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其六十七

常意被他衝過來的動作逼得往後退了一步。

常意皺眉打量了一眼寧海沛的神情。

她就知道寧海沛之前扯謊把她帶到縣城, 大概是有什麽秘密,此時看來,他和陳路平大有關係。

況且……他這神情也太慌張了。

照理說陳路平在長留縣這一塊的名聲是極好的。

就算寧海沛帶陳路平進了家門, 也不必這樣作態,好似要被什麽吃了似的。

常意看他閃避的眼神,心中起了疑慮。

他到底在怕什麽?總不可能是在因為剛剛對她說慌而愧疚吧, 他若是真的不好意思, 就不會這麽理直氣壯地把她帶偏。

還不等她多想,下一秒她就知道了緣由。

大秋嫂張了張嘴, 不可思議地問寧海沛:“你還在跟著醫仙?!我不是說了讓你不要再學了嗎?”

她說著說著,眼淚奪眶而出,她人和藹, 但一個人拉扯大孩子, 不可能沒點潑辣在身上。

大秋嫂又悲又怒, 拿起手上的東西就要打他, 隨手扯起旁邊的盆罐砸下去。

木盆砸在寧海沛身上,皮肉的悶響讓常意都忍不住皺眉。寧海沛一聲不吭, 一動不動,不躲開也不辯解。

怕大秋嫂手裏的東西砸到沈厭。常意快步走過去拉住了大秋嫂, 說道:“嬸子……”

寧海沛快速抬頭看了她一眼,抿抿嘴不說話又低下了頭。

被她拉住,大秋嫂冷靜了一點, 抹了把眼睛, 對常意扯起點抱歉的笑容。

她哽咽了一下, 對陳路平說道:“醫仙,是我失禮了,你也知道我們家……”

她似乎是想說些趕客置疑的話, 但同時她對陳路平這個人又很尊重得很,猶猶豫豫開口,還是沒說什麽。

陳路平說道:“我今日本就是來見你的,有些事情你總要知道。”

寧海沛像頭狼崽子似得,忿忿抬起頭,瞪了陳路平一眼。

常意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便沒有開口,隻是說道:“出去說吧。”

大秋嫂知道她憂心沈厭,也有些不好意思在這裏發作,呐呐著離開了房間。

看他們都出去了,常意關上門坐在沈厭床邊。

屋子的牆壁和木門除了遮蔽,幾乎起不到什麽其他的作用,外頭的聲音卒然大了起來。

整個屋子都是大秋嫂一個人崩潰的哭喊聲。

在梁上盤旋了好幾圈,還有餘音,常意即使無意想聽他們的家事,也無法假裝聽不到。

她俯身盯著沈厭的臉,這樣大的聲音,他也沒有醒來的跡象,她真的從沒沒想過沈厭會有死的可能。

世間所有人都會死,但她唯獨覺得沈厭一定不會。明明最危險的時候他都熬過來了,為什麽現在過上好日子了,陳路平卻說他身體已經燈枯油盡了。

常意皺了皺眉,有種如鯁在喉的感覺。

外頭的動靜已經停了,常意為沈厭換了紗布,看了看他背後的傷口可好些了。

隨後便出門去看大秋嫂的動靜。

剛剛動靜這樣大,她不出來問問未免有些失禮。

屋裏頭隻剩下大秋嫂一人,寧海沛和陳路平都已經不在了。

身形微胖的婦人一個人坐在木桌旁,低垂著頭抹眼淚。

常意心裏暗暗歎了一口氣,坐到她身旁,輕柔地問道:“嬸子,這是怎麽了?”

她默默地用自己粗糲的手擋住了臉,說道:“姑娘,讓你見笑了,我家孩子從來不聽我的話。”

不知道她何出此言。常意安靜地給她遞上帕子,安慰道:“莫要太難過,身體是自己的。”

大秋嫂忍不住說道:“若是我家那閨女,和你一樣乖就好了。”

常意埂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哪裏配得到大秋嫂這樣的“讚美”。

“你說他們一個個的,怎麽就不懂我的苦心呢……海沛、海沛他.....”

她啜泣了一下,碎碎念道:“我不允許他跟著醫仙,還不是擔心他出事嗎?他妹妹都沒了,他怎麽還不聽話,這樣騙我,我還真以為他每日去長留縣給人家做工,沒想到還是跟著醫仙去給人看病。”

她哭得兩隻眼睛都皺起來,看上去頗為可憐。

常意聽懂了一些,隻能安慰道:“您不妨再和他商量商量,他既然堅持想跟著醫仙學習,肯定有自己的理由。”

大秋嫂哽咽著搖頭,什麽也不聽,對常意說道:“不、不,我就他這一個孩子了,怎麽能讓他冒險。”

常意有些疑惑,不就是跟著陳路平行醫嗎,怎麽就危險了,陳路平都能活到知天命的年紀,沒道理寧海沛這看起來身強體壯的年輕人還不如陳路平。

大秋嫂的擔心有些過頭,但此時,一個傷心欲絕的人大抵是聽不下任何人的勸解的,常意沒再多說。

一塊石頭砸在窗框上,常意聽到聲音,看了看沉浸在自己情緒裏的大秋嫂,拍了拍她的背給她順氣,起身出了屋子。

外頭沒有人,隻有安靜的夜空和時不時響起的蟬鳴。

常意望了一眼,抬手就準備關門回屋。

沙啞的男聲從屋簷上傳下來,帶著悶悶的聲音:“你別和我娘多嘴了,和她說不通的。”

常意揚起脖子,看到寧海沛翹著腿躺在房頂上,冷淡道:“我不喜歡抬著頭和人說話。”

寧海沛坐起來,從屋簷上飛身躍下,不滿道:“你這小娘子規矩還挺多的,我下來了,行了吧。”

他推了常意一把:“別在這說,到那邊去,別被我娘聽見了。”

“你有什麽要跟我說的,你娘聽不得?”常意詫異,一動不動。

寧海沛撇嘴,說道:“就前麵,草垛那,能坐。我看你不是很好奇嗎?我告訴你唄。”

常意想說她其實並不是很好奇,隻是出於禮節安慰一下,比起他的事,她此刻更頭疼如何讓陳路平接診。

但寧海沛不聽她說話,已經推攘著她過去了。

她無奈退了一步,拍開寧海沛的手:“說吧。”

寧海沛張了張嘴,扯著嘴角說道:“拜托,你能不能有點聽人真情流露的自覺。”

常意瞥他一眼,寧海沛雖然還能嘴上打機鋒,和之前一樣沒個正形的,但臉上的疲憊肉眼可見,怕是心裏也不好受。

常意說道:“我還沒怪你扯謊把我帶到長留縣,又讓人進了我相公的房間,你倒怪起我來了。”

寧海沛尷尬道:“我這不是怕我娘發現我和老陳上午在一起嘛,你都看出來了,還說出來幹嘛?”

“我也是被上當受騙的那一個好不好,若是我知道他來我們村不是受人所托來治病,是來跟我娘告狀的,我死也不會給他打掩護的。”

常意笑了一聲,眼神看得他直心虛。

他咳了兩聲說道:“我之前不是跟你說過嗎,我原來有個妹子的,她叫海姝。”

常意無聲點頭,寧海沛之前說她因為瘟疫死了,這倒不是扯謊,大秋嫂剛剛也提起了她這個女兒。

“我爹在長留縣富人家裏做長工,當時瘟疫剛起來,就病死在長留縣裏了,屍體當時就被拉出去燒了,我們都沒見到他一麵。”

寧海沛有些話憋了很久了,也無人可以傾訴,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是看著小娘子麵善得很,自然而然就說出來了。

“後來老陳來了縣裏,我妹妹非要去跟著他幫忙——她主意可大著呢,從來不聽我娘的話。”

寧海沛撇嘴,不知道是傷心還是憋悶氣:“後來……後來,幫忙的時候不小心染上病,就沒了。”

寧海沛說道:“所以我說老陳的醫術也沒那麽神,你看,我妹子他不就沒救回來嗎?”

他知道大夫也不是神仙,瘟疫本就難治。但千條萬條,說過來說過去,死的人為什麽非得是他妹子呢?

他也不懂,老陳救了那麽多染上瘟疫的病人,怎麽就她妹子沒救回來呢?

若是他妹子也是在陳路平身邊,因為隨診去世的,也難怪大秋嫂這般擔心。

瘟疫少見,但一場瘟疫給人帶來的恐懼往往是無盡的。

常意問道:“那你為什麽還跟著陳先生學醫?我沒看出你是個救人濟世的性子。”

寧海沛隨口說道:“我本來也沒想學的,是老陳他看我天資過人,硬要收我為關門弟子,我盛情難卻。”

“你若是抱著這樣的心思,還是聽你娘的話,早早放棄吧。”

常意本是對他人家事不感興趣的性子,現在卻難得起了勸人的想法。

寧海沛兩條眉毛耷拉下來,嘟囔道“你也這樣為我娘說話,就是看我娘隻有我一個兒子可憐唄,看你和其他人不一樣,原來也是個俗人。”

常意挑眉:“我並無此意。我老師曾對我說過,我無救人之憐憫,便當不了醫者,這句話我也轉告給你,你若不是真心想學,便不要學了。”

沈閔鈺不僅說了這一句。

他那日與她下棋時,便評價過她。

她無救人之心,也無憐憫之心,她愛不了世人,因此既當不了醫者,也做不了君主。

她知道沈閔鈺在暗示她,想點醒她。

唐靈丟了孩子後,幾年裏狀態急轉直下,沈閔鈺早已做好了沒有後嗣的打算,開始尋找接班人。

那時她的回答……

她並沒看沈閔鈺的視線,而是轉過了頭說道:“我不願做醫者,也不願做君主。”

“我學醫術不為醫治他人,我自知心胸狹窄,裝不下天下,也裝不下世人——我隻願意做龍椅旁......最鋒利的那柄劍。”

還好圓子被找了回來。

常意抬頭望了望天上的月亮,突然有點想念這小孩,不知何時才能搞定陳路平回京。本來是萬無一失的事情,沒想到出了這樣多差錯,她此刻隻覺得身心疲憊,還不如帶著沈厭回去教孩子。

她扶額,沈厭的身體一日不治好,便橫是她心中的隱患,還不如在這弄個明明白白。

寧海沛張大了嘴,慢慢說道:“你還有老師教你讀書寫字?你果然是大戶人家的大小姐。”

寧海沛抓重點的能力實在驚人,常意轉頭不再理他。

寧海沛死皮賴臉地跟上來,在她身後說道:“哎,老陳是不是說你那相公活不長了。”

常意站定,回頭冷冷地看他,目光冷如冰霜。

寧海沛看她麵容從來都是淡淡的樣子,好像萬物都入不了她眼她心,此刻居然也會露出這樣慍怒的表情。

沒想到她對她相公的事反應居然這樣大。

他心裏嘟囔,果然是被老陳一說,表麵上看不出來,心裏肯定還是急了。

常意瞥他:“他會醒,醒不了——我和他葬一處,也當不了寡婦。你要想說那些不著邊際的話,就不必開口了。”

“哎——”寧海沛撓撓頭,被她的話怔了一下,他又有點震撼她能說出這樣的話,心中又莫名生出些羨慕之意:“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說,老陳說的話你別信,他好像還有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