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其四十七-溯往

鐵腥味的**灌進她嘴裏, 黏膩溫熱。

但讓她恢複了一點力氣。常意一口咬住他的手指,止住他繼續喂血的動作。

她手還是軟的,使盡了力氣, 也隻能哆嗦著抬起拉住它的頭發。

它停下來,抵著她的臉,她臉上溫熱的**粘連在了他們倆的皮膚間, 。

她為什麽要流淚呢?常意自己也不清楚。

朝夕相處這麽多年的母親都不在意她的死活, 而臨死前,卻有一個還不知道是不是人的、在黑暗中連臉也看不大清的小怪物, 想用自己的血救她。

它蹭了蹭常意的臉,似乎想蹭掉她臉上的淚痕。

她輕軟地拽了下它的頭發,嗓子還是疼得發顫:“......別傻。”

手上的感覺有些不一樣了, 之前還柔順光滑的頭發, 她此刻摸上去卻形如稻草, 剌得手都有些發疼。

常意勉力睜開眼睛, 她眼睛大約是腫得厲害了,什麽也看不見, 隻看見眼前一片散亂模糊的白色。

......

“確定是這裏嗎?”

沈閔鈺始終愁眉不展,時間越久, 裏麵的人還活著得可能性就越小。

“從方位來說,就是這裏了。”

張先生手裏拿著羅盤,思忖片刻, 確定道。他精通風水, 也隻是理論經驗豐富, 從沒幹過盜墓的活。

“挖吧。”沈閔鈺擺擺手,對下麵的人吩咐。

“她掉到這底下的可能性大嗎?”

“臣認為,這山崩怕就是那少年引起的, 如果山洞裏無人,最有可能就是機緣巧合下,掉進了山底下的墓室。”張先生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分析道。

山上的碎石下都找遍了,別說人,連屍體也找不見,這時候張先生提起之前說過的這座山的風水,說道這底下也許有墓室關竅,把人卷進去了。

沈閔鈺心裏清楚,他隻是在順著自己的心意說話,從那晚進村到現在已經第五天了,常意活著的可能性極小,他和唐靈隻是不願放棄那一絲希望罷了。

“世上哪有這麽湊巧幸運的事......”連他也忍不住歎了一句。唐靈看了好幾天,此時已經被他勸下山休息了。

“殿下,未必。”張先生說道:“十娘子是有福之人,必能逢凶化吉。”

“也是。”沈閔鈺短暫地笑了一聲:“她頑強得很,之前身上爛成那樣,不也活下來了。”

張先生讚同地點點頭,他頗為欣賞這孩子身上的頑強,更何況生為女子,在這世道中更是艱難,他也不忍心看常意遭難。

“殿下準備如何處置這些個村民?”

“他們......”提起長堰村的那些村民,沈閔鈺就忍不住皺眉:“山崩已經讓他們死了大部分人了,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殘,就讓他們自生自滅吧。”

那晚在重兵的威懾,又或許是出於自身良心的不安下,終於有一個女子站出來說了那件事的實情。

女子說,陳老八這人之前在村子裏遊手好閑的,沒什麽本事,村裏沒哪個姑娘願意嫁他,老大不小了還沒媳婦,幹脆出了村子自個闖**去了。

在山中一出一進沒那麽簡單,他一出去,就是五六年。

五六年後,他突然回了村子,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一起來的還有一對雍容華貴的夫妻。

那對夫妻倆一看就是養尊處優慣的人,帶著自己剛會說話的孩子在村裏住了下來。

他們一開始並不知道這對夫妻是來幹什麽的,但他們知道,陳老八靠著那對夫妻出生闊綽得了不少的錢,還建了房子。

陳老八有了錢,也娶了婆娘,生了孩子。

那對夫妻過了幾個月,向他們告辭了,其他人還沒有什麽反應,陳老八第一個變了臉色。

說到這裏,那女子還特意說道:“我當時看他臉色就不對,隻是沒想到他起了那樣的心思。”

可事後再怎麽說也沒用了。陳老八不知用什麽理由把那對夫妻騙上了山,陳老八他家媳婦發現他不見,扯著嗓子讓全村人去找,在山頂的山洞裏發現了三具屍體。

那對夫妻,以及陳老八。

還有一個活著的孩子。

他們也想懷疑,是不是這對夫妻害了陳老八,但這幾個月,這對夫妻的溫和脾氣是偽裝不出來的。

那對夫妻身上陳老八用鎬子敲出來的無數傷痕也無法否認。

但陳老八是怎麽死的......

他們看向了唯一還有呼吸的那個小孩。

那小孩長得和父母很像,一看就是金尊玉貴的人兒,長得又白淨又漂亮,但現在在山洞裏的這個孩子,原本幹淨的臉上爬滿了黑色的紋路。

裏正有些有些驚慌——這孩子,莫不是為了殺死陳老八複仇,被什麽妖魔鬼怪附了身。

他們都神色各異地盯著這個孩子。

裏正看著麵前的一片血肉模糊,急得跺了跺腳:“這對夫妻來頭肯定大著......若是失蹤,肯定有人來我們村子裏找。不能讓他們知道是陳老八殺的人,不然他們肯定要遷怒報複咱們。”

他圍繞著這山洞走來走去,最後下定了決心:“把他們都就地埋了,咱們什麽都不知道,這對夫妻上了山,就再也沒下來了,不幹咱們的事!”

他又大步上去,翻了翻那夫妻的衣服,沒找到什麽錢財,恍然大悟,又去翻陳老八的衣服,陳老八身上藏了一大堆錢財珠寶。

他拿出那些錢,說道:“這些東西,我們平分了,從此不要再說別的話。”

陳大娘不敢上前,隻在後麵大哭,連自家漢子的屍體都不敢看。其他人也沉默,沒有人反駁,都無聲同意了裏正的決策。

“那這孩子怎麽辦?”有人問道。

“這孩子。”裏正咬牙:“一起埋了,不能留禍根。”

掩埋死證還不算什麽,但一旦真說到殺人的事,反而沒人願意動手了。

沒人出來當這個惡人,那隻好他自己來當。裏正啐了一聲唾沫在手心潤了潤,打算自己伸出手掐死這個昏迷的孩子。

他的手心慢慢收緊,村子人神色各異,但沒有人阻止他。

講述的女子說到這裏,幾乎不敢抬起頭。

在孩子快要被扼止住呼吸的時候,村裏的神菩薩,也就是沈閔鈺之前見過的那個詭異的老太婆走了出來。

神菩薩在村裏的地位極高,即使是裏正也要敬重三分。

神菩薩拂開了裏正的手,雙手合十,念了一大段他們聽不懂的經,鄭重地念道:“這孩子身上纏了邪氣,若是死了,邪念沒了宿體,會轉移給他人。”

“那怎麽辦?”裏正一聽果然慌了:“若是留著他,他將來對我們心存不滿,要報複我們怎麽辦。”

他指著孩子臉上的詭異花紋,讓他們看清楚,這孩子能活下來就不正常,一看就充滿危險。

神菩薩沒說話,拿起在別在身上的水壺,倒在孩子臉上,直到把他凍醒。

小孩睜開眼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沒有想象中恐怖的事情發生,那個孩子開口的第一句話卻是:“你們是誰?”

神菩薩說道:“你的家人。孩子,你的父親呢?”

小孩露出些迷茫的表情,似乎在回想。

但顯然這回憶是不成功的。

他不知道這一句話,無形之中救了他的性命。

他喃喃道:“不知道。”

神菩薩表情寧靜,對裏正重複道:“他不知道了。”

——

他們有了更好的辦法。

反正這孩子受了驚嚇不記事了,臉也毀了。裏正膽子一大,幹脆讓陳大娘自稱這孩子是自己的孩子,即使有人過來找人,也能糊弄過去。

他們這樣一合計,居然真的地瞞了過去。沒幾天就有一隊官兵來找人,但在山上周圍調查了一圈,就铩羽而歸了。

此事過後,他們村子更加不敢與外麵的人有所接觸。這一瞞就是這麽多年,如果不是常意打破了這個村子的平靜,他們這一輩子也就這麽過去了。

至於這個孩子,能活下來已經算是不錯了,還奢求什麽呢?

女子也是這麽認為的,她說完,懇求沈閔鈺放過他們,他們沒有殺人,甚至還留下了這個孩子。

“明明害了他的父母,他們卻沒有一絲愧疚,還虐待這孩子!”

那些村民還理所當然地表示:因為陳大娘的漢子陳老八也死了,她發泄喪夫的怒火,他們沒有資格阻止。

沈閔鈺至今提起來,還難掩憤怒。

張先生看出其中不尋常:“殿下為何對這件事如此上心。

他聽完,雖然覺得悲涼可恨,到底也隻是個故事而已。

沈閔鈺說道:“先生觀察倒是一如既往的細致......隻是這故事中的人,是我的舊識罷了。”

聽完女子的講述,他已經知道了這對夫妻是誰。

這對帶著孩子的夫妻,就是那時周朝中殿鑾儀使和他的妻子。

當時他身為太子,還沒有被廢流放隴右,他已經打算開發靈江。

知道了他的意向,那位鑾儀使主動向他請命去往靈江,上書用的借口是帶生產的夫人散心。

那時也有些零零散散的消息傳過來,漸漸地他們夫妻一人便沒了消息。

沈閔鈺派人查過,沒有下落,再然後自己也被貶流放,自身難保。

他從沒想過在這樣一個地點,這樣的時間,再次聽到舊人的消息,還聽到他的孩子被這樣對待。

沈閔鈺隻希望這兩個孩子都活著,但他也知道天地不仁,不會因為誰的苦難多一點,就為他的生命的幸運加一點砝碼。

一個士兵大叫道:“底下是空的!”

眾人都圍上去,圍著那個地方挖開,裏麵真的是墓室。

關扶含著眼淚,揮著鏟子,說話都有些不利索:“裏麵有人!有活人......”

洞口挖開,一束光照進了裏麵狹小的空間,露出了全貌。

裏麵有兩個渾身髒兮兮的孩子,互相依偎在一起,兩個人的衣服上還濺著血跡,一動也不動,不知生死。

沈閔鈺一眼分辨出其中一個人是常意,常意抵在另一個白色頭發的孩子的背上,感受到刺目的陽光,她慢慢地抬起頭。

沈閔鈺錯愕。

他從沒看見常意這孩子哭過。

不論是受傷、挨罵......這孩子都倔得仿佛流一滴眼淚都是認輸。

可她在無聲地哭,淚珠一點一點地從被血跡糊花了的臉上滾落。

她張口,那已經不像是她平常的聲音了,幾乎是嘶啞著拚湊起來的語句。

“先生......”她一字一句仿佛泣血,伴隨著淚水滴落在另一個人身上。

“救他......先救他,求求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