏的一塊藥糖,接話:“七叔,那些浮油,得走您的路子處理。”他指的是染邪無常身上搜刮來的財貨。

按照業內的規矩,誰出力大,誰有決定權。

胡七瞥了他一眼:“走我的路,火耗可不低。”

“安穩比什麽都強。”

胡七伸手抹掉他那兩撇狗油胡上的冰碴子,點頭沒再提這話茬,而是問:“你的傷怎麽樣?”

“去李家鎮歇三天,就沒事了。”

“好,我們走!”……

一路急行,半上午的時候,翻過一道小土梁,同時也是一片小樹林的盡頭,李家鎮就出現在視野中。

哪怕是白雪飄飛,千山裹素,李家鎮仍舊像頭灰黑色的凶獸,踞伏在山坳中。

某種力場,讓它根本不受風雪的影響,而整個鎮子隻有兩種色彩,灰黑,鮮紅。

旗幟、燈籠,這些是紅的,剩下都是灰黑色的。

在不知任何情報的前提下,看到這樣的一座城池,絕對不會想到這是個絕大多數居住者都是凡人的鎮子,而會覺得這是黑木崖之類的非正派宗門莊堡。

“這麽個鬼氣森森的地方。也隻有住習慣了的當地人,才會燈下黑的察覺不到異常吧?”

李家鎮給周寧的感覺,那可不是一般的不好。

而是有種他當初第一次見航母級巨魘的驚悚感。

然後就不可避免的自問:土著周寧的記憶,是不是扭曲的?

毫無疑問,這是個很重要的情報。

因為它會導致他的認知偏差。

彼之善良,非我之善良。對基本概念的理解都不同,建立在這些基本概念之上的認知,偏差隻會更大。

“這就似乎都合上了,一支邊地狩獵隊,二五仔、叛徒、形形色色,各懷鬼胎,就連鎮長家的小兒子都敢玩命……哪兒那麽多戲精?除非他們生活在一個天然的戲園子……”

念頭又一轉,那麽,李珂和二丫呢?

這個疑問剛一出來,就被周寧摁滅了。

他輕輕搖了搖頭,仿佛這樣就能將某些陰暗心思都甩掉。

他告訴自己,如果說人總得信點什麽,那麽對他而言,就是相信世間尚有真善美。

哪怕是被茫茫黑暗籠罩的宇宙深空,也有璀璨的恒星發光發熱。

“唉,就當是我內心軟弱吧。”

有了這個錨點,一整套能夠自洽的理由,也就隨之孕育而生了:

土著周寧也好,李珂和二丫,都是跟這黑漆漆的李家鎮、畫風格格不入的人。

有那麽句話說的好:要麽在沉默中死去,要麽在沉默中爆發。

死去未必就是指真的死掉,還可以解讀為人格的徹底改變。

比如泯滅良知,心靈黑化。

所以,李家鎮,不是沒有心懷良知之人,而是它整體而言,是被一幫黑暗者統治的黑暗之城。

在這樣的背景下,良知出現在此地,隻會是生活的茶幾上擺上又碎掉的一個又一個杯具。

這麽一看,李石的背叛,忽然就變得入情入理了許多。

隻不過李石也是黑泥糊眼,泥坑跳糞坑的水平,不值得同情……

“七叔,我覺得,象李家鎮這樣的風水寶地,我兩天就能養好傷。”他湊到胡七身旁說。

胡七哼笑了一聲:“那我們就兩天後離開。”

他趁機又問:“家師在我出來闖**時,曾說,如果有機會來李家鎮,替他拜訪一下此地居住的鏢師李貞,七叔您怎麽看?”

周寧做事前有考量對夥伴的影響,這一點胡七很滿意,不吝指點:“首先你得知道,李家鎮的前身,並不比現在的黑風匪好多少。

正所謂殺人放火受招安,血腥積累夠了,胸中那股子戾氣也疏瀉的差不多了,自然會人心思定。

這不是某幾個人的態度,而是大家都厭倦了,乏了。

而朝廷也是有明白人的,一看情勢一算賬,招安更合適,那麽就兩好擱一好,又多了個納稅的鎮子。

這大乾境內,黑色荒野處處,此等出身的鎮子,並不少見。”

不知不覺間,其他幾人也都湊上來聽胡七道古。

馬貴似乎是想借機進一步表達善意:“師父容我插個話。”他扭臉對周寧笑嗬嗬的道:“我爹娘就是這種匪窩的人,聽劍山莊,20多年前,江湖上也算薄有威名。也是想洗白,每逢這種時候,總是會出現大量內鬥,我爹娘就是此而死。

是我小舅,先一步將我送出來,而師父高義,收留了我。”

胡七又接過話:“馬貴的父母,性情中人,重諾守信,做事講規矩。我有一次走鏢,承了其情,就此結識。”

說到這裏,胡七話頭一轉:“俗話說,多個朋友多條路。這走鏢,靠的不是身手,是交情。

但什麽人能深交,什麽人該提防一手,得心裏有譜。

這道理知道的很多,能真正掌握其中的度,玩的好的,卻很少。

李家鎮的李貞,江湖上跑了二十多年,從容的退了下來,風聞是個厚道人,可誰敢看的這麽簡單?”

胡七沒再往下說,再說的多,就顯得有點搬弄是非了。

但周寧不可避免的順著這說法往下想。

一個成功的匪幫,完全可以看做是野路子的軍隊。

能很好的運轉,還能華麗的轉身,這樣的團夥,沒幾下字怎麽可能?{笑傲江湖}中的劉正風金盆洗手,那也是聯係了朝廷的,他洗成了麽?

梳理不好江湖恩怨,朝廷保不了你、也不會保你。朝廷要的是個大麵子上服管束的新納稅戶,又不是認親子。

那麽反過來看,既然能做成,周寧覺得,這個匪幫,內部紀律肯定是過關的。

而紀律這種東西,固然會因信仰、信念增色,可根本,還在於製定、乃至組織框架。

時光會扭曲很多事,尤其是發生迭代之後,生於安穩環境中的一代人,怎麽能夠跟血火中廝殺的父輩完全共情呢?

好在,有組織、那就比沒組織強,傳承雖然也會因這樣那樣的緣由斷續,但總是有個過程。

以李家鎮所麵對的外部環境,匪幫時代留下的許多傳承,怕是不用強迫,後人們也會搶著學。

那麽,李家鎮的真麵目,其實就是一個黑軍堡。

有了這個背景,李貞在李家鎮是個什麽角色定位,也就清晰了。

說是鏢師,其實是李家鎮伸向外界的手。

眾所周知,偵察兵,是優秀於普通士兵的。

而李貞不僅要負責偵查收風,還要負責跟三教九流打交道,為李家鎮謀取利益,甚至維護李家鎮在外麵的形象。

這可能是一個‘厚道’就描述到位的人麽?

誰又敢說,這‘厚道’不是李家鎮出錢出力,幫著營造出的人設屬性呢?

要是這麽說啊,土著周寧父母當年托孤一去不回頭,真相還不知道咋回事呢。

這還不是關鍵,關鍵是土著周寧被**的很好,善良、忠誠、孝順,而這些閃光特質,隨著其死亡定格,進而影響到殘魂。

我不聽!我不聽!你說的天花亂墜,也架不住我固執己見!

土著周寧的殘魂差不多就是這種狀態。

他就是要盡孝,否則這執念就解不開,就不能完成融合。

“淦!”盡管周寧知道,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最管用的從來都是以物理服人,而不是以道理服人。

盡管他也明白,道理這種東西很少有絕對的,你有的你的理,別人也有別人的理。站在哪個角度看問題才是重點。

但真遇到某些躲不夠、避不開的事,對方不講他認可的理,仍舊會氣的火冒三丈。

可氣又如何?世上最讓人無奈的事,莫過於根本就沒有好的解決辦法,卻又必須得嚐試解決,因為不解決,結果會更糟。

就像土著周寧的殘魂問題,眼瞅著鐵門鄉、乃至朔隆縣的局勢暗流狂湧,越來越不穩定。

三方鬥法,而李家鎮很可能扮演了其中一方,且衝在第一線。

這裏看著平靜,但實際上有傾覆之禍。

覆巢之下無完卵,真要人死燈滅,這盡孝的執念怎麽了?

偏偏還說不起個硬氣話。

能說‘滾你麻痹,老子寧肯一直就這樣,也伺候了!’嗎?

不能,因為已經深度糾纏,撕扯不開了,這問題要是不解決,那就是一生的心靈傷疤,進而成為靈魂破綻,影響深遠。

賭氣不是解決問題的態度,抱怨更是毫無意義。

所以每每類似這種時候,周寧就格外恨自己的無能。

入城的第二天,周寧趕了個大早,拜訪土著周寧的養父母,禮物都是頭一天在鎮上買好的。

“李貞師傅,我是威航鏢局鏢師秦觀海的弟子,前年出師,今路過寶地,特來拜訪。”

精神還算矍鑠的李貞一聽此言,眼睛頓時就一亮。不知道的還真以為是見到了故友弟子,感慨高興。

實際上,秦觀海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挑肥揀瘦,一身藝業,到死都沒能傳人。

秦觀海是死在李貞懷裏說出這番話的,也就是李貞喜歡在土著周寧麵前道古,旁人可不知道這事。

因此,李貞一聽這話,就知道周寧還活著。

“走,進內屋說話!”

進了內屋,再上了炕,才算是真正安全。

李貞表示可以暢所欲言了。

周寧拿出了土著周寧的那枚玉珠,皮繩是李貞的老伴兒結的,那手藝她自己自然是認得的。

“我離開的時候,寧子剛養好傷,現在挺好,改姓了李。他的義姐妹也都活著。”

他拿出李珂和二丫的信物,又道:“具體是否告知,告訴誰,由您斟酌著辦。”

說著又拿出一封小黃魚,並不算多。

“本來想多湊一些,我家主人說,這東西多了反而不美。不如拿些更實惠的。”

於是又拿出幾盒藥。“其中這兩盒裏的,寧子希望我看著您二位服用。”

合劑,方子是係統出品,看功能就是解除各種異常狀態、同時抬血抬法力的多功能藥品。

但對普通人而言,卻是大養生丹,什麽沉屙暗疾,都有效。

李貞在外跑鏢多年,這類舊傷很是有些,隨著歲數漸長,血氣衰敗,開始凸顯,很是折磨人。

更何況這個時代的底層人,普遍有過量燃燒生命的虧空問題。

所以說,這種藥劑,卻是比金錢合適。

關鍵問題是,敢信麽?

這也算是周寧擺出的一道考題。

若是李貞夫婦表現的好,也就罷了,若表現不好,他會立刻告辭,離開李家鎮。

李貞笑了笑,取過藥丸,其中一個遞給老妻:“來,寧兒的一片孝心,莫要辜負。”

李貞妻子也沒顯出為難模樣,兩人就那麽當著他的麵,吞吃了藥丸。不久之後,便有了反應,腸胃咕嚕嚕的響,各自跑了趟茅房後,臉色明顯紅潤了許多。

“好東西,看來,寧兒的確是遇到了貴人。”

周寧沒接李貞這話茬,他拿這藥出來,可不是為了裝嗶顯擺。若非沒有更好的選擇,他壓根不想讓任何人知曉,他手中有這等藥。

象胡七的鏢夥,就沒誰知曉這些藥。

當然,胡七他們知道他有祛毒療傷的藥,畢竟他使用過,尤其是昨天淩晨。

但也僅僅是知道身懷秘藥,效力貌似不凡,再多就不知道了。

每個人都有秘密,尤其是在這個世界,在大乾。含而不露者多,張揚恣意者極少。

“我家主人對寧子說:既知人性經不起考驗,那就盡量少設考題。寧子認可了這個說法,說您也曾說過類似的話。

因此,他相信您自有辦法,全了兩個丫頭的孝心,又不至於惹出事端。

他還說,保重身體,安康第一。隻要人活著,總能再見。”

含蓄、簡練,周寧這次也算是盡顯大乾習俗。幾乎沒有提細節。

李貞的老伴兒明顯是想問的,但被李貞攔住了。

李貞說:“有些事,我們知道的越少,彼此越安全。寧兒說的對,隻要保全安康,翌日自有相見之時。”

周寧見李貞表現還可以,便更進一步,奉上一張地圖。

這地圖所標注的,主要就是當初他跟李珂和二丫落腳的荒居。

他脫離麒麟軍後,特意去那裏,花費了時間、精力,又整拾了一通。主要強化了那裏自給自足的能力,以及對外的隱蔽性。

具體包括種植了樹木和荊棘草。

服用過他給的專屬合劑的人,其身上散發的氣息,就是通行證。

至於荒居的運作方式,房子裏他留下了說明。

另外,他還在半途設了一個中轉的土丘窩子。

從李家鎮,一個白晝是沒可能去到荒居的,在土丘窩子緩口氣,就能輕鬆很多……

“請記牢後,燒掉。”周寧叮嚀,又道:“這避難線路和所在,隻為您二位準備,不會安排其他任何人使用。”

“有心了!我夫婦二人愧領。”李貞說著行禮。

周寧回禮:“不敢當,這就是寧子對您二位的孝心。莫說這些準備算不得什麽,就算真需要付出代價,也是寧子支付,他也有那個能力。我家主人,還是很看好他的將來的,也不單純是扶危濟困。”

“聽到這等坦誠之言,我這心感覺踏實了許多。謝謝。”……

從李貞家出來後不久,周寧便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舒爽,輕靈、升騰、仿佛要飛,說不出的愉悅。

隨即心中生出一種明悟,土著周寧的殘魂,徹底融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