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拈花看雲舒

北梁建安十六年三月初五,爛柯公子花知微一命嗚呼。此消息一傳出,江湖登時炸了鍋。花白露自幼子遇刺便病了一場,此時為集結更多的人手搜捕凶手,將賞金提高到黃金兩千兩。一時間,不少江湖人為了賞金組成了搜捕隊,幾乎要將北梁翻轉來。

清晨,梁奚亭正坐在廊下品茶,監督莫遠歌練基本功。莫遠歌身上的傷都好了,又開始每日嚴苛的訓練。

“清秋。”伍智達手上拿著一張紙快步進院遞給梁奚亭,“京中有動靜。”

梁奚亭接過,見紙上寫著一行字:袁府集結大批武林高手,似要出京。

梁奚亭快速將紙條揉在手中,皺眉道:“隻怕是袁福芝聽到花知微死亡的消息慌了,要徹底斷了與江千夜的關係。”

伍智達看了一眼遠處練功的莫遠歌低聲道:“正是如此,袁福芝犯不上為一個戲子得罪爛柯門。那江千夜現在身在何處?”

梁奚亭頹然坐下,捂著額頭歎氣:“唉……在雲章樓。”

花知微死亡的消息也在雲章書院迅速傳開,江千夜一大早就聽好幾個人在談論。

他戴著遮麵鬥笠迅速回自在居,剛要關門,竟看到遠處兩隊人馬一前一後往書院深處去:走在前麵那隊人抬著轎,隨從的燈籠上寫著大大的“花”字,正是爛柯門花家;後麵那隊由三輛鏢車組成的鏢隊,鏢車上插著鴻安鏢局鮮紅的蟠龍鏢旗,領頭之人正是莫遠歌。

江千夜心中一驚,輕輕闔上大門,轉身倚門思索:爛柯門與雲章樓結了姻親,爛柯門隻怕是來報喪的;那莫遠歌此時來雲章樓,又遇上爛柯門的人,是巧合嗎?

片刻也等不得,江千夜連忙回到屋中坐在窗前開始易容。

自在居大門上鈴鐺“叮鈴”響起,遠處門房內的典謁聽到響聲,立即小跑過去。自在居這位神秘貴客住進去後,這典謁便供他驅使。貴客不喜人打擾,便想了這個使喚法子。

典謁關了院門走到臥房門口,恭敬地喚道:“公子有何吩咐?”話音剛落,隻覺脖頸處一麻,立時失去意識直愣愣地栽下去。

一雙手將他拖進門。片刻後,門開了,一個與這典謁容貌、身高、身形完全一致的男子穿著典謁的衣服走了出來,低著頭往書院深處去。

花家轎輦徑直抬進了萬卷樓,從轎輦上下來一對中年夫婦,正是花知煥與他夫人風暖玉,兩人身著素服,皆是一臉疲憊。

風無憂連忙過去攙扶風暖玉:“阿姐和姐夫好久不回來,娘念叨你們好久了。”

花知煥勉強一笑:“幼弟遇刺後門裏事務繁多,竟不得空閑陪內子回門,稍後我與內子去向嶽母大人賠罪。”

風暖玉思母心切,對風無憂道:“常樂,先去拜會父親,無蟬有要事與父親商議。”

三人進了萬卷樓。上座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身著寬袍青衿,頭戴方巾,精神矍鑠神光內斂,儒雅中透著威嚴,讓人不禁心生敬畏,正是雲章書院山主風聞征。

花知煥與風暖玉立時跪拜:“小婿無蟬攜內子拜見嶽父大人。”

風聞征嗬嗬一笑,甚為慈藹:“賢婿玉兒請起。玉兒,你母親念你多日,你先去給她請安,為父與無蟬說話。”

“是。”風暖玉矮身一福,便隨侍女往後堂而去。

典謁上前為二人上茶,風無憂伸手接過茶杯,手指無意輕拂典謁手背,典謁便將頭低得更低,轉身給花知煥遞茶。

“賢婿,花門主近來可好?”風聞征問道。

花知煥接下茶杯放在一邊,連忙道:“家父因幼弟的事悲傷過度,至今臥病在床。”

風聞征歎了口氣道:“世上最悲哀的莫過於白發人送黑發人,還望你多勸慰花門主節哀。凶手可有線索了?”

花知煥道:“追捕凶手一事由溫師兄操持,至今尚無實質性進展,不過相信很快會有結果。”

風聞征對風無憂道:“常樂,交代下去,雲章樓全力協助爛柯門,不惜一切代價早日抓捕凶手歸案。”

“是。”風無憂起身接命。

花知煥起身對風聞征行禮:“小婿多謝嶽父大人。幼弟於十日後下葬,屆時還望嶽父大人和常樂能來送他一程。”

“這麽快嗎?都不多停棺幾日?”風無憂有些驚訝。

花知煥搖頭:“他尚未及冠,多停徒惹父親傷心,早早下葬的好。”

風聞征歎息道:“煩惱數中除一事,自茲無複子孫憂。早早下葬也好。”

接下來便是無用的寒暄,典謁緩緩後退,退到門邊趁人不注意一閃身便出了門。站在院中略一思索,又往後院而去。

後院無人,隻有風聞征夫人和風暖玉聊天的聲音。典謁輕聲走到屋後,從窗戶裏偷聽二人說話。

“玉兒,你與無蟬成親十年,怎麽肚子還沒動靜?何時才能讓娘抱上外孫啊?”老婦人的聲音清晰地從屋內傳來。

“娘,這種事怎急得來?”風暖玉道。

“還是大夫不行,下次讓你爹從宮裏請個聖手來……”

還是無用的信息,典謁轉身往外走去。

自在居,典謁在江千夜**一覺睡到天黑,揉著眼睛稀裏糊塗坐起來,見江千夜坐在對麵榻上看書。

“公子……我……”年輕的典謁紅著臉揉著脖子下床,“我……我怎麽了?”

江千夜恢複了平日的模樣,微笑著放下手中書:“先生定是太操勞,暈過去了,回去好好歇息。”

“哦……”典謁穿好鞋子向江千夜拱手告辭,走到院中,感覺自己忘了什麽事,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戌時,花知煥夫婦上了轎輦連夜趕回爛柯門,風無憂一路將他們送至書院大門,又在那處寒暄。

江千夜遠遠躲在竹林中,趁著家丁手中的燈籠微光緊盯著花知煥的臉。那張臉很陌生,看起來應該是個溫和的人,不過江千夜還是更想看到他死去的樣子。

他眼中狠厲之色一閃而過,正待回自在居,一轉身,低頭便撞進一個堅實的胸膛,額頭剛好磕到那人下巴。

江千夜汗毛倒豎,捂著額頭後退兩步才看清來人:那人一襲黑衣,黑暗中隻看得見他那張極具辨識度的臉,眉目如畫,烏發玉顏,溫柔的眼眸正看著江千夜。

“莫大哥。”江千夜繃緊的神經一下放鬆,按在腰間軟劍柄上的手也鬆開了。

莫遠歌微微一笑:“原來,這張臉是真的。”

江千夜愣了下,隨即也笑了:“我在莫大哥麵前一切都是真的,姓名、身量,還有這張臉。”

“你真叫江千夜?”莫遠歌沒問他除夕前夜為何要不告而別,江千夜也沒問他為何要來雲章書院。

江千夜點頭:“嗯。千夜是我小字。”

莫遠歌很開心,眼睛似有光。看著美人的模樣,明明分別不到三月,江千夜卻覺得恍如隔世。

“莫大哥,你……”江千夜記得梁奚亭那句刺疼他的話,忍不住又倒退兩步。

“那夜你走得太快,來不及查看你傷勢。你傷都好了嗎?”莫遠歌低聲問道。

江千夜點頭:“嗯,都好了。”他也想問莫遠歌是否有恙,因為離開時經過照月湖,見了現場的慘烈。

可終究沒有問出口。

“隨我走吧。”莫遠歌朝他走了兩步,“這裏不安全。”

江千夜隨即後退兩步:“不。我在這裏挺好。”

莫遠歌見他後退,停住腳步,繼續勸道:“照月湖的殺手皆是袁福芝派來的,若他來雲章樓要人,雲章樓不會為了你得罪他,定會把你拱手送他的。”

江千夜偏頭看著遠處山門:“我不會束手就擒,莫替我操心。”

莫遠歌看著他沒說話。

江千夜從身上解下那洗淨的大氅遞給莫遠歌:“恩未報,衣先還,望莫大哥莫要怪罪。”

莫遠歌伸手接過大氅,卻又徑直給江千夜披上,低頭給他係衣帶:“山雨欲來,你要保重。我此行來書院送典籍,暫住自在居東麵的錦書園,若有危險可來尋我。切記。”

江千夜驚詫地望著眼前人,美人又香又暖,比往日更讓江千夜心動,他卻連連後退:“多……多謝莫大哥……告辭……”

江千夜撇下莫遠歌狼狽地跑了,心緒複雜地回了自在居。他認同莫遠歌的分析,若袁福芝來雲章樓要人,即便風無憂有心保他,風聞征也定會逼著他把自己交出去。

可是他不能隨莫遠歌走。這人是唯一一個對他無所圖謀,隻關心他安危的人,即便沒有梁奚亭那句話,如今的江千夜也做不到漠視莫遠歌的性命。

風無憂送走花知煥夫婦回到萬卷樓,風聞征背著手站在匾額下等他。

“常樂,跪下!”風聞征聲音不大,卻威嚴。

風無憂毫不猶豫地跪下去:“父親。”

風聞征轉身看著他:“你好大膽子,竟瞞著為父闖下如此大禍。說,你是何時與歡兒勾結上的,又如何指使他去殺花知微?”

風無憂望著他:“父親,孩兒並沒有指使他殺誰。孩兒年前與唐尚書的公子去袁公公府上聽戲,那歡兒主動與孩兒結識。孩兒隻是給他提供花知微的行程,並沒有……”

“住口!”風聞征打斷他,“別以為你那點心思為父不知。你行事莽撞不顧大局,為人張揚不懂隱藏鋒芒。為父罰你今日起閉門思過三月,你可有怨言?”

風無憂雙手捏得“格格”響,一臉不服,嘴上卻道:“孩兒不敢有怨言。”

“去吧!”風聞征大袖一揮,背過身去不再看他。

風無憂隱忍不發,站起來緩緩離去。

風無憂剛走,一個年約四十的青衫書生進來跪拜風聞征:“弟子方天瑜拜見師父。”

風聞征歎口氣緩緩坐下:“靈蘊,來人安頓好了嗎?”

方天瑜低頭道:“弟子無能,曹千戶定要搜山。他已派人將書院下山各通道都封了,說歡兒藏身書院,要捉他回去。”

風聞征眼裏怒色一閃而過:“袁公公與我好歹有些交情,曹千戶要如此苦苦相逼麽?”

方天瑜道:“他用得好借口,說歡兒罪孽深重,若任他藏匿於此會汙了書院名聲。為了雲章樓清譽,請書院允許他搜山。”

風聞征忍不住暗罵:“好一個狡詐奸猾之徒。”

“師父,如今書院騎虎難下,恐隻有讓他搜山以證清白。”方天瑜道。

風聞征以手扶額:“讓他搜,不僅我雲章樓顏麵無存,且那戲子就藏在書院,如何自證清白?若不讓他搜,又得罪袁福芝,萬一日後爛柯門查到是他殺了花知微,今日書院的行為便會被認為是隱匿凶手,或許還會被認為是他同謀。唉……你那好師弟真會闖禍啊。”

方天瑜道:“師弟年輕氣盛,難免行差踏錯。師父此時罰他麵壁是避免他牽扯進去,相信師弟會明白的。若是師父信任弟子,請將此事交由弟子處理。”

風聞征看著方天瑜,滿眼慈愛:“靈蘊一向思慮周全,為師自是信任你。你打算如何做?”

方天瑜道:“弟子會讓曹千戶搜山,不僅如此,弟子還會讓書院弟子一起幫他搜。”

風聞征欣慰地看著他的大弟子,點頭道:“嗯,君子量不極,胸吞百川流。雲章樓如此非但不顯無顏麵,反而讓天下人覺得雲章樓有雅量。隻是那歡兒你如何處置?”

方天瑜道:“師父放心,有人會願意幫雲章樓接下那燙手山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