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與此同時, 蕭珩耳中似聽到一絲輕微的嗤嗤聲,然再細聽,四周卻又安靜至極,隻讓人疑心是自己的錯覺。若在往常, 這必會引起他的警惕, 但他如今滿心滿眼裏都是孟清詞, 這絲異常從心底掠過便被他忽視了。

方才清詞側身時,披風滑落肩頭,他看到她吹彈可破的肌膚上深深淺淺的紅印, 身為男子,他自然知道那意味著什麽, 而撫著她的後背,他能感覺到那纖細分明的肩胛骨, 她比上一次在江南見到時瘦了太多,此刻在他掌心輕如一片羽毛,可想而知他小心翼翼珍之重之的人兒, 在趙麒手裏受了怎樣的磋磨,這一霎蕭珩眉間沉沉,隻恨趙麒死得太輕易,不能將之千刀萬剮。

“可好些了?”待她力氣耗盡,終於喘息著停了下來, 他心如刀絞,千言萬語, 問出口的卻隻能是這樣一句。

清詞轉過臉來,勉強點了點頭, 幾縷碎發貼在濕漉漉的臉頰上, 神情迷茫無助, 見蕭珩目光帶著痛惜看她,她深知自己此刻定是既難看又狼狽,越發窘迫,不由將臉埋入他的懷裏。

這自然而然下意識的親近信賴讓他心頭一熱。

此時卻是許舟趕了過來,他向來細心,想到暗室裏有孟清詞,便將準備好的一應衣衫盥洗之物放在暗室門前,人卻不進去,隻隔著一道微敞的門縫,稟報外麵的戰況:“影閣殺手已全部被殲滅,屬下正在搜尋長春觀上下,世子可有其他吩咐?”

許舟辦事他是放心的,蕭珩頷首,沉吟道:“若有可疑人等,留活口。”

“是。”許舟應道,又猶豫地問了一句:“夫人......可好?”

想到昨晚至今發生的一切,京中將會出現的流言,再看妻子此刻身心備受摧殘的情狀,知她定不願這樣現於人前,蕭珩不欲多說,淡聲道:“尚好,退下罷。”

許舟便知此時的情形定是不方便的。

待許舟退出,蕭珩才抱起清詞,將她放在桌上,他拿起帕子一點一點擦淨她臉上和身上的血跡,輕聲問:“阿詞,衣服髒了,我為你換下來,好不好?”

清詞咬唇,下意識地想說她自己來,但她此刻驚魂未定,手足酸軟,聞言隻得胡亂點了點頭。

得了她的應允,蕭珩才隔著披風,伸手解開她身上髒亂的衣物,清詞感覺到蕭珩帶著薄繭的指腹接觸肌膚的溫度,略有些笨拙地為她係上褻衣繞過頸後的帶子,又為她穿上外裳,全程無一絲狎昵,規矩得不能再規矩,

她在方才的渾渾噩噩中聽到“長春觀”三字,隻覺耳熟,又想起今晚經過的古樹奇石,曲水清溪,才知自己竟是身在長春觀中,細細回思,忽然想起兩年前應王婷之邀求子一事,又聯想到曾在宮中為淳熙帝診病的長春道長,幾個點串成一線,原來趙麒早就在處心積慮地部署奪位。

她想詢問蕭珩,雖知道無論她問什麽,此時的蕭珩定會耐心說與她聽,可一絲厭倦驀然浮上心頭,天下與她一個小女子有什麽關係呢?可她的人生,卻因趙麒的一己私欲徹徹底底毀了。

想到此處,不覺悲從中來,有些自暴自棄地想,蕭珩親眼見趙麒方才這樣待她,以後定不會再碰她了,便是早就認定兩人再無幹係,她仍然不由自主覺得難受,卻又不想被蕭珩看出來,忍不住深深咬唇,咽下喉中的哽咽,然而淚卻情不自禁又流了出來,洇濕了蕭珩的衣衫,

蕭珩感受到胸前的濕意,手下一頓,略微思索便知她心中所想,正要開口,忽聽許舟在外頭聲音惶急,大聲喚道:“世子,快出來。”

正在這時,腳下的地麵忽然晃了一下,蕭珩驀然想起趙麒臨死前唇邊那個詭異的微笑,抱起清詞便飛身往外掠去。

然為時已晚。

驚天動地的爆炸聲響起,地麵劇烈地晃動起來,蕭珩剛到暗道中間,便有大石從頂上砸了下來,堵住了前麵的路,再往後看,零星的碎石不停落下,眼看又要將後路堵死,蕭珩不假思索,退回暗室之內。

耳邊轟隆隆的聲音連綿不絕,他心中驚怒,原來趙麒果然抱著同歸於盡的心思,若影閣的高手殺不了他,他即便找到暗室救出孟清詞,但隻略一耽擱,這埋在山體的火藥便會爆炸,將他們三人埋於此處。

他苦笑,趙麒可謂算準了他的心思,方才的情形下,他確是不能那般抱著清詞出去。

然此時再來不及細想,暗室的頂格亦是搖搖欲墜,他環視四周,尋到了一個凹進的角落,他將清詞放到角落裏,又將桌椅推到外頭,隨即自己也鑽了進去,將她抱在懷裏。

此時頂格的石塊受山體震動的影響,終於紛亂落下,好在這張桌子以黃花梨製成,甚為堅固,以桌為屏,護住了兩人的頭,但仍有碎石落在他的後背上,正中他後背的傷口,他忍不住悶哼了一聲,將要吐出口的血咽入喉中。

清詞已因趙麒的死驚嚇不已,他不能再讓她擔心。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待清詞意識到發生了什麽,那塊刀槍不入的琉璃壁亦被不斷落下的碎石砸碎,清脆的碎裂聲之後,她的眼前便被黑暗籠罩,再想起方才趙麒狂亂的言語,她後悔莫及。

她早該想到的,趙麒這個瘋子,根本接受不了自己屈居於趙恂之下,他一遍一遍,篤定要與她和蕭珩同歸於盡,是她的疏忽,是她沉溺於自己的情緒中自傷自憐,沒有及時提醒蕭珩,才耽擱了兩人的時間,導致眼前的局麵。

都是她的錯,崔瀅便因她而死,如今,她又害了蕭珩,或許,還有外頭那些蕭珩的侍衛。

她應該在回京的路上便想法子自盡,就不會牽連這麽多人,都是她猶豫不決,貪生怕死,才讓趙麒以她掣肘蕭珩!

足足過了一盞茶功夫,這場爆炸才停止,萬幸蕭珩拚死抵住桌子,又有房梁正砸在前麵擋住了碎石,才為他們爭取了一塊狹小的空間。

她微微仰頭,睜大了眼睛,然而即便近在咫尺,因著這密不透風的黑暗,她亦看不見蕭珩的臉,寂靜裏,隻有兩人的心跳,一下一下,他緊緊護住她的手臂,和他身上的熱度,證明他還活著。

蕭珩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一如既往地溫和,安撫她驚惶的心:“阿詞,別怕。”

“許舟他們已在外頭想法子救我們,隻需要一點時間。”

然而這樣的安靜裏,她靠在他胸前,清晰聽到他喉間的喘息聲,這才想起先前在外頭他便已受了重傷,卻為了尋到她好照顧她的情緒隻字未提,自然也來不及包紮。

這一刻她心中驟然升起不祥的預感,顫聲道:“是我害了你!”

蕭珩隻覺後背鑽心的痛,有血液無聲無息流過後背,但他仍竭力平穩著自己的呼吸,不讓她察覺到異樣,隻輕笑了一聲:“怎會?”

阿詞,你是我的妻子,救你是我分所應當之事,哪怕以我之死,換你之生,我亦心甘情願。

他還想再安慰她幾句,可便是在這黑暗中,眼前亦閃爍起星星,腦中一片眩暈,他勉力支撐著神智的清醒,卻從未有一刻如此時,無比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一點一滴的流失。

雖平定北戎之誌未能實現,然一生的盡頭,有她陪在身旁,已然無憾。

他想,有些話,終是要與她說清楚。

於是他緩緩道:“阿詞,你我兩世成婚,我一心隻在朝事和北境上,未能給你身為夫君應有的關心與愛護,反而對你多有冷落,導致夫妻之間漸行漸遠,你對我心灰意冷,提出和離,皆源於上述之故。”

“去歲在杭州,我恐嚇你道已將和離書銷毀,其實隻是一時發狠之語,是我憶起前事戀戀不舍,糾纏於你,可畢竟世易時移,已與過往不同,你有權利選擇自己的生活。”

他故作輕鬆,接著道:“此前我負疚於你,是以今日救你,你我再不相欠,待出去之後,你便回江南罷。”

原來那些在時光的碎影裏,想說卻欲言又止的話,深愛卻未能表達的情意,終是來不及再說了,便這樣罷,放她自由。

她對趙恂即位有功,與顧紜有知己之情,還有宋蘊之,洛長歡,她身旁有這麽多愛她護她的人,已可保她餘生無虞,所以,於她而言,他也沒那麽重要了。

雖是這般想著,卻是心如刀割,餘下的話,再也說不出口,他閉目調息,試圖平靜翻湧不止的心緒和抑製不住的痛楚。

黑暗中,卻有一隻溫暖滑膩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

形勢扭轉,是以任誰都沒想到,變故會在此時陡然發生。

趙麒早已在長春觀各處埋了炸藥,又命死士定時點燃,許舟帶著侍衛,和趙恂的精銳雖一通搜索,但長春觀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難免疏漏了一二處,待他驚見一人正鬼鬼祟祟點燃引線時,驀然想到蕭珩和孟清詞還在暗室裏,已是一身冷汗。

他心急如焚,趕過去要把兩人救出,四處的火藥卻已引爆,整個長春觀轉瞬之間成為一片廢墟。

眾人的第一反應是四散分逃,但即便這樣,亦有一些親兵因反應慢傷到了腿腳,但所幸無人傷亡。

他想不顧一切衝進去,趙恂遣來的黑衣人首領卻製住了他,直到連環爆炸結束,才放開他。

此時許舟怔怔立在廢墟之上,心神恍惚,忽覺天地茫茫,無處可去。世子是蕭家軍的靈魂,若世子死,蕭家軍怎麽辦?北境如何守?

那黑衣人走到他身旁,一雙眸子在夜色裏灼然閃光,令他有莫名的熟悉感。他沉聲提醒:“許侍衛切勿自責,當務之急,挖山救人要緊,世子許還有一線生機。”

許舟看了他一眼,如醍醐灌頂,他感激道:“多謝。”

那黑衣人微微頷首:“在下帶來之人,任由許侍衛安排。”

許舟抱拳致禮,不再多說,沉下心來部署救人事宜,但長春觀本就是依山而建,趙麒又刻意將暗道挖在了山體之中,這一炸,相當於將整座山都炸得粉碎,挖石清障,看起來對於這些軍士來說再簡單不過的事,卻到了天色將明,離估測的方位,不過進展了一小半。

想到蕭珩尚有傷在身未及處理,不知能堅持多久,許舟心中將漫天神佛求了個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