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是夜,許是見了顧紜的緣故,很多刻意忘記的往事,入了清詞的夢。

顧紜是青州桃溪人氏,桃溪村人口不多,風景卻是十分優美,背倚青山,桃花溪宛宛轉轉繞著村子流過。

村子的對岸是一片野生的桃林,每年的春季,桃花盛開,遠遠望去燦若雲霞,輕風吹過,落英繽紛,如夢如幻。

孟氏的祖宅也在桃溪村。

暮春天氣煦暖,溫度適宜,是清詞這種怕冷星人最喜歡的時節,是以每年這個時候,她都會來到孟家在桃溪村的莊子上小住一段時間。

那是她第一次看見顧紜。

孟清詞自小身子骨就弱,彼時她風寒初愈,雖是春日,依然裹著厚厚的裙襖。

她剛下了馬車,正逢一群鄉下女孩從野桃林裏走出,麵帶好奇地看向她,還竊竊私語。

鄉下女孩嗓門深大大,便是刻意地壓低聲音竊竊私語,亦還是有那麽幾句飄到她的耳邊。

“這是城裏的馬車嗎?可真是好看得緊”

“是呀,是孟家的小姐吧,你看馬車不是停在了孟宅門口?”

“她怎麽穿得這般厚,不怕悟出痱子嗎?”

“聽我娘說孟家姑娘是個藥罐子,一年倒有半年泡在藥裏。”

“你娘怎麽知道的?”

被同齡的女孩子這般議論,清詞漲紅了臉,有些窘迫,就聽一個微微壓低的女孩子聲音不讚同地道:“春妮、小燕,莫要議論旁人,何況還是當著旁人的麵?”

一群人頓時安靜下來。

清詞有些訝異這個女孩在一群女孩中的威信,抬眸看過去,眼前頓時一亮。

人群中間一個女孩身姿格外高挑,約摸十二三歲年紀,烏發如雲,一張橢圓的鵝蛋臉上,長眉入鬢,透著幾分英氣,水光瀲灩的丹鳳眼眼角微微上挑,荊釵布裙,雖未長成,已掩不住傾城姝色。

四目交匯,那女孩兒友善地笑了,嫋嫋婷婷斂衽一禮:“鄉間女孩說話直接,並無惡意,還請不要介意。”

她的聲音並不是尋常少女的清脆,微微帶著點暗啞,卻說不出的好聽,隱隱讓人心馳神搖,福禮也如行雲流水,極是優雅好看。

這村野之中竟有如此出眾的人物!

清詞微微一笑,也回禮道:“不妨事的。”

見清詞大度不計較,那女孩似乎很是高興,嫣然一笑,更增風致。清詞心裏忽起親近之感,暗想古人雲白發如新,傾蓋如故,果然甚是有理。

“紜兒,”她輕輕喚道。然而顧紜似沒有聽到她的話,並未停留地走過她身邊。

夢中的情形卻是一換,是如水的月色,窗邊是搖曳的新竹,偶爾有幾聲蛐蛐的叫聲,在萬籟俱寂的夜裏響起。

兩個女孩頭並著頭,悄悄地說著一些女兒家的瑣事。

“宋師兄那日看見你,眼睛都不會動了,像一隻呆頭鵝般。”她朝顧紜扮了個鬼臉。

“那是我哥哥見了你吧!”顧紜反唇相譏。

“說實話,你不考慮考慮宋師兄/我哥哥嗎?”兩人同時開口,齊齊問出相同的話,又不約而同紅了臉。

“想什麽呢,都是些沒影的事兒。”顧紜紅著臉,輕輕拍了清詞的手。

“就是,我們還小呢。”清詞拿枕頭捂著臉,嗤嗤地笑。

兩小無猜的年紀,小閨蜜之間,也會談起自己身旁的男孩子。

顧紜側頭,凝視著清詞,她微微上翹的丹鳳眼在月色下流動著溫暖的情感:“阿詞,不管以後嫁了誰,咱們倆的情誼不要變,好嗎?”

清詞點頭:“這是自然。不過話說回來,紜兒,你隨我回府吧,真真有人對你思之慕之,求而不得,輾轉反側,寤寐思服呢”。

顧紜羞惱,起身咯吱清詞:“又來了。”

靜謐的夜色裏,響起女孩子清脆的笑聲。

清詞綻開笑意,似看見那個天真浪漫的自己,和尚不識愁滋味的顧紜。

再然後,便是大雨磅礴的夜晚,因為父親的刻意隱瞞,她得知消息,待趕到了桃溪村,一切為時已晚。

顧家哥哥,紜兒,顧伯父,顧伯母,都不知去向。

廢墟中跪著一個失魂落魄的身影。

“師兄,師兄!”清詞哭著奔向那個人影,卻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她倏然睜眼,眼前是蕭珩雋美的麵容。

他深邃的眸子似彌漫著霧氣,隱藏著關切和其他看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做了什麽夢?一額頭的汗。”蕭珩問得平靜。

豈止是一頭的汗,她的小衣都濕透了。

蕭珩聽到她一聲一聲喚著師兄,呼吸急促,帶著哭腔。眸色沉了沉。

師兄,便是嶽父的得意門生宋蘊之嗎?

他在青州時,曾見過清詞與宋蘊之相處的情形,清詞在他麵前的小女兒情態,而宋蘊之看向妻子的目光,包容中含著寵溺。

“我夢見,夢見了一些往事......”清詞半闔上眼,往蕭珩的懷裏靠了靠,似是要汲取一些溫暖。

她自幼的日子,雖沒有多麽富足,卻是平和而安穩的,關於顧紜的這一段往事,是她少女時期最大的變故。

後來,她大病一場,痊愈後從村裏人的口裏知道,官兵說顧伯父卷入了魯王案,顧伯父和顧家哥哥為著護住顧伯母,已是被當場格殺,顧紜卻是因為長得好,被帶走了,說是要沒入樂籍。

“好好的一家子,這是造了什麽孽喲!”村裏人如是說。

她再也沒有回過桃溪村。

蕭珩揚聲命外麵值夜的侍女送進帕子,為清詞擦拭臉上的汗,溫聲安慰:“睡吧。”

孟清詞雙目緊閉,呼吸漸漸平靜,卻沒了絲毫睡意。想到顧紜的處境,心如刀絞,她深恨自己不能立刻救她於水火。

她該怎麽辦呢?

蕭珩的手忽然頓了頓,因他看到,一滴淚從妻子的眼角沁出,順著她光潔的臉龐滑了下來。

*

睿王府,泊心院。

已是入了黃昏,安靜的院子卻乍然熱鬧起來。

染著鮮紅蔻丹的纖纖玉手拿起雕花靶鏡,左顧右盼,鏡中人眉如翠羽,麵賽桃花,紅唇似火般灼豔。

拈紅小心翼翼地將一支赤金纏絲紅寶石簪子插入鏡前美人的鬢發中,那紅寶有指蓋般大,光彩熠熠,與美人流轉的眼波相映成輝。

美人紅唇緩緩翹起。

拈紅悄不可聞地鬆了口氣。

倚翠推門進了屋,後麵跟著個剛留頭的小丫鬟,手裏端著盥洗用的盆。盆裏是潔白的牛乳,飄著朵朵玫瑰花瓣。

小丫鬟進了屋就規規矩矩地跪下,將盆高高舉過頭頂。

倚翠的指尖點了點,是微溫的手腕,才替美人摘了手上的鐲子戒指,挽起了袖子。

美人的手緩緩浸入溫熱的水中,拈起了一片玫瑰花瓣。

倚翠與拈紅對視一眼,倚翠恭維道:“娘娘這般裝扮,可真是美得讓人挪不開眼。”

孫側妃攬鏡自照,頗有揚眉吐氣之感,麵上卻歎道“但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再怎樣的顏色,這麽些年,王爺也是看膩了。”

拈紅道:“主子與那位比,豈不是作賤自己。那位風一吹就倒的模樣,除了身段好點,吟幾句酸詩,還有什麽能提得起來的?”

話音剛落,隻聽清脆的一掌扇了過來,帶著濕淋淋的水氣。拈紅的臉立時火熱,一聲不吭地跪了下來。

“大膽!”孫側妃精心修飾的眉毛斜斜飛了起來,怒道。

“還不自下去領罰?”倚翠瞥了拈紅一眼,忙拿起柔軟的布巾裹住了孫側妃的手,一麵輕柔地擦幹,塗上香膏,一麵笑道:“主子仔細手疼。不過是王爺興頭上看上的玩意兒,如何能比得上娘娘與王爺這麽多年的相伴之情。”

“怪道早上奴婢一開窗,就聽到喜鵲叫,原來今天就是個大喜的日子。主子消消氣,晚上王爺過來,要怎麽安排還請主子示下呢。”

孫側妃的心思立刻挪了過來:“還不吩咐下去,王爺素日愛用的三色蒸火腿,蓮蓬豆腐記得囑咐廚房小心做,一會我去看看火候。嗯,王爺不喜甜食,上回來的時候就沒動筷子,點心上小巧別致的一碟吧。”

“是。”拈紅捂著臉退了下去。

孫側妃淩厲的臉色漸漸和緩,拍了拍倚翠的手:“這麽些年,還是從府裏出來的貼心。”

倚翠一笑,垂下眼簾。

當年一起進王府的四個,死的死,嫁的嫁,如今隻剩下她,跟著喜怒無常的主子,還不知是個什麽結局。

*

拈紅輕輕闔上門,孫側妃這一巴掌不重,微微發紅,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隻是猶帶著一絲火辣辣的感覺。

她將一應事宜吩咐完畢才回了自己的屋子。

拈紅與樂芸一個屋子,樂芸正在繡帕子,見她回來,打了聲招呼。

拈紅隻是淡淡“嗯”了一聲,又舉起小鏡看自己的臉。

樂芸覺出不同,放下針線走過來,詫異問:“姐姐這是怎麽了?”

拈紅笑笑:“怎麽回事你還不知道?”

樂芸沉默,泊心院裏都熟知這位主子的性子,這位主子一不順心非打即罵。以往王妃禦下甚嚴,還收斂些。隻是這一年來,王妃有心無力,內院的規矩已是鬆了許多。

“姐姐素來小心,明知主子最不喜提扶芳館那位,今兒怎麽偏偏......”半晌,樂芸緩緩道。

拈紅道:“我實則是故意的。”

她指了指窗外,低低道:“王爺半年多沒來了。除了她自己,誰不知道泊心院已經失寵了。也罷,她仗著有個好父親,王爺怎麽也得好好供著。”

說到這裏,她附在樂芸耳邊道:“倚翠今日另有心思,你且看著,今兒晚上還不知怎樣過去呢。我雖挨了一掌,總比王爺走了後,讓她拿著出氣強。”

樂芸無奈,歎道:“姐姐也是不易。”

拈紅“嗬”了一聲:“這院子裏誰容易了?便是倚翠,說是泊心院一等一的大丫鬟,那位上來性子,又有多少臉了?”

她說著,去捏樂芸的臉:“倒是你,討了個巧宗兒,隻拿著針線,一天到晚不在她的跟前打眼。”

“說起來,今兒還得了長公主的賞。”

“姐姐別咯吱我。”樂芸忙躲了開,兩人嬉鬧了一會,頭並頭地歪著。樂芸才道:“還得多謝姐姐替我想的法子。”

“也是你手藝實在出眾的緣故。”拈紅並不居功,“別人也接不起來呢。長公主府裏那個叫華蕊的,沒口子地誇你呢。我看倚翠當時就不自在了。”

樂芸聞言,目光落在格窗上,悠悠道:“長公主府裏的姐姐,向來是極和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