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暮色裏,燈一盞一盞被點亮,夜風沁涼,吹不散孫側妃心頭的火熱。隨著那頎長的身影越來越近,她心頭的喜悅簡直無以言表。

“妾給王爺請安。”她款款俯身,嬌聲喚道。

趙恂凝視著暮色中盛裝華麗的女子,虛虛抬手一扶:“起來吧。”

一眾人屏息靜氣侯在院子中。

趙恂環視四周,那日在書閣前的侍女站在燈火闌珊的地方,纖細的身姿隱在暗影裏,絲毫不想引人注意,若不是他著意找尋,就略了過去。

他心中微微一哂,將之解釋為自己的好奇心,隨即不再留戀,大步進了屋子。

侍女們穿梭在屋內,奉上一道一道精致的膳食。孫側妃容光煥發,紅唇如蝶翅般一張一合:“這道三色蒸火腿用的是地道的金華火腿,是劉媽媽的拿手菜。”

“蓮蓬豆腐蒸得鮮嫩,您嚐嚐。”

“也別光顧著布菜,你自己也用一點。”趙恂接過孫側妃手中的碗,溫聲道。

聽得這一句,孫側妃心中一暖,因王妃幼子夭折,這半年多來,王爺也是怏怏不樂,她便是因去給王妃請安時,忍不住說了幾句風涼話,而被王爺冷落到如今。

好在王爺終於想起她來了,孫側妃用帕子擦了擦眼角,食不知味地用了兩箸,又聽到趙恂問道:“你近日竟是清減了些,可是有什麽不適?”

“妾隻是夏日不思飲食之故。倒是王爺您整日操勞朝事,合該多用些。”時隔多日,聽到趙恂噓寒問暖,孫側妃受寵若驚。

今日在屋裏服侍的人是倚翠,她趁機道:“主子一直掛念著王爺,今兒這一桌菜,主子從下午就開始準備了。”

“您用一碗花膠蟲草花雞湯,如今正是滋補的時候。”隨著嬌柔的語聲,一雙纖纖素手奉上了碧玉湯碗,湯底清澈,碗色瑩綠,皓腕潔白,卻有一隻瑪瑙釧子紅豔動人。

趙恂皺眉,抬眼看了過去。

綠衣侍女形容俊俏,著意描畫的眉眼在燈光下盈盈望著他,頭上插著金簪,耳邊的珍珠耳鐺明光流轉。

趙恂放下銀箸,問:“這是哪個?”

倚翠心中狂喜,麵上卻是惶恐的神情,聲如蚊呐:“奴婢喚做倚翠。”孫側妃柳眉一豎,正要開口斥責,被趙恂抬手止住。

趙恂淡淡打量了倚翠半晌,目光依然是溫和的,輕輕一笑:“府中的侍女甚少這樣打扮,倒是讓本王耳目一新。”

“倚翠,倚翠,這身衣服和你的名字很搭。”

倚翠的身子顫了顫,目中含了歡喜和嬌羞,微微側了臉,越發顯得身材曼妙。

自來少女含羞,最為動人。

孫側妃銀牙暗咬。出嫁時,母親為她挑了四個美貌的陪嫁丫鬟,不乏有為她固寵和分憂的意思。然而,臥榻隻側,豈容他人酣睡?那三個被陸陸續續地打發了,隻留了一個倚翠,人生得伶俐,說話也會討她的歡心,這些年她也越發地倚重。

知人知麵不知心,她竟沒看出,倚翠什麽時候竟起了這樣的心思。

她萬萬沒料到今日竟有這樣的插曲,一時心中反複不定。王爺竟真是看上了她不成?心思流轉之間,已聽趙恂又問了倚翠幾句,不外是今年多大了,家在哪裏,進府幾年了的家常言語。

倚翠怯怯地看了孫側妃一眼。

孫側妃被這一眼徹底挑起了心火,她忍不住冷笑了一聲:“看我做什麽?沒見王爺問你話嗎?”

她目光如刀,一寸一寸刮過倚翠的臉,倚翠心頭的歡喜似被冰雪一澆,方才昏昏然的頭腦驀然清醒過來,不由出了一身冷汗,順著本能撲通一聲跪下:“奴婢不敢。”

孫側妃還要再說,趙恂忽然放下了手中的銀箸。

無疑,趙恂是一個溫和的人,然而,即便同床共枕了多年,孫側妃也摸不著他的想法。

尤其是他神色平靜,無喜無怒的時候,越發顯得深不可測。

過了許久,趙恂緩緩道:“王妃仁慈,待下人多寬和,我知你性子急燥,但身為側妃,理應為王妃分憂,勿失了自己的身份。”

孫側妃勉強道:“是。”

趙恂仿佛失去了方才對倚翠的興趣,淡淡道:“下去吧。”

一頓飯用得寂然無聲。

趙恂來的時候已是戌時初,通常這個時辰來,晚上必是要留宿的。因此飯後過了一刻鍾,侍女們就抬了洗漱之物進來。

趙恂猶在廊下消散,孫側妃忐忑了半晌,才輕聲提醒:“王爺,時辰已不早了。”

趙恂目光飄過,卻見那個原站在暗處的侍女早已不知去了哪裏,不由自嘲一笑。

*

隨著繡件徐徐展開,嘉陽公主的眼神從漫不經心到異彩連連,又在看到那兩隻未完工的仙鶴時帶了不解。

還沒等她問出口,孟清詞已笑道:“我知道公主見慣諸多珍奇之物,但這是我的一番心意,謝公主為我找到摯友。”

嘉陽公主挑眉道:“果然是你要找的人?”

這等事自然用不著她親自出麵,是以她還沒有見過顧紜,隻是聽華蕊說顏色平平,便失了興趣。

孟清詞含笑頷首:“公主覺得這幅繡品如何?”

“色彩雅潔,層次分明,氣韻雍容,自然是難得一見的佳品。可惜.......”

嘉陽公主伸手在那兩隻仙鶴上方點了點。

孟清詞的眼神愛惜地落在這巧奪天工的繡品上,輕輕道:“公主慧眼識珠。”

“實不相瞞,這幅繡件便是紜兒在未入宮之前所繡。隻是家中忽有變故,這一幅未竟的繡品就一直留在了我手裏。”

那是顧紜住在孟宅的一段日子裏,兩人合力所做。她臨摹了宋徽宗的畫為繡樣,她一針一線細細描繡。

深閨小院日初長,金針刺繡群芳樣。

“她是名動青州的神秘繡娘,一幅繡品可值百金,隻是因為彼時年少,家中父母不欲張揚,是以,竟無人知道這樣的繡品是出自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之手。後來,因長輩縱容,我們合開了一家繡莊。用的是顧家哥哥的名號。紜兒善繡,顧家哥哥善經營,我竟是隻出了一點銀子,便占了好大便宜。”

“我如今勉勉強強能看的繡技,還是拜她所授。”憶起少年往事,清詞的語氣難掩懷念。

嘉陽公主似笑非笑,輕輕扭了一把孟清詞的臉頰:“巴巴地送了謝禮,還是個半成品,鋪墊這麽多,不就是說這《瑞鶴圖》要完成,非她不可嗎?你如今也要和我動心眼了。”

清詞臉頰微紅,拽著嘉陽公主的袖子搖了搖:“我的小小心思,哪能逃得過公主您的慧眼呢?”

“那日,公主提了一句,陛下萬壽節將至,還尚未尋到合適的禮物。清詞回去左思右想,公主待清詞的好,清詞無以言謝。”

“清詞也想為公主分憂。”

今上這幾年越發信道,以仙鶴為吉祥之兆,為此,還專門辟了一座宮室用來養鶴,當然,君王喜好向來不廣為人知。

但定國公府是今上股肱臣子,今上曾讚蕭珩少年銳氣,年紀長成又知鋒芒內斂,言辭之間很是欣賞,蕭珩常出入宮闈,孟清詞能了解到不足為奇。

嘉陽公主見孟清詞一副小女兒模樣,難得局促,不禁開懷大笑。

“呦,這我見猶憐的小模樣兒。”嘉陽公主嘖嘖:“先說好了啊,不是什麽人都有本事在我這兒留下來的。”

“公主若是見了她,必會喜歡的。”清詞眨了眨眼。

“罷了,先見見再說。”嘉陽公主懶懶道了一句,又揚聲道:“華蕊,明日你去睿王府,就和王妃說,本宮借她那個善刺繡的婢子用幾日。”

華蕊含笑應道:“是。”

“公主人美心善。”嘉陽公主願意幫忙,清詞很是歡喜。

嘉陽公主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有一樁不知你想沒想過?”

見清詞一雙杏眼圓圓,茫然看著她,她悠悠道:“你們雖是年少至交,但此番境遇已完全不同。按例,王府侍女與宮女二十五歲才會遣返出宮,除非報病,或實在犯下大錯,許能早幾年,但這便擔了欺君的罪,終究不安穩,何況,她家還是犯了事兒的。你顧著往昔情意,如今照拂她,可之後呢,能照拂一生一世嗎?你可有什麽打算?”

孟清詞知道嘉陽公主說的是實情,這也是她這些日子翻來覆去一直在想的頭等大事,她最初的打算是由嘉陽公主出麵,設法讓顧紜來公主府。見顧紜不難,但如何讓她恢複自由身,憑她自己,確實很難做到。

就讓顧紜在公主府中蹉跎年華嗎?她能忍受每次來公主府的時候,顧紜和其他侍女一起服侍她嗎?

那必然不能。

她不僅想讓顧紜活著,還想讓她堂堂正正活著,如每一個和她同齡的女孩兒一般,和所愛之人終成眷屬,有幸福美滿的一生。

嘉陽公主的意思她明白,她可以照拂,但她有她的難處和顧慮。

清詞抿唇,那日出了睿王府,冷靜下來,她就知道自己天真了。無論是自己,還是哪怕能金榜題名的宋師兄,都很難讓顧紜擺脫身世的枷鎖。

難道,繞不開蕭珩嗎?

她知道,以定國公府的能力,無論是從睿王府還是嘉陽公主府,要想做到這件事輕而易舉。但在這敏感時刻,蕭珩會為了對他而言,微不足道的一個女子,去與睿王府扯上關係嗎?

她或許是蕭珩的妻子,可是她在他心中的位置,能超過定國公府嗎?

“謝公主提點。”清詞感激道。

“本宮就是一說,你好好想想。”嘉陽公主擺了擺手,忽然凝神細聽,須臾,唇邊漾起淡淡的笑意。

此刻水榭四麵竹簾高卷,伴隨著瑟瑟秋風,有琴音悠悠,如思如訴,涉水而來。

一曲《長相思》,情真意切,纏綿悱惻。

清詞知道,那是嘉陽公主的新寵慕玖在撫琴,她忽然想起了裴瑾,自那日後,裴瑾在家中養傷,嘉陽公主,卻仿佛當那日的事情從未發生過。

她看向嘉陽公主微微含笑的光潔臉龐,欲言又止。

“她家犯了什麽事來著?”嘉陽公主拈了一顆沁綠葡萄入口,閑閑問道。

清詞黯然:“似是因顧家伯父卷入了魯王案中,伯父和顧家哥哥被殺了,顧家伯母自盡,紜兒被充入宮中。然而,具體是什麽原因,我就不得而知了。”

嘉陽公主皺眉。

當時審理此案的是本朝有名的酷吏來宗銘,此人手段淩厲殘忍,縱然魯王謀逆是板上釘釘,但在他主持下,此案波及甚廣,牽連者血流成河,彼時令朝野之中一片嘩然。

今上此前甚為喜愛來宗明,也為他此案的酷厲手段心驚不已,自此之後冷落了他,不久之後來宗銘被對手抓住了把柄,貶官崖州,在途中染上瘟疫去世了。

“也算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了。”嘉陽公主喟歎了一句。

當權者抖落的一粒沙,於小人物卻是山塌雪崩,家破人亡。

想必,宋師兄也是看到了這一點,才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不能釋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