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外麵又開始下起窸窸窣窣的雪。

去鹿家的路並不方便,出租車開到鹿家別墅所在的半山腰就不願意再上去了。

鹿予寧並不勉強,他體力還夠。

順著環山路,他在雪地裏一腳深一腳淺向上走著,隻是白色小西裝並不適合這樣的山路,他再小心褲腿也沾上星星點點的碎雪。

鹿家別墅有晚宴,環山路的豪車絡繹不絕,比較為難的是他的右耳因為那幾年被賣的經曆而有重度聽損,幾乎聽不見。

這就意味著單耳的他是分不清聲音從哪個方向傳來的,所以隻能沿著山路外靠著懸崖的一側走。

好幾輛拉風的跑車在為首的明黃色超跑的帶領下打著喇叭,惡意將他逼到陡峭山坡邊緣,貼著他的衣服開過去。

輪胎飛馳而過,烏黑水滴濺上乳白色西裝褲,但他避無可避。

鹿予安知道他們是故意的。

這些人都是南市富家子弟是和鹿與寧一起長大的玩伴。

鹿與寧在圈子裏很受歡迎,幾乎所有人都喜歡這個乖巧懂事的小弟弟。

他被找回來時,那群人都在擔心鹿與寧的處境,甚至有一些混不吝的還慫恿爸爸媽媽把鹿與寧接過來當自己的弟弟。

他們都在為鹿與寧打抱不平,順利成章的,排擠漠視他也成為他們圈子默認的新規則。

鹿予安並不在意,但他其實對他們並不是全然陌生的。

那個開著明黃色跑車的富家子弟們的頭頭,鹿予安依稀還記得,他們小時候也是玩伴,似乎還拉鉤約定過要成為一輩子的好朋友。

隻是小時候的事情怎麽能夠當真呢。

靠著路邊一邊歇一邊走,他的體力也撐到到達鹿家在半山的別墅。

金日西沉,天色漸暗。遠遠在別墅外,就已經停了一溜的豪車,別墅裏燈火通明,宴會似乎已經開始。

他的褲腳已經被融化的雪打濕,褲子不厚,冰冷冷的貼在皮膚上,迅速將身上的熱量帶走,他腿凍得有些僵硬,其實這種難受尚且在鹿予安的忍受範圍,對寒冷刻骨銘心的心理恐懼,更在讓他難受。

狼狽的他在一眾盛裝打扮的賓客中突兀又格格不入。

他從來不在意不畏懼眾人的目光。

他隻是想鹿正青的兒子,鹿望北的弟弟可以做的更好。

所幸門外的保安還是認識他,並沒有攔著他,他在賓客奇怪又恍然大悟的目光中,走進了鹿家的莊園。

“這就是鹿家後來找回來的孩子?”

“可真……真不像鹿家人。”

“他哪裏有半點伯伯和伯母的樣子,寧寧比他好多了,要我說,肯定是搞錯了,他怎麽可能是鹿家人。”

最後一句抱怨,聲音的主人特地揚起了好幾分,像是故意說給鹿予安聽的一樣。

鹿予安沒有回頭也知道說話的人是鹿與寧的頭號粉絲,鹿家這一輩最小的孩子,也是所有鹿家人的寶貝,他血緣上的表弟。

從他踏進鹿家第一秒開始,他就對鹿予安極盡挑剔,並試圖像一個老母雞一樣將鹿與寧庇護在自己的翅膀之下。說起來他在鹿家大部分的爭執,都發生在這個表弟身上。

但是這一次鹿予安卻沒有和以往一樣和表弟爭辯,而穿過人群繼續向前走著,連頭也沒有回。

確診癌症之後,有什麽好處,就是鹿予安終於可以坦然的接受這個事實。

他們說的本就是實話,甚至還稱得上委婉。

他——他確實不像是鹿家人,無論是長相還是性格。

鹿家是南市出了名的書香世家,詩書傳家,鹿家父子三人哪一個走出去不是謙謙君子,溫其如玉。

而他則是玉中那塊尖銳不合時宜的頑石。

可是哪怕這樣,他也希望能夠成為頑石中最像玉的那一塊,離父親、哥哥再近一些。

今天是父親的生日,父親和哥哥很忙,大廳中並沒有看到他們。

在衣香鬢影的大廳中,他挺直脊背,雖有些狼狽,卻看不出絲毫的膽怯,對周圍打量他的目光視若無睹,他腳步遲疑,微不可查的抱緊了懷裏的背包,目光凝視著通往後麵別墅的門,他知道父親和哥哥在那裏。

他不應該任性的在父親與哥哥很忙的時候去打擾他們。

他們說過很多次,他們最不喜歡自己任性的樣子。

鹿予安並非是軟弱的人,從確認癌症到定下保守的治療方案,他都是一個人,可是現在這一刻,離著一年未見的父兄不到百米,患病以來被他可以忽略的脆弱湧上心頭,內心渴望看到親人的衝動,超過了一切。

他沒有猶豫,繞到花園,徑直走向後麵的別墅。

他離開不到一年,鹿家的花園已經有了不小的變化。

原本花園中最顯眼的緊靠著二樓的榆樹已經被砍掉,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嬌嫩的薔薇花叢,薔薇在旁邊景觀水池的襯托下更加嬌豔,沒了高大喬木與樹葉的遮擋,二樓落地窗采光好了很多,透過半遮掩的淺灰藍絨製窗簾可以看到畫架。

那原本是他的房間。

現在應該是被改成畫室,鹿與寧的畫室。

鹿予安腳步停滯一瞬,但很快他僵硬的扭動了腳踝,大概是因為血液循環不良,腿部有些麻木,他才會覺得剛剛邁不動步子。

“二哥。”聲音從花園的另一側傳來,驚醒了鹿予安。

他白皙的臉上幾乎是立刻就皺起眉,他太熟悉這個聲音。

果然鹿與寧穿著白色西裝,外麵穿著同色羊絨大衣,一路小跑從他身後走來繞到他的前麵,小鹿般棕色眼睛驚喜的看著鹿予安,氣喘籲籲伸手攔住他的去路:“二哥你終於回來了!我們都很擔心你。”少年聲音中清亮帶著軟糯,極容易讓人生出好感。

鹿予安攏了攏自己衣服,眉頭微顰,懨懨的說:“讓開。”

在鹿與寧麵前,他從不掩飾自己對他的厭惡。

他是真的狹隘,沒有辦法接納鹿與寧,他也並不覺得這有什麽問題。

不是所有人的關係都能是朋友。就像那麽多人討厭他一樣,他為什麽不能討厭鹿與寧。

鹿與寧受傷神情轉瞬即逝,鹿予安的冷淡非但沒有勸退他,他反倒像是怕鹿予安跑走一般,反而還上前一步,擋在鹿予安前麵,更加堅定:“二哥,你知不知道我們有多想你,你這一次回來就不要再走了好不好——”

鹿予安卻不想與他多說,轉身就要走。

鹿與寧連忙要去拽他的手臂,但撲了空,沒有站穩,整個人朝一邊滑過去,

鹿予安皺眉伸出手,想要去拉鹿予安。旁邊是景觀水池,冬天的水是刺骨的,鹿與寧身體不好,要是掉下去,肯定會大病一場。

他雖然討厭鹿予寧,但是並不屑於用這樣的手段。

隻是他還是晚了一些。

噗通一聲,鹿與寧半個身體已經落在了水裏。

連帶著他,都摔倒冰水裏,水池冰涼刺骨的水讓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他還來不及多想什麽,背包就掉在了水裏。

鹿予安顧不上摔在水裏的鹿與寧,快速爬起來,將水中的背包撿起,拉開拉鏈,拿出裏麵的畫,確認包裹好的畫完好。

工筆畫是不能碰水的,好在因為畫外麵的包裹,內部的畫並沒有事。

他剛剛放下心來。

“鹿予安!”帶著怒氣的責問聲傳來。他其實並不能分清楚聲音的方向,狼狽又滑稽的左右四顧,才看到從別墅大門怒氣衝衝的父親。

鹿予安整個人動作一頓。

幾步外,鹿正青胸膛劇烈起伏,大步朝他們走來,銳利的眼睛盯著他質問:“你剛剛做了什麽?”

鹿望北的旁邊年輕英俊的男人更是沒有了一貫的沉穩,顧不上冬日的池水,一腳踏進水中,將狼狽的鹿與寧扶起來。

與鹿予安擦肩而過的時候,他匆匆的冰冷一撇,讓鹿予安如墜冰窟。

鹿予安嘴裏哥哥兩個字,還沒有說出口,就消散在空氣中。

“哥哥,我沒事。”鹿與寧被哥哥抱起,煞白的小臉反而朝鹿望北安撫笑笑,“你們別擔心。”體貼又乖巧。

鹿望北小心將鹿與寧從冰水裏抱起,放在水池邊,冷冷的聲音卻帶著遮掩不住的關心:“你的心髒手術就在下周,要是生病怎麽辦?”話還沒有說完,還帶著他餘溫的外套已經披在鹿與寧的身上。

過大的羊絨外套襯的鹿與寧格外的小,他卻衣服裹緊狡黠笑笑:“哥哥會照顧好我的嘛。”俏皮的話讓鹿望北緊皺的眉毛也鬆了鬆。這樣懂事乖巧的弟弟怎麽可能不讓鹿望北心疼呢。

鹿予安麵無表情收回目光,保護著懷裏的包裹,僵硬近乎笨拙的從水池裏爬了出來。

濕淋淋的衣服上冰冷的水滴成串,順著流淌在地上,寒風吹來把最後一絲溫度帶走。

鹿正青深黑西裝下的襯衣劇烈起伏,一貫風平浪靜的臉上因為盛怒青筋浮現,他大跨一步,作為父親寬大的脊背幾乎可以將鹿予安整個蓋住。

鹿予安深色的眼眸看著鹿正青,沒有血色的嘴唇微不可查的動了動,父親兩個字還沒有來得及說出口。

下一秒,啪的一聲,聲音清脆。

鹿予安猝不及防歪過頭,整個人因為踉蹌一步,消瘦的少年扶住欄杆才穩住身形,幾乎是立刻他白皙的臉上浮起紅痕,被寶藍鑽石袖扣劃傷,細密的血絲迅速的從傷口處滲出,雪白的臉上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毫無疑問,傷的很重。

鹿正青並沒有想到自己憤怒之下的一巴掌有這樣的效果,他身體本能想要朝鹿予安邁步,但他隻是微不可查動了動,很快又強行按捺住,站在原地不動,目光落在鹿予安的傷口上,生硬命令:“向寧寧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