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南城棚戶區的巷子裏,凜冽的冬風呼嘯從狹長的牆壁而過。

鹿予安動了動麻木的手,將畫上最後落款的一筆寫上。

這幅畫已經推遲很久,濃淡相宜的工筆畫中,白色旗袍女人摟著懷裏的兩個孩子,寥寥幾筆,女人斂目低頭,溫柔躍然紙上,懷中稚子天真可愛。

自從確診胃癌末期之後,他已經將手頭上所有畫稿都一一道歉退定。

醫生和他說的很明確,已經擴散,沒有治療的意義。

隻有這一幅畫,他畫畫停停,最終還是咬著牙把這幅畫修補完。

這幅畫是不一樣的,它是媽媽畫了一半的遺作。

也即將是他和媽媽合作的唯一也是最後一件作品。

他其實完成的不算好,他不算正兒八經學過畫畫,隻有小時候跟著脾氣古怪的鄰居斷斷續續學過一段時間,後來他的右手受過傷,哪怕後來他咬著牙複健,功能也沒有完全恢複,畫畫本來對他來說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況在確診胃癌後,他每況愈下。

而補畫遠遠比重新畫一幅來的更加困難。

但他做到了。

少年難得露出極淺極淡的微笑,他五官長得本來就穠麗近乎有些戾氣,眉心之間還有一道拇指寬猙獰的傷疤,他不愛笑,總是桀驁不合群站在一邊,周身氣質極富攻擊性,身邊的人要麽覺得他不好接近敬而遠之,要麽覺得他恣睢暴戾,是骨子長歪的虯枝,無可救藥。

然而他這一笑,莫名衝淡了身上的戾氣,甚至在少年過分消瘦的臉頰上,甚至有些近乎溫柔的脆弱。

現在是冬天最冷的時候。

屋子裏也僅僅隻是比外麵好一點而已。

木質的老房子保暖效果並不好,鹿予安身上裹近乎有些臃腫,但手指末端依舊凍得有些麻木。

棚戶區老舊的線路承擔不起空調或者其他取暖設備的功率,用起來很容易跳閘,還有安全隱患,因此房東是明令禁止使用的。

隔壁合租樓有對情侶經常用那些大功率,還差點鬧出火災,和他們合租的小姑娘氣得和那對情侶吵了一架,小女孩臉皮薄,不但吵不過那對嘴髒的情侶,反被情侶中的男的威脅,委屈半夜坐在門邊掉眼淚。那個時候鹿予安病情還沒有這麽嚴重,他找個機會,把那個男的堵在了巷子裏,再之後那一家就對那個小姑娘就客氣了很多。

“喵嗚——”細細小小的喵咪叫聲從棕紅色木漆脫落得斑駁的玻璃窗戶外響起。

隔著玻璃橘貓身上覆著薄薄的一層雪,睜著大大的杏眼傻乎乎的朝玻璃窗蹭著。

“哢吱”一聲,鹿予安剛剛給老舊的木窗戶打開一條縫,橘貓就迫不及待的擠了進來,抖了抖身體的細雪,蹲在窗台上,用尾巴卷住前爪,親昵的往鹿予安手心上蹭。

但鹿予安皺著眉將橘貓給推遠了一些。

這隻橘貓是前一任租客散養的,租客搬走後就沒有管它。

橘貓非但稱不上可愛,在鹿予安看到過的所有貓中也是醜得排的上號的,尖嘴猴腮,打架也不太行,不是被其他貓咬傷腿,就被就撓花臉,身上常年帶著傷害,又醜又禿。

甚至智商也不太行。

連屋子裏換了人也沒發現。

在外麵流浪的野貓親人並不是一件好事,它們永遠不知道靠近他們的就是人還是魔鬼。

鹿予安不想給它錯誤的認知,所以他總是會把小橘貓推開。

可每次橘貓都會鍥而不舍的湊過來,用髒兮兮的身體蹭著鹿予安的衣角,討好的嗲嗲叫著,卻不知這樣顯得更加尖嘴猴腮。

如果說不撒嬌時候還有幾分清秀的話,撒嬌就隻剩下油膩了。

“真傻。”鹿予安忍不住低聲。

他死了以後,以後它怎麽辦呢?下一個租房子的人會是怎麽樣的,萬一那隻貓還傻乎乎的靠近怎麽辦。

它又傻又醜,連賣萌都不熟練怎麽騙的到下一個飯票呢?

它甚至還不會打架,鹿予安在附近巷子裏看過幾次它,似乎連它的同類都嫌棄它,每次都被不同的貓群追著打,毫無反手之力,隻能被揍得嗷嗚嗷嗚叫。

鹿予安眉目間難得出現了幾分憂慮。

等他死後,小醜貓誰來照顧呢?

他並非沒有想過萬一,隻是他從不敢奢望命運的善待。

他二十年的人生就像命運的玩笑,被割裂成截然不同的兩個部分。

五歲前他是鹿家期盼已久的幼子,家裏說一不二的小霸王,父母恩愛,兄長愛護,被捧在手掌心上千萬寵愛,眾星捧月,時間久遠模糊的記憶能夠想到的是滿屋子的玩具,和各種叫不出名字的點心與蛋糕。

而五歲那年一切急轉直下,他意外落水,大難不死,飄到下遊,被一戶沒有孩子的撿回家,他們將他年紀小身體又健康,動了歪心思,想要把他當做養子,存折這個心,一開始那些人對他還有些耐心,願意哄著他的臭脾氣,直到讓他改口叫爸媽。

他因為年幼記憶有些模糊,很多事情都記不清楚,但卻唯獨清楚知道他不是那些人的孩子,模模糊糊的記得媽媽溫柔聲音和爸爸寬厚結實的背,始終堅持那些人不是他的爸爸媽媽。

哪怕身邊所有人都告訴他,他們才是自己的父母。

他也從沒有動搖過。

失去耐心的那戶人家嫌棄他這個留下來有沒有用,扔出去又不行的麻煩,曾經有很長時間都把他關到雜物間。

可他雖然生來驕縱,可偏偏一身硬骨頭,無論如何始終不肯改口。

漆黑冰冷的雜物間在他的記憶中留下極其深的印象。

狹窄逼仄的雜物間隻有高得隻有他仰頭才能看到的一扇窗,這就是雜物間僅有的光源。

那時恰逢大雪天,水泥地的寒冷透過單薄的衣服帶走他身軀所有的熱量,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水泥地投射出小小方格是他僅有熱源。

他努力將自己蜷縮雜物間僅有的方寸陽光下,像隻流浪的小狗。

他其實嬌氣,生來怕冷也怕痛。

但是他卻不願意改口,他不停哆嗦著在心裏重複,他的媽媽是最溫柔的媽媽,他的爸爸是無所不能的大英雄,爸爸很快就會來救他。

他隻要在堅持一下下就好。

他蜷縮著抱著冰冷的自己一遍遍的看著玻璃窗外大榆樹,企圖欺騙自己,什麽都沒有發生,下一秒,爸爸媽媽就會心疼的把他抱起。

可惜什麽都沒有發生。

隻有寒冷,仿佛要把血液一寸寸凍住的寒冷。

可是最後,他的意識已經模糊。

那些痛苦的記憶他已經沒有了,但是他始終記得占據大半個雜物間窗戶視野的虯曲的樹枝。

他認識那種樹,那種樹叫榆樹,爸爸帶著他,在家中院子裏也種下大榆樹,他的房間玻璃窗外也能夠看到大榆樹的一角。

看著那棵樹——就好像回到家裏。

他迷迷糊糊的燒了好幾天,後來那戶人家不想損失照顧他這段時間的花費,又不想讓他病死在自己家,轉手又將他賣掉。

那幾年被賣的經曆,鹿予安一直避免去回想,每次想起他都會被一層層看不到邊的黑暗壓得喘不過氣來。

支撐他走過那些日子,因為他一直堅信,他的爸爸媽媽,一直都在找他。

而他會穿過這些黑暗和他們再次相遇。

但時間一天天過去,光活下去就耗盡了他全部的精力,他對於家的記憶也慢慢模糊了,除卻一些深刻的記憶,他記不起爸爸媽媽的名字。漸漸的他不去期待,不去期待就沒有痛苦。

後來王茹把他救了出來,後來王茹嫁給了李方嘉,他跟著王茹成為李家的養子。

李方嘉和王茹帶著他搬到城裏,王茹還算護著他,但是她自己都被李方嘉打罵,又能幫助自己什麽?他那時候還小,反而還要護著王茹不要被李方嘉打死。

後來王茹懷孕,生下來樂樂。

那幾年倒是好過,除了自己在家裏越發顯得多餘,李方嘉看甚至願意為了樂樂這個李家三代獨苗,將工廠裏的工資拿回來養家。

每天天剛亮,他就搬著凳子,踩在上麵,要起來燒好一家人的熱水,再大一些煮好一家人的飯菜。

然而樂樂長大卻越來越不對勁,明顯別的孩子不一樣,他帶著王茹送樂樂去醫院,最後確診樂樂的智力有缺陷,需要長期吃藥,情況才不會繼續惡化。

李家原本就捉襟見肘的經濟狀況也因此變得更糟,而李方嘉開始變本加厲,每次他酒後開始發瘋,王茹都撲倒他和樂樂身上,王茹身上的傷就沒有好過,直到有一次他拿著刀,砍在李方柱的手邊上,他才有所收斂。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鹿家在他走失一年後,因下水救他而落下病根的媽媽病情急速惡化,爸爸聽從世交長輩的意見,算過八字從孤兒院收養了和他年紀相仿的鹿與寧。

也許是真的有用,鹿與寧到家後,媽媽的病情好轉了很多,而鹿與寧的存在,也緩解了媽媽因為失去他的抑鬱,媽媽在最後的時間總算有了些許笑聲。

媽媽死後,鹿與寧留在了鹿家,他的乖巧懂事,也極大的寬慰了爸爸和哥哥內心的傷痕。

也一點點抹去了鹿予安曾經在鹿家存在每一絲痕跡。

從此以後鹿家不再有鹿予安,隻有鹿與寧。

後來他回到鹿家,不同李家男主人醉醺醺永遠沒有清醒時候的樣子,鹿正青滿足他對父親兩個字所有的期待。

當鹿正青將他從李家帶回去的時候,他滿是對父親的濡慕,沉浸在重回家庭的喜悅中,過了一段頗為快樂的日子。

直到他發覺鹿家父子兄弟三人其樂融融,他永遠也插不進去的樣子無比刺眼。

他知道他不應該去記恨,他應該感謝鹿予寧陪伴了爸爸和哥哥那麽多年。

可是他做不到,嫉妒如野火燒遍他整顆心。

鹿予寧的手,白皙修長,可以用他小時候隻敢在櫥窗外遠遠瞟一眼的三角鋼琴,彈出動聽的樂曲,也知道那些對自己而言天書一般線譜是什麽意義。

而自己的手卻滿是傷痕,粗糙不堪,隻知道怎麽樣打人才能將人打得趴下,又看不出任何痕跡。

鹿予寧在南城最好的學校成績優異,而他卻在隔壁的垃圾學校,所有老師看著他搖頭。

他如不堪的醜小鴨,甚至連一顆不嫉妒的心都不能擁有。

他嫉妒,爸爸溫柔而威嚴囑咐鹿予寧的神態,嫉妒哥哥帶著鹿予寧打籃球時候的低頭溫柔的笑,嫉妒他們三人在飯桌上相視一笑的默契。

他們三個像是有看不見的結界,他怎麽努力也走不進去。

爸爸和哥哥麵對自己時,隻有生疏和別扭。

他做了很多事,想要讓父親看到他,承認他。

可越是這樣,他越是嫉妒。

最後毫無意外,他和鹿與寧矛盾越來越大,周圍其他人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不知滿足妄圖用血緣去欺壓可憐又善良的養子的怪物。

父親看著他的眼中隻有深深的失望,而他做的一切隻是想讓父親和哥哥眼中看到他而已。

高考那年,他滿腦子想的都是鹿與寧,再加上他的手受傷,一敗塗地,最後隻上了一個不怎麽的專科,爸爸和哥哥都是天之驕子,學業也從來不在話下,他簡直就是鹿家的異類。

相比他,考入全國第一的美院,並且被大師收為關門弟子的鹿與寧才更像是鹿家的孩子。

鹿與寧的完美,讓他更加醜陋。

他和鹿與寧性格也不合,矛盾不斷激化,最後他幾乎沒有辦法在和鹿與寧生活在一個屋簷下。

但他知道鹿與寧是不可能離開的。

所以隻能是他離開。

甚至爸爸怒斥他離開就不要再回來,也沒有阻擋他的離開。

但如果在和鹿與寧住在一起,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他不想最後真的淪落成那種不堪的樣子,徹徹底底的讓父親和哥哥失望。

三年前他拎著行李箱忐忑的踏進鹿家,三年後的他又拎著那個行李箱狼狽的離開鹿家,三年的時間他唯一從鹿家帶走的隻有那副媽媽畫了一半的畫。

他離開鹿家的那一天,也如他所想一般,沒有在偌大的鹿家掀起一絲波瀾,爸爸照常一大早就去參加董事會,哥哥帶著鹿與寧去去體檢,他拖著 行李離開鹿家的時候,甚至空****的大廳裏連一個人都沒有。

他也確實做到了沒有再回過鹿家,他跟著鄰居學的那些不成係統的畫,竟然在網上很受歡迎,他靠著自己接的一些畫稿,養活自己不成問題,哪怕後來確診癌症,他取出媽媽留給他的基金,應付治療也沒有什麽問題。

鹿家也像從來沒有他這個孩子一樣,從未找過他。

他確診癌症也沒有告訴他們,他本來是想告訴他們的,確診時候,他很慌張,第一反應的就想找到爸爸還有哥哥,可他們的電話他打不通,他冒著大雨跑到鹿家,在大門口徘徊整整一下午,最後遇到了會鹿家取文件的杜秘書,在杜秘書憐憫的目光中,才知道他們帶著鹿與寧去國外家庭旅行,最近都不會回來。

所以他便作罷。

隻是今天,今天是爸爸的生日。

他牢牢記得小時候媽媽偷偷帶著年幼的他準備這幅畫,想要將它作為爸爸生日的驚喜,媽媽還說過,爸爸和哥哥脾氣都不好,他要和媽媽一起忍讓他們,照顧好他們。

隻是很遺憾,媽媽沒有能夠畫完。

爸爸和哥哥似乎也並不需要他的照顧。

隻是他想要幫媽媽完成最後一個心願。

他也沒有時間了。

畫並不大,他小心翼翼將畫布取下,簡單的裝裱之後,他放在了自己的背包裏,背包裏還有他的病例,他本來是想要拿出來的,可是取出來一刻卻猶豫了。

哪怕已經坦然接受,他還是希望他的親人可以陪在他的身邊。

他也有些害怕。

在離開家門之前,鹿予安換上一套得體的白色小西裝,雖然他更喜歡輕鬆的運動服。

但是這樣更夠看起來更像鹿家人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