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幾人用了素齋,才各自回去。

清詞看時間還早,便向蕭珩道:“世子若有公事,便自去忙。我想去繡莊看看。”她隻是客氣地征求蕭珩的意見,看看自己的嫁妝,清詞理直氣壯。

蕭珩原在閉目養神,琢磨著今日遇見祁王一事。雖說祁王無子,是心頭之患,然而,若因此病急亂投醫,不是祁王的風格。

聽到清詞的話,蕭珩睜開眼,清淡的眸光落在她臉上:“好。”又閉上了眼。

清詞再沒有什麽話和蕭珩說了。

她倚在迎枕上,隨著馬車的晃動,也慢慢闔上了眼睛。她不知道的是,在她閉上眼睛的同時,蕭珩又睜開了眼,深深凝視著她。

不多時到了繡莊,清詞睜開眼,見蕭珩早已倚案端坐,執卷而讀,他今日穿著一身天青色常服,頭戴白玉冠,雖身姿挺拔,但平添了從容溫和的氣質,看起來不像是令北戎聞風喪膽的蕭將軍,而是一個飽讀詩書的如蘭君子。武將的銳氣與文人的儒雅奇異地結合在一起,矛盾而又和諧。

便是對這一段婚姻如今已另有打算,但孟清詞亦不得不承認,大周承平日久,世家公子大多優遊冶樂,無所事事,家中管束嚴格的,許是會扔到金羽衛或禦林軍裏掛個頭銜。與這些公子哥兒相比,蕭珩真的是一個克己而又自律的人。

婆母王氏有一次抱怨,定國公對蕭珩不像親兒子,倒比對麾下將士還要嚴厲許多。蕭珩自幼時學武起,便一天未落下練習,三百六十五日,酷暑嚴寒,便是生病時亦未有絲毫鬆懈。

但定國公對兒子的要求遠不止於此,自五歲啟蒙,許是受夠了朝堂上文臣始終壓武將一頭的憋屈,自五歲啟蒙,他便為蕭珩延名師授課,是以蕭珩與世家出身的武將又不相同,於閑暇之餘常手不釋卷。她曾整理過蕭珩的書房,亦見過他在一些書籍上的批注,字裏行間言之有物。

蕭珩,擔得起文武雙全四個字。

奈何良人雖好,感情上的事卻是極玄妙的,隻是晚了一步,她便走不進他的心裏。

“世子,到了。”馬車停下,清詞提醒道。

懷繡迎出來時,便看到蕭珩扶著清詞下了馬車,蕭珩人物出眾,舉止溫存,懷繡不禁喜上眉梢,很為她家姑娘高興。

清詞卻知,這隻是蕭珩的教養使然。若他的妻子不是她,他也會如此。

清詞抬眼,看向燙金匾額上三個大字:“玲瓏坊。”眼中浮現了一層霧氣,在青州,曾與顧紜閨中談笑的時光,宛如在眼前。

懷繡隻以為她是醉心詩詞,不耐俗務,卻不知,看到這三個字,她便會想到顧紜,想到那個玲瓏剔透的女子,不知飄零何方。

清詞深深吸了口氣。這一世,她和她,都會好好的。

*

懷繡將兩人迎了進來,轉過屏風,到了後堂,奉上茶來。

蕭珩微微頷首,並未坐下,他負手站在窗前,秋光正好,此刻軒窗大敞,後院花壇裏,幾重**叢叢簇簇,宛若流金,開得生機勃勃。

清詞不管他,她拉著懷繡坐下,問道:“姐姐是把前麵打通了嗎?我瞧著敞亮了許多。”

懷繡就笑了:“夫人心細。”

買下隔壁姚家的成衣鋪子後,懷繡兩口子索性將前麵的鋪子索性並在了一處,後院的院牆開了月洞門,把姚家原先的院落重新修葺了,將因家裏遠或無家可歸住在繡莊的繡娘們搬了進去。原來繡莊的後院便隻有懷繡一家子,廂房用來存貨,方便了不少。

“大成哥呢?”

“他去給葉侍郎府上送炕屏去了。葉老夫人後日七十大壽,葉侍郎定了一座鬆鶴延年的炕屏。今日才得了,緊著送了去。”

清詞才要問起誌哥兒,便聽著一個清脆稚嫩的聲音喚道:“娘,娘,娘......”隨著聲音越來越近,門檻邊出現了一個不到桌子腿高的小豆丁。

蕭珩轉頭看了一眼,小豆丁臉蛋圓胖,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和他對視,身上天藍色的薄襖繡著紅鯉和水波紋,活靈活現,漿洗得幹幹淨淨,看得出,他有一個利落細心的母親。

此刻這小豆丁正抬起短短的小腿,費勁地想要邁過門檻。

懷繡快走幾步抱起他來:“你怎麽自己跑過來了?小桃姐姐呢?”

小桃是懷繡新買的小丫鬟,玲瓏坊近來生意越來越好,懷繡忙不過來,誌哥兒大了也越來越皮,懷繡的公公婆婆遠在青州,兩口子商量著,買了一個小丫鬟照顧誌哥兒。

“誌哥兒,來姨姨這裏。”清詞也許久沒見誌哥兒了,還怪想念的。

誌哥兒見過幾次清詞,但小孩兒忘性也大,他早忘記了清詞長得是什麽模樣。然而漂亮姨姨衝他溫柔笑著,他也不怕生,探出身子要到清詞這邊來。

“夫人仔細壓著手,他如今怪沉的。”懷繡小心地把誌哥兒放在清詞懷裏,誌哥兒坐好後,抬頭朝清詞一笑,露出兩粒小米牙:“姨姨。”

今天來繡莊是臨時起意,清詞手邊也沒準備適合小孩子的東西。

誌哥兒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撲閃撲閃地看著她,清詞摸了摸他的頭,有些遺憾:“姨姨今日忘記給誌哥兒帶好吃的好玩的呢。改天補上,啊?”

“夫人莫縱著他,往日裏吃的用的,送了他多少,如今他什麽也不缺。”

誌哥兒懵懂的點點頭,他其實聽不懂清詞在說什麽,咿咿呀呀回了幾個字,便轉頭指著蕭珩呀呀地叫著。

“這是世子爺。”懷繡拍掉誌哥兒的手。

“柿子,柿子.......”誌哥兒更樂了。

蕭珩麵色清冷看了過來,懷繡有些緊張。

清詞忍不住笑了:“無妨。世子爺大人大量,怎麽會和小孩子計較。”

這一刻,她似也染了孩童的天真,忘了往日的拘束,笑得毫無顧忌,潔白的牙齒輕輕咬著嫣紅的唇,眉眼彎彎,那落在懷中孩童臉上的目光如水溫柔,秋風似也因此脈脈。

這場景如此溫馨,蕭珩忽然有些怔忡,母親的話,似不無道理。

誌哥兒對蕭珩很感興趣,掙紮著下了地,跌跌撞撞地走到蕭珩麵前,仰頭看著蕭珩,然後視線下移,落在蕭珩腰間佩戴的雙魚佩上。

“魚.....魚......”誌哥兒胖胖的手指指著雙魚佩,又指了指自己衣服上的紅鯉魚。

蕭珩低頭,解下玉佩,俯身放在誌哥兒的手上。

這玉佩有雞卵大小,光澤瑩潤,一看便價值不菲,懷繡不敢接:“世子爺,使不得。”

“權當見麵禮吧。”蕭珩摸了把誌哥兒的頭,淡淡道。

懷繡看了眼清詞,清詞點點頭。

“還不謝謝世子爺。”懷繡輕聲囑咐誌哥兒。

“謝謝......柿子。”誌哥兒學著大人模樣,拱了拱胖胖的小手,憨態可掬。

“誌哥兒.....誌哥兒......”小丫鬟氣喘籲籲跑了進來,看見了誌哥兒,才鬆了口氣,跑過來抱住誌哥兒:“你的小腿怎麽這麽快!我給你拿水的功夫,你便跑來了這裏。”

話音剛落,才發現屋裏有人,女子容顏清麗,男子相貌俊逸,兩人均是衣著華麗,看著便不是普通人家。

當著清詞的麵,懷繡不好說她,隻是道:“小桃,帶誌哥兒去吃蛋羹吧,仔細點兒,別讓他亂跑。”

小桃紅著臉點點頭,偷偷瞥了一眼蕭珩,抱著誌哥兒退了出去。

懷繡也無法,小桃這丫鬟心地單純,也喜歡照顧孩子,就是年齡還小,有些粗枝大葉。

清詞既然來了,懷繡便拿出賬本,和清詞說起這段時日繡莊的經營情況,又為難道:“那副瑞鶴圖奴婢也有意透了風聲,隻是並未有繡娘接得上手,一時也並沒有什麽人要買。”

至於打探顧紜如今所在,因王府森嚴,並沒有什麽結果。因有蕭珩在旁,懷繡隻是搖了搖頭。

這其實是在清詞的意料之中。

睿王府若是輕易被打聽了消息,豈不如篩子一般,那睿王最終能否身登大寶確是值得懷疑。

懷繡心中疑惑,世子執掌錦衣衛,消息最是靈通,夫人為何舍近求遠?隻是這話卻不是她該問的。

“時候不早了,回府吧。”蕭珩打斷了兩人的喁喁私語。

清詞抬頭,不知不覺,已是暮色薄淡,日影西斜。

蕭珩今日的耐心已是好得出奇。

“姐姐做得很好,若再有事,遣人送消息進府便好。”清詞起身,“我還想了幾個花樣子,改日讓知微送過來。”

兩人先後上了馬車,清詞掀起紗簾,朝懷繡揮手:“姐姐回吧。”

懷繡目送著定國公府的馬車遠去,心裏一片熨帖,世子爺人看著冷淡,心裏卻是有夫人的。

小桃抱著誌哥兒出來,站在懷繡身旁,問道:“姐姐,這便是咱們家姑爺,國公府的世子爺嗎?真是好生模樣,好個人品氣度,咱們姑娘可真有福氣呀。”

懷繡曬然一笑,小丫頭懂得什麽,老爺如今並無官職,在世人看來,這般尋常門第的姑娘竟然高嫁進國公府,足以值得羨慕。可是,姑娘的好處,他們又知道什麽呢?

車上的兩人又陷入了沉默。

歲月久遠,分離前,她與他亦曾有過的溫柔時光裏,是怎樣的相處,在清詞的記憶裏已然模糊,而隨著這重來一世,她對於往日的回憶,已隻剩零碎的片段,許是上天也不允許她沉溺於過往,再虛度這一生罷。

或許,便是這樣的相對無言?

隻是今日人家陪了她一日,總要有所表示,於是清詞主動開口:“今日多謝世子了。”

兩人視線交匯,蕭珩忽然覺出了一份隱隱約約的疏離,其實這種感覺自他此次歸來就有,有所體會但很難描述,妻子依然是溫柔的,噓寒問暖,挑不出什麽錯處,但那雙曾經總追隨著自己的滿是情意的眸子,如今看向他的時候,清澈如水,卻波瀾不驚。

“夫妻之間,何必言謝?”片刻之後,蕭珩麵無情緒地道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