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夢回羅衣鎮

長青山脈像一條巨龍,從東到西橫在北梁版圖上,將北梁分割成了南北兩部分。這山脈也是桐子城和羅衣鎮的分界線,以北的桐子城大雪紛飛,以南的羅衣鎮卻豔陽高照。

羅衣鎮是連接北梁南北的交通要塞,雖隻是個鎮,但規模卻不比一座城小。它坐落在長青山脈峽穀口,南來北往的客商、官府都必須經過此鎮。因此,鎮上常年有走南闖北的商人和販夫走卒在此住宿、補給水糧。

鎮上百姓也多以此為營生,開個客棧飯店,或者替人跑腿送信、送物,要麽幹脆開個鋪子賣起南北特產。而將羅衣鎮地理優勢發揮到極致的,便是數十年前的鴻安鏢局。

莫遠歌與梁奚亭走在回鏢局的路上,迎著血紅的夕陽,羅衣鎮也被映成了紅色。玉帶河蜿蜒流過小鎮,將羅衣鎮分割成了幾塊。排排青磚瓦房錯落有致,一座座古樸堤橋橫跨河麵;彎延的小路如九曲回腸,田園村舍別有滋味。

兩人遠遠就聽見鏢局門口的碼頭上,傳來一陣蒼老的吟唱:

終日奔忙隻為饑,才得有食又思衣。

置下綾羅身上穿,抬頭又嫌房屋低。

蓋下高樓並大廈,床前卻少美貌妻。

嬌妻美妾都娶下,又慮出門沒馬騎。

……

“顯叔還在呢。”莫遠歌道。

“這老頭每年都鬧著要走,鬧了十年還沒走。”梁奚亭搖頭道,“我要是他早走了,不知他留在此處還有何意義。”

“顯叔是個長情的人。”莫遠歌說完,轉頭對梁奚亭道,“舅父,我先去拜會顯叔。”

梁奚亭有些不情願地跟在他身後,兩人循著吟唱聲來到碼頭,見一位身著蓑衣的老翁倚在烏篷船上。他閉著眼睛,用蒼老的聲音慢悠悠吟唱道:

一日南麵坐天下,又想神仙來下棋。

洞賓與他把棋下,又問哪是上天梯。

上天梯子未坐下,閻王發牌鬼來催。

若非此人大限到,上到天上還嫌低。

他聲音渾厚沙啞,帶著幾分看透貪婪人性的戲謔。吟唱完畢睜開眼,見碼頭上兩個年輕人正恭敬地候著。他坐直了身子,笑嗬嗬地對二人道:“恕老朽年老耳背,沒發現少鏢頭和梁掌門大駕光臨,不知二位有何指教?”

梁奚亭側過身去不看他,神情有些尷尬。莫遠歌微笑著拱手道:“顯叔,我丟了鏢,怕回去娘罵我,不知這幾日鏢局裏怎麽樣?”

顯叔笑了下,把頭上的鬥笠取下來道:“少鏢頭問錯人了吧?鏢局的動靜,我這打漁的老朽如何得知?”

莫遠歌對他深鞠一躬:“多謝顯叔。”

梁奚亭一拉他袖子,低聲道:“快走吧。”

鴻安鏢局背靠長青山,俯瞰玉帶河,可謂依山傍水,占盡風水優勢。鏢局有五進院子,遠遠看去,亭台樓閣高低錯落,氣勢不凡。

鏢局大門前佇立著巨大的雙龍戲珠影壁,須彌座采用昂貴的石料雕製而成。因年久失修,影壁浮雕上篆刻的浮屠經文已看不清楚。大門口蹲著兩座白玉石獅,有個缺條腿,有個掉了眼珠。九階之上,巨大的雙開大鐵門漆已經掉得差不多了,隻有門上蹬著大眼睛的銜環麵獸勉強保持著威嚴。

大門上方的“鴻安鏢局”牌匾乃梁孝帝親筆題寫,為嘉獎鴻安鏢局護送糧草輜重有功。這是鏢局百年來的無上榮耀,可惜現在破敗得連匾上的題字都看不清了。

自從莫道秋夫婦死後,鴻安鏢局曾經輝煌一去不複還,透著窮酸破落的味道。莫遠歌與梁奚亭站在鏢局門口,之前互相給彼此打的氣瞬間消失大半。

“大外甥,不是說你先進去嗎?去吧。”梁奚亭握著短笛的手背在身後,手心微微出汗。

莫遠歌倒不似他那麽緊張,隻是再沒之前閑適。他苦笑了下,抬腿邁上家門口的台階:“舅父怕什麽,顯叔不是說了麽,鏢局平安無事。”

梁奚亭白了他一眼,閃身讓到一邊。

“牛牛,開門。我回來了。”莫遠歌修長的手指輕扣銜環麵獸上的銅環,老舊的大鐵門發出嘶啞難聽的聲音。

門內一陣狗叫聲由遠及近,狗子“嗚嗚”叫著,聽到莫遠歌的聲音十分歡喜。一個男子斥責狗子:“元寶,走開!”

緊接著門內響起拉門栓的聲音,沉重的大鐵門發出“哢哢”悶響。

門開了,一條大黑狗率先衝出。它體格龐大,皮毛光亮,興奮地圍著莫遠歌搖尾巴,嘴裏“嗚嗚”地哼,甚為激動。

接著,一個約莫二十歲左右、長著雀斑的矮胖青年從門裏出來。他震驚地看著莫遠歌和躲得遠遠的梁奚亭:“莫大,梁掌門,你們這麽快就回來啦?”

莫遠歌伸手拉住元寶脖子上的項圈,摁住躍躍欲試的狗子,轉身對一臉菜色的梁奚亭道:“舅父,你先進。”

梁奚亭見狗被拉住,也顧不得挨不挨罵,紅著臉捂著嘴嘟囔了一句:“多謝大外甥。”側身避過吐著舌頭、流著口水的元寶,逃也似的進門去了。

矮胖青年見狀叉著腰哈哈大笑:“為啥每次梁掌門看見元寶,就跟耗子見了貓一樣?”

莫遠歌見梁奚亭跑遠了,這才將狗項圈交到矮胖青年手裏:“牛牛,把元寶拴起來,莫嚇著舅父。”

胡牛牛從他手中接過狗項圈,嘟囔道:“元寶又不亂咬人……對了,莫大,這趟順利麽?”

莫遠歌道:“一會兒細說。我娘呢?”

“和如黛在屋裏說話呢。”胡牛牛把元寶栓在門口。

莫遠歌踏進高大的門檻,迎麵便是內院的垂花門。垂花門上方是梁慶帝親賜禦匾“鏢行天下”。這禦匾尚未褪色,但配著風化破裂的地磚,和長了蟲眼的褪色木門,更添家道中落的味道。

梁奚亭扶著門框,心有餘悸地站在禦匾下,見元寶被拉走了,他臉色稍好,對莫遠歌道:“我……我先去看達叔,再去看宋大娘。”

他口中的“達叔”名叫伍智達。當年莫道秋夫婦雙雙罹難,鴻安鏢局的鏢師陸續都走了,隻剩下伍智達一人。他說自己腿腳不好,到別的地方難找事做,感念鴻安鏢局收留他,隻要鏢局的鏢旗掛在門口一天,他就一天不離開鏢局。

莫遠歌不忍梁奚亭剛被狗嚇,接下來還要挨宋青梅罵,便道:“好,那我先去見娘。”

他話音剛落,倒座房的一間房門便開了,一個老年男子從門裏出來。他身著布衣,衣袍下擺撩起卡在腰間,滿臉滄桑,一雙眼睛神光內斂,雙手布滿老繭。他便是伍智達,鴻安鏢局的鏢師兼大掌櫃。

“達叔。”莫遠歌頷首,抬腿要走。

“大郎,切莫和你娘頂嘴。”伍智達猜莫遠歌這麽早回來,定是失了鏢。盡管知道莫遠歌不會頂撞宋青梅,他依舊叮囑了一句。

“我知道。”莫遠歌對他微微一笑,轉身就進了垂花門。

梁奚亭十分沒義氣地目送自己的大外甥一個人去麵對河東獅,回頭懶洋洋地對伍智達道:“達叔,有進展。”

伍智達轉身慢慢進屋:“進屋說。”

莫遠歌低頭走過一座座院子,所到之處無不寂靜蕭條,日暮餘暉照進荒涼古樸的院落,更顯鏢局的破敗。

曾經,這五進院子全都住滿了人。除了莫家主人,還有鏢師、趟子手、打雜的、南來北往的賓客。莫家向來人丁興旺,但從莫遠歌的太爺爺那一輩起,莫家香火便像是斷了流的溪水,不論怎麽努力都改變不了幾代單傳的命運。莫道秋夫婦逝去後,莫遠歌便成了莫家唯一的血脈。

莫遠歌走過最後一進院子,站在正房門口看著緊閉的雕花木門,恭敬地喚道:“娘,我回來了。”

雕花木門“吱呀”開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從門口探出頭,一臉驚訝地看著莫遠歌:“哥,你咋回來了?”

少女身量苗條,生得眉目清秀。身著紅衣,但許久沒洗,衣襟袖子髒得紅裏透黑。兩條黑黝黝的辮子垂在肩上,十分靈動。

“如黛,娘在屋中麽?”莫遠歌沒有回答她,忐忑地問道。

莫如黛回頭看了一眼屋中,輕手輕腳地跑到莫遠歌麵前仰頭看著他:“在呢,你是不是丟鏢了?”

“嗯。”莫遠歌沒跟她多說,隻是指著少女的衣領道,“你這襖子該洗了。”

莫如黛看著自己紅裏透黑的衣襟,不好意思地笑道:“嘿嘿……今天就洗。”

“是溫如回來了麽?”一個女子的聲音從屋中響起。

“是孩兒回來了。”莫遠歌知道宋青梅剛才定是在內屋祭拜父親,大聲道。

門簾掀開,一個約莫四十歲的清瘦女子從屋中走出來。隻見她一身青布衣衫,神情肅穆,眼角還有些許紅。雖然眼角已爬上皺紋,但依舊看得出年輕時是位風華絕代的美人。即便如今布衣裙釵,依舊難掩一身貴氣。

“你丟鏢了?”宋青梅冷冷地看著莫遠歌,聲音比臉還冷淡。

作者有話說:

你丟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