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樂書是王妃身邊的大丫鬟,協助王妃料理家事,素日裏自有一份威嚴,她帶著兩人徑直來到孫側妃所居的泊心院裏,

倚翠是孫側妃的陪嫁丫鬟,也是院裏的掌事侍女,聞聲滿麵笑容迎出來:“什麽風把姐姐吹來了?”

樂書笑了笑:“先不忙著寒暄。樂芸呢?公主府中的兩位姊姊找她有事。”

倚翠的神色瞬間有些不自然,吞吞吐吐道:“樂芸在後罩房裏,正給娘娘縫補衣服呢。”

“那不正好,兩位姊姊也是找她請教刺繡呢。側妃是在午歇吧,咱們自去後麵,就不擾著側妃了。”樂書說著便抬步向後院走去。

倚翠想攔,樂書輕飄飄瞥了她一眼,低低道:“別耽誤公主的事兒。”倚翠心中一凜,不由猶豫,王爺有多敬重嘉陽公主這位長姐,闔府是知道的。

清詞的心,咚咚跳了起來,不由自主加快了步伐,被華蕊不著痕跡地捏了捏手,才鎮靜下來。

樂書常來,對這裏自然是熟悉的,可當她看到後院裏那獨自頂著烈日打水的青色身影,還是皺了眉,喚道:“樂芸。”

京城秋日,清晨和夜晚寒涼,可中午的日頭,正是熾熱的時候。

侍從們幹活的時候,都會刻意避開這個時候時段。

睿王是朝野稱誦的賢王,待府中的下人也一向寬和,何況,樂字頭的侍女,都是從宮中分遣出來的,等閑王府不會派他們做這等粗活。

王妃這些日子病重,倒縱得府裏什麽樣的麵目都露出來了。

樂書被打了臉,一時神色有些難看。

華蕊雖聽說孫側妃性子刻薄,但今日才見識到睿王府裏還有敢這麽磋磨人的,也不由怔了怔。

*

樂芸正在費力地將盛滿水的水桶拉出井沿。

因王爺已有多日未進內宅,孫側妃一直心情不愉,這幾日在發了不少無名火,好在睿王府中不興打罵下人,孫側妃也不敢觸碰這條底線,最多就是大日頭下罰罰跪,或是連著做兩日粗活,她還應付得了。

樂芸苦笑:雖說她是從宮裏分到王府的,按慣例,怎麽也是個一等丫鬟,貼身服侍主子的身份,但孫側妃不知為何,就是看她不順眼,她都已經盡量少在孫側妃麵前招眼了,可還是一不小心觸了黴頭。

聽到有人喚她,樂芸用袖子拭了拭臉上的汗,轉頭望了過去。

女子膚色暗黃,但細細看來,五官甚是精致,尤其一雙黑漆漆的眸子,即便額上覆著厚厚的劉海,也掩飾不了流轉之間的靈動生輝。

孟清詞熱淚盈眶,這是化成灰她也識得的顧紜。

此時倚翠在後麵訕訕笑道:“樂芸一向勤快,中午也不願歇息。”

樂書用鼻子哼了一聲。

華蕊笑著岔開話題:“我這妹妹是個癡的,就迷了刺繡這一道,”又推了清詞一把,“咱們過了晌午便回府,還不趕緊的!去罷。”

她轉頭朝倚翠道:“實不相瞞,我是看到針線就頭疼,卻是出來偷閑歇歇的。”倚翠不敢怠慢,陪笑道:“姐姐屋裏吃茶。”忙拉著樂書和華蕊回了前院。

華蕊不著痕跡地衝清詞使了個眼色,卻見清詞眼珠也不轉,隻怔怔看著樂芸,心中暗歎一聲,卻也知是找對了人,放下心來。

*

見三人都已離開,清詞才三步並作一步,走到樂芸麵前,顫聲道:“紜兒......”

顧紜起先隻見到那製式的侍女服飾,待粉衣女子抬起滿是淚水的臉龐,她大吃一驚,手中的水桶咣當又掉進了井裏。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阿詞,怎麽也來了這裏。

“阿詞,我不是在做夢罷。”顧紜喃喃道。

清詞猛地抱住了她:“我一直在找你......”話音未落,已是哽咽難言。

顧紜的眼中也蘊了淚,回抱住清詞。

家破人亡,輾轉流離,都沒讓這堅強的女子流一滴淚,久別重逢的至交好友卻輕易破了她的心房。

還是顧紜先鎮靜下來,她輕聲道:“此地不是說話的地方,隨我來。”

顧紜推開後門,帶著清詞三繞兩繞,繞到了一片竹林裏,竹林裏砌了白石假山,清溪上架著小橋,盡頭是一個門扉緊扣的小院,有小樓一角從院中探出,與麵院莊嚴肅穆的風格大不相同。

“這是何處?”清詞問。

“王爺在後院的書房,不許旁人踏足的,隻是王爺素日裏在前院處理公務和讀書,這個地方一年也來不來一二次,漸漸空置了。”

“那你......”

“打掃這片地方的小廝也是青州人氏,都是同鄉,便給我行了個方便。”顧紜莞爾一笑。

她沒說的是,這個地方,會讓她想起故裏山水,想起曾經無憂無慮的歲月。雖然她知道,她此後的人生,已與曾經的好友天差地別。可是,在想念的時候,在支撐不住的時候,她會來這裏坐一坐,去獲得一些獨自前行的勇氣。

清詞欣慰,她的紜兒,就是這般,無論是什麽樣的環境,總能找到適合自己的生存之道。

兩人隨便找了一處溪前的白石坐了下來,彼此沉浸在久別重逢的喜悅中,並沒察覺坐的位置正對著小樓的窗戶。

樓上簾櫳低垂,寂無人聲。

*

孟清詞攢了一肚子的話,這會子都顧不上說,拉著顧紜的手,隻覺比在閨中時粗糙很多,她既心疼又氣憤:“紜兒,你受苦了,她一直這麽欺負你麽?”

這個她指的是孫側妃。

顧紜卻對這些並不在意,她關心的是孟清詞怎麽來到京城,來到睿王府,她問:“阿詞,你怎麽來了京城?又怎麽這副裝扮?”

兩人異口同聲發問,又都停了下來,四目相似,不禁都笑了起來。

真好,原來舊時的默契,一直都在。

“你先說。”清詞急道,王府裏幹粗活的小廝和丫頭都去哪了,這不就是孫側妃故意折磨人嗎?

“她也就這些法子了。”顧紜不想讓清詞擔心,輕描淡寫道:“側妃性子說的好聽是魯直,不好聽是莽撞。但與這樣的人相處,她心裏想什麽,你便輕易可以看得出來,是以隻要小心些,也沒什麽。”

“何況,側妃有個好父親。”

孟清詞知道,孫側妃的父親這幾年官運亨通,已升至湖廣總督,是皇上的心腹之臣。她有些沉默,顧紜話裏話外的意思是不希望她想法子為她出頭。

“你還沒和我說呢?你怎麽來的京城?”顧紜問。

在曾經無話不談的好友麵前談起這個話題,清詞微有羞澀:“紜兒,我嫁人了,夫家便是定國公府。”

顧紜一愣,她當然聽說過定國公府,可並沒有敢肖想好友能夠嫁入這樣顯赫的門第。

她欲言又止:“我還以為......“

清詞明白顧紜的意思,她搖頭道:“宋師兄是至誠君子,從來拿我當妹妹看的。”

顧紜垂眸,撿著地上的小小石子:“伯父......一直拿當他子婿待的。”

生離死別之後,在怎樣的困頓中,隻要她想到,她的摯友與她曾仰慕的男子在一起,想到他們彼此相伴,白頭偕老,於她而言,便是艱難歲月裏無聲的安慰和力量。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她曾聽清詞讀《詩經》,彼時入了耳,未入心,卻不知為何,會在後來的日子裏常想到這段詩,想到那個如一束陽光般映照她生命的謙謙君子。

阿詞才情四溢,溫柔又灑脫,蘊之學富五車,出口成章,他們兩個,才是最最匹配的一對。

清詞執了顧紜的手,低低道:“我們都從未忘記你。”

所以,我們怎麽能忘卻了那段共同度過的青春年華,心安理得的在一起。

父親不知宋師兄與紜兒早兩情相悅,隻是礙於年少矜持未能挑明,確實動過這個心思。可自從那一夜,她看見被烈火焚燒後,一片狼藉的顧家前,那個沉痛而蕭瑟的男子身影,她便知,嫁與宋蘊之,對他們二人而言,都是最痛苦的淩遲。

況且,她一直視他為兄長,知他對顧紜用情至深,無論如何,不能趁虛而入。

還沒待她想清楚怎麽拒絕,師兄已先找到了她。他消瘦了許多,縱然身形仍挺拔如竹,掩不住麵色的憔悴,開口便是:“阿詞,抱歉。”

他神色愧疚:“先生待我恩重如山,正因此,我不能明知心裏住著一個女子,還忝顏上門求親。”

“那樣對你,對她,都不公平。”

師兄的話與她所想不約而同。

她如釋重負:“其實我也是不願的,宋師兄。”

她道:“我有時想,若是可以一直不嫁人就好了。我不明白,為什麽在這世上,男婚女嫁就成了必須。一個女子若是不嫁人,周圍的人便會以怪異的眼光看著她,猜測著她是不是有什麽隱疾。男子的境遇許會稍微好一些,可是除非你一走了之,否則你便逃不掉被催婚的命運。”她有些苦惱。

“而且,兩個素未謀麵的陌生人因為這個原因而必須生活在一起,真的是很匪夷所思的事情。”

師兄輕輕笑了,笑容淡薄得如薄暮的夕陽,他道:“大昏,萬世之嗣也。這是聖人的原話,也是世人奉行的顛撲不破的真理。”

“師兄你也是這樣想的嗎?”她問:“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清詞未來的夫君,必得是我喜歡的人,也需得對我一心一意,這樣才能讓我心甘情願地嫁他。”

“我不想隻做某人相敬如賓的妻子,去獲得一個賢妻良母的認可,為他打理後宅,照顧子女和妾室,為他失去了自己,最後僅僅在家族牌位上留下一個名字,供後代子孫祭祀。”

她的話音一落,師兄的笑容更真切了些,他撫了撫她的頭,不乏欣賞:“小師妹長大了。”

他目光悠遠:“愚兄懂你的意思。因我也是這般想法。”

她驚訝:“可是伯母,一直盼著你成家.....”

師兄唇邊溢出一絲苦笑:“我怕是隻能讓母親失望了。

“那師兄打算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