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蕭珩目光落在孟清詞身上。

她應是午睡剛醒,頰上還浮著淡淡的紅暈,一雙明眸盈著水光,如微風拂過湖麵,波光粼粼。寶藍色的襦裙寬寬鬆鬆,雖掩住了她纖細的身姿,卻襯得她膚色如玉如瓷,尤其是那纖細精致的鎖骨,在黃昏的日色下,仿佛自帶了柔光,白得耀眼。

有別於平日的端莊雍容,是一種說不出的意態風流。

蕭珩皺眉,她穿得並非不得體,大周民風開放,女子於衣著上亦頗有盛唐風氣,可他今日忽然覺得,這套衫裙的衣領,有些低了。

莫名地,他不想讓旁人看到她這嬌弱慵懶的樣子。也幸而,許舟和趙劍沒有跟著進院子。

蕭珩快走了幾步,拉著孟清詞的手進了屋。

孟清詞試圖以平常心對待蕭珩,可是兩人相視的一刹那,往昔時光翻江倒海而來,他予她,曾是她關於少年英雄的仰慕與幻想,是少女的綺夢成了真。第一眼瞧見的心悅,新婚的繾綣甜蜜,爭吵時的冷若冰霜,決裂時的毫不留戀,單戀,痛苦,不甘,絕望......種種情緒堵在了胸口,一雙眸子瞬間泛了紅,幾乎要落下淚來。

清詞知道,她高估自己了,她根本不能以平常心對待蕭珩。

她的手輕輕顫抖,緩緩吐出一口氣,才沒有甩開蕭珩的手。

孟清詞的手柔若無骨,可是觸手冰冷,蕭珩便皺了眉:“可還是身子不適?”

孟清詞勉強笑了笑,沒有作聲。

其時蕭珩的關心在情理之中。彼時他們成婚堪堪一年,這一年裏,蕭珩有大半年在邊境,陪著她的時間並不多,夫妻之間相處還算和睦。縱有紛擾世事,這段日子也是她記憶裏難得的靜好時光。

當然,她是滿心柔情蜜意,期待著感情的進一步升溫。後來她才知道,蕭珩心中,自有明月皎皎,映照邊關,他的人在京城,心在北境,與她的這一紙婚約,不過是父命難違。

蕭珩見孟清詞眉目之間仍有憔悴之色,吩咐道:“拿我的帖子,去請太醫。”

“不用,已是歇息好了。”孟清詞一驚,打斷蕭珩的話,垂眸道:“想是因晚來風涼的緣故罷。”

蕭珩向來敏銳,此時,她還不想讓蕭珩覺出她的異常。

“那便好。”清詞堅持,蕭珩也未再說什麽。

孟清詞不著痕跡地抽出手,如往常一樣,為蕭珩解開朝服的扣子。襦裙寬大的袖子垂下,露出一截皓腕,一隻羊脂白玉鐲子戴在腕上,竟分不出哪個更白。

蕭珩低頭看向身前的妻子。

她的身高在女子中也算高挑,卻仍比他矮了一頭。從他的角度,不僅能看到她雪白纖細的手指,遠山般細長的黛眉,鴉羽般濃密的睫毛,還能嗅到她身上隱約的香氣,是一絲絲柑橘的酸甜,夾雜著桂花的馥鬱,輕盈而又綿長,縈繞在他的鼻端。

孟清詞,和他之前認識的女子都不相同。

他二十三歲的人生裏,有一半是在北境度過。邊疆女子,巾幗不讓須眉,豪爽大氣,可大口飲酒吃肉,亦能上馬殺敵。還有一半時間,是在京中,承孝於母親膝下,世家女子,舉止如儀,笑不露齒,蓮步姍姍間是貴族最標準的姿態。

母親希望他能與世家貴女的表妹親上加親,他敬謝不敏。少年慕艾,偶爾,他也想過未來伴侶的樣子,他曾想,應是和她一樣的罷,紅衣獵獵,英姿颯爽,馳騁於大漠黃沙,馬背上回眸一笑,便已驚心動魄。

他曾向往過她與沈兄這般的神仙眷侶,紅塵作伴,並肩禦敵,策馬江湖,快意恩仇。然而,命運給他安排了完全不一樣的姻緣。

孟清詞覺得今日這朝服的扣子今日分外難解,尤其是蕭珩帶著幾分沉思審視的目光,更添了她幾分焦灼。

“我自己來。”蕭珩輕輕淺淺的呼吸拂過她的臉頰,癢癢的,清詞不禁後退了一步。

孟清詞身後,捧著常服與熱水巾子的知微與知宜,相視一笑,將一應物什擱下,悄悄地地退出了屋子。

丫鬟們很有眼色地關了門,蕭珩自然而然迫近了一步,他略帶薄繭的手抬起,觸到她頸側細嫩的肌膚,“這件衫子領口太低,以後莫要穿出院子。”

蕭珩是說她穿得不夠莊重?

孟清詞抬眼,下意識地想要解釋,卻撞進蕭珩熾熱幽深的眸光裏。

她忽然記起,自蕭珩這次回來,諸般忙碌,兩人之間,似乎還沒有過……。

“阿詞......”蕭珩清潤的聲音裏帶著一點點溫柔眷戀,呼吸落在她耳畔,灼人的燙。

孟清詞仿佛被蠱惑一般抬頭,那素日清冷的眸光,如今似一個深深的漩渦,吸引她情不自禁地靠近他,探索其中的奧秘。

不知何時,她已被蕭珩抱進了內室。

蕭珩的手指抽出了她發中的簪子,柔軟如緞的長發便覆住了他的指尖。

夫妻之間,無論心意是否相通,在男女之事上,是有一些不言而明的默契。

孟清詞猛地閉上了眼,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她平複著自己的呼吸,須臾,緩緩睜眼,直視著蕭珩,輕聲提醒:“夫君,天色尚早,還未去給母親請安。”

男人眼中的繾綣之色漸漸退了下去,佳人青絲如瀑,一線雪白於其間半掩半露,失了方才的端雅,卻更加嫵媚動人。美人活色生香令人欲罷不能,隻一雙眸子,始終沉靜如波瀾不驚的湖麵,倒映他的情動與狼狽。

蕭珩定定看著她,再開口時,聲音已恢複了往日的清冷溫和,在這燥熱的黃昏,甚至帶了點山泉的沁涼:“是我疏忽了。”

蕭珩離去後,孟清詞盯著眼前繡著纏枝寶相花卉的帳頂良久,忽然覺得眼睛酸酸的,心裏也酸酸的。

*

因為心思重重,次日,孟清詞醒來時,鼻塞聲重,全身乏力,額上也發了熱,蕭珩還是請了太醫。

孟清詞看向隔著簾子專注診脈的老太醫,心中苦笑,自己這身子骨著實弱,便是昨日歇了一天,也於事無補。

太醫的臉色漸漸凝重,說出的話和上一世一模一樣,又開了藥方,囑她務必好好調養,方才離去。

蕭珩的麵色平靜如昔,他接過丫鬟熬好的藥,一麵輕輕攪拌,一麵溫聲道:“你年紀還小,太醫說若從現在開始調養,應無大礙。”

“子嗣之事,順其自然即可。”

上一世她是突然暈倒,太醫看診的時候,蕭珩並不在身邊,太醫與她說了病情,不久,又傳到王氏的耳中。後來蕭珩得知後,便是這樣安慰了她一句。彼時,因這難得的溫聲軟語,她咽下了心中的委屈。

如今,卻是不想忍了。

“這寒氣因誰而起,世子心中如明鏡一般。”她抬眼看向蕭珩。

蕭珩手中的動作頓了一下,過了半晌,才緩緩道:“婷兒任性妄為,已是得了教訓。”

清詞垂睫,淡淡笑了笑。

“她已向你再三賠罪,舅舅和舅母亦因此事重罰了她。”蕭珩耐心解釋,“她畢竟是母親從小看著長大的,事已至此,若再追根究底,徒惹母親傷心。”

他沒有說出口的是,他熟悉自己娘親的性子,若是執意追究王婷,母親定會遷怒清詞,而他又常不在家中,最終受委屈的還是她。

蕭珩口中的表妹王婷是現武寧侯的嫡女,隻是性子比蕭以晴嬌縱多了。她一心愛慕表哥蕭珩,卻未能如願,心裏憋著一股氣,這股氣不敢衝著定國公府諸人,便撒在清詞身上了。清詞入府時,王婷尚未許人家,常來定國公府小住,她刻意針對清詞,清詞很是吃了幾次虧,導致她不易受孕的寒涼,便是拜王婷所賜。

八月裏,武寧侯壽辰開宴,王婷邀赴宴的一眾貴女遊湖,武寧侯夫人請她順便照看一下。她不好推脫,便隨著一起去了。船上狹窄,一個姑娘踩了另一個的裙子,混亂之中她隻覺被人在後麵猛地一推,撲通落了水。

她記得,在她後麵的人是王婷。

事後王婷哭著道歉,口口聲聲是別人踩了她,她才向前傾倒,將清詞碰落水中,武寧侯罰王婷在家祠跪了一天一夜,王氏又是為難又是心疼,垂淚不止,她不欲婆母難做,選擇了息事寧人。

蕭珩執勺,輕吹去湯藥上的熱氣,送到她唇邊。

清詞沒有張口,清淩淩的目光望著蕭珩,輕聲問:“世子,若我一直不能有孕,您會怎麽做?”

“您會納妾嗎?還是予我一封休書?”她目光明澈卻執著。

蕭珩神色不動:“莫再胡思亂想,胡太醫醫術高超,定無問題。”

“況且,若因此事你我無子,亦是天意注定,我更不會因此責怪於你。”

清詞咽下湯藥,舌尖是苦澀的,她“嗯”了一聲,道:“耽誤世子的正事了。”

蕭珩喂完了一碗藥才起身,“無妨,你安心歇著,莫要胡思亂想。”他放下羅帳,修長的身影步出屋子。

*

過了十幾日,清詞風寒漸去,慢慢好轉。蕭珩也愈發忙碌,早出晚歸,夫妻二人雖在同一屋簷下,竟鮮少見麵。

這日早飯後,清詞帶著知宜,去文暉堂給婆母王氏請安。

王氏出身京中武寧侯府,是已故武寧侯的老來女,與蕭以晴一樣,在家很受父母兄長疼愛。她年約四旬,因為自幼過得養尊處優,保養得皮膚白皙,望之如三十許人。雖是做了多年定國公府的宗婦,但夫君和兒子能幹,加上母親陪嫁的心腹丫鬟和嬤嬤給力,自己並不操心多少,那和蕭以晴幾分相似的臉上,猶帶著幾分天真爛漫,不諳世事之色。

大丫鬟連枝正在逗著王氏開心,王氏本來笑容滿麵,聽說清詞進來,便斂了笑意。連枝心中歎息,王氏性子單純,並沒有什麽心計,隻是有一條,耳根子軟,受不得別人攛掇。還有連翹那蹄子,也忒不知深淺。便是太醫,也隻道慢慢將養,連枝冷笑,這便有人打著為世子子嗣分憂的名義,迫不及待要上位了。

偏前幾日,武寧侯府接連傳來了好消息,世子夫人和嫁出去的表姑娘先後有了身孕,這樣一來,王氏心裏就越發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