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玉扇拂迷霧

善書者,至情至性。無芳無草也飄香,石硯研飛墨染塘。筆走龍蛇盤九曲,鸞翔鳳翥舞三江。廬山峻嶺隱深處,人麵桃花映滿牆。鐵畫銀鉤書萬古,春秋雅事一毫藏。——雲章樓(摘自中國傳統八雅)

“兄台何故攔我去路?”江千夜鬥笠遮麵,右手戒備地伸向腰間,他腰帶裏纏著軟劍。

梁奚亭轉身看他,緩緩朝他走去:“我好歹救過你一命。怎麽,你便這種態度對待救命恩人?”

江千夜警惕地後退兩步,右手握緊了劍柄,卻沒有抽出:“梁掌門,你救在下非本意,不過順手而已,實在不必追在下這麽久。”

梁奚亭哈哈一笑,身影一閃,欺身而至:“你倒是不客氣。想來你也聽說過,本人喜怒無常睚眥必報,既然出手救了你,便一定要你回報救命之恩。”

江千夜汗毛倒豎,抽出腰間軟劍直指梁奚亭:“梁掌門,在下有要事在身,還望梁掌門莫要糾纏。”

梁奚亭瞥了一眼直指自己麵門的軟劍,輕轉短笛撥開它:“嘖嘖嘖,怎麽跟受驚的貓一樣,還會伸爪子……”

“你!”江千夜怒了,一劍直刺梁奚亭麵門。

梁奚亭輕飄飄往後倒飛一丈遠避過那軟劍,雙手背後輕笑道:“真該叫溫如來看看,他冒死救下的小白眼狼,轉頭就要咬他舅父。天理何在啊!”

江千夜重傷在身,打是打不過的,想跑也沒機會。他幹脆收了軟劍放下囊篋,揭下鬥笠直視梁奚亭:“梁掌門,並非在下知恩不報。隻是眼下還不到時候,若是在下把想做的事做完還有命在,定結草銜環以報莫大哥和梁掌門恩德。”

梁奚亭見他軟了語氣,緩緩走過來正色道:“你都說了此行恐丟了性命,我自然擔心你沒命活著報恩。”

“梁掌門意欲何為?”江千夜問道。

梁奚亭輕輕一笑,道:“簡單。第一,遠離鴻安鏢局的人;第二,與我合作。”他收了笑,認真地看著江千夜,“我能助你達成心願,相信我。”

江千夜也看著他眼睛:“梁掌門知在下心願?”

“了如指掌。”梁奚亭肯定道。

江千夜望著眼前這個高大的男人,心念微轉,點頭道:“好。既然梁掌門不辭勞苦要幫在下達成心願,在下若再推脫便是不識好歹了。不知梁掌門打算如何幫在下?”

梁奚亭微微一笑,從衣袖裏取出一個香囊拋給他:“這是危柱山獨門蝶夢香,你帶在身上,不論你人在何處,我自能尋到你。”

江千夜伸手接下香囊,撲鼻而來的便是莫遠歌身上那股香味。

終於明白莫遠歌大氅和身上的香味從何而來,江千夜把香囊塞進懷裏,眼裏閃過一絲複雜神色,似笑非笑:“梁掌門對你那大外甥還真是關愛有加。”

梁奚亭不知他此話何意,回道:“溫如一身本領已不在我之下,無需我過多操心。倒是你孤身一人無依無靠,又身受重傷,需找個藏身之所靜養。你若願意,我有一處秘密居所,尚算清淨。”

“孤身一人無依無靠”幾個字像針一樣刺痛了江千夜,他漠然道:“多謝梁掌門好意,在下自有藏身之所。”

梁奚亭點頭道:“如此便好。江公子且先養好傷,待你傷好,我自會與你聯絡。告辭。”言罷轉身離去。

江千夜見他身影消失人群中,籲了口氣。掏出懷中香囊正想丟掉,猶豫下又揣回懷裏。重新戴上遮麵鬥笠,背上囊篋緩緩走入小巷。

剛出巷尾,便見那身著白紗衣搖著玉扇的雲章公子風無憂立在老樹下等他。

“剛離虎口又入狼窩。”江千夜嘀咕了句,慢吞吞走到風無憂身後拱手行禮:“見過風公子。”

風無憂轉頭看著他,輕搖手中玉扇,笑盈盈道:“幾月不見,千夜,你愈發俊俏了。”

江千夜道:“風公子說笑了,在下全程以紗遮麵,風公子難不成能透過麵紗看到在下真容?”

風無憂一收折扇,笑道:“不用看。”扇尖輕指自己太陽穴,“歡兒的絕代風華,在下夢寐不忘。且不聞,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江千夜似早習慣這樣的調戲,取下遮麵鬥笠淡然道:“讓風公子想得發狂的是歡兒,可不是江千夜。”他望著風無憂正色道,“幸得風公子托人告知花知微行蹤,在下才得以取其性命。今日在下如約來這陽春樓,不知風公子有何吩咐?”

江千夜如今臉色蒼白,眼窩雙頰凹陷,與袁府的歡兒判若兩人。看到他的瞬間,風無憂眼中惋惜之色一閃而過,放低了聲音:“吩咐談不上,隻是想邀你去雲章書院小住一段時間。”

江千夜北上是為赴與風無憂的今日之約,之前騙梁奚亭說有藏身之所隻為讓他快些離開,他還真沒合適的地方養傷。雲章樓肯給他提供容身之所,江千夜自是求之不得。不過他深知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善意,雲章樓肯幫他,自是因為自己有可利用之處。

“如此再好不過,多謝風公子。”江千夜拱手道。

江千夜坐上風無憂的豪華馬車,緩緩往大名鼎鼎的雲章樓而去。

雲章樓是江湖人對雲章書院的別稱。在天下學子眼中,雲章書院是讀書人的聖地。書院成立數百年來人才輩出,為朝廷輸送大量人才,封侯拜相者不在少數。可謂臥虎藏龍,地靈人傑。

到書院大門時,一男子遠遠喊道:“公子回山,肅靜回避。”江千夜挑開簾望去,登時被眼前景象所震撼:馬車停在一個十丈方圓的空曠處,前方佇立著巨大的白玉門樓,上書“雲章書院”四個大字,身著短打的門鬥①立時朝著馬車跑來。

大門後是一座巍峨高山,抬眼望去山頂直入雲霄,不知其高幾千丈;白玉大門後寬闊的石板路蜿蜒著往山裏而去,山中廊簷隱現,隱隱傳來朗朗讀書聲,端的是前瞰幽穀,背依青山的風水寶地。

馬車兩旁背著囊篋的學子書生聽到門鬥的喊聲,紛紛站住腳低頭等候馬車過去。江千夜起先心中好奇,隨即想到風無憂在朝中禦史台領了個閑差,自是該有這等待遇。

“玉扇拂迷霧,拈花看雲舒。雲章書院真是個好地方,在下今日這身裝扮應景了。”江千夜放下簾子道。

風無憂輕搖手中玉骨扇,笑道:“怎麽,要不要考慮入我雲章書院?以千夜你的聰明才智,在這裏學上三五年,中個舉不成問題。”

江千夜自嘲一笑:“風公子打趣在下,在下乃不存在之人,注定逃亡一生,哪能像那些讀書人,十年寒窗苦,終有個盼頭。”他眼裏落寞一閃而過。

風無憂看到了他的落寞,隻是搖著折扇麵露微笑。門鬥上前牽了馬,馬車快速通過大門,沿著石板路朝山裏而去。

風無憂輕挑門簾,馬車外的景致映入江千夜眼中。滿山樹木蓊鬱蔭翳,蒼翠峭拔,雲遮霧繞。山中群樓林立,圍繞著一座黑色木樓。木樓如危峰兀立,直插山腰,勢如蒼龍昂首,氣勢非凡。

風無憂指著那黑色木樓道:“此乃夫子樓,供奉北梁文聖周夫子。”

江千夜不敢托大,連忙起身衝著文聖樓行跪拜之禮:“周夫子乃北梁太祖皇帝先師,為萬世師表,千夜膜拜周夫子。”

風無憂似對江千夜的態度十分滿意,微笑道:“雲章書院便是周夫子所創,原隻教經史學說,後來不才祖上做了書院山長②,在書院開設武學,才形成如今文武皆修的格局。”

江千夜隻是看著遠處群樓不置可否。

風無憂繼續道:“雲章書院現任山長乃家父,他老人家已辭去朝中職務,平日深居簡出,我就不帶你去見他老人家了。”

江千夜頷首道:“風樓主乃北梁大儒,德高望重,在下不敢唐突冒犯。”

說話間,馬車已行到一座矮樓旁,風無憂停了馬車,對江千夜道:“此樓僻靜,平日隻有掃灑、巡守會過來,你暫且在此住下,每日三餐我會派人送來。你需要什麽,可寫在字條上放在門口笸籮裏,自會有人送來。”

江千夜緩緩下了馬車,抬頭看著那矮樓大門,匾額上書“自在居”三字。矮樓有些陳舊,與夫子樓那邊的氣勢恢宏的群樓相比,十分不起眼。不過江千夜要的便是這樣的不起眼,他戴上遮麵鬥笠對風無憂拱手一拜:“在下多謝風公子收留。”

風無憂點頭道:“你且安心住下,平日莫要出院門,若是實在悶得慌可去經樓聽講,但需以紗覆麵,莫要讓門內弟子看到你麵容。”

江千夜點頭應聲。風無憂招來接待典謁③,交代幾句自在居需要的物品,便與江千夜拱手告別。

就這樣,江千夜住進了雲章樓養傷,偶爾混跡於書院弟子中打聽江湖事。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且說梁奚亭對江千夜表明來意贈他蝶夢香後,連日來對莫遠歌的氣便消了。隻要江千夜不與他大外甥來往,梁奚亭便安心,覺得是時候去看望一下莫遠歌了。

大年初十,梁奚亭拎了一串糕點敲開了伍智達的房門。伍智達丟下編了一半的簸箕打開門,便見梁奚亭滿麵春風站在門口:“達叔,過年好啊。”

伍智達見他手中拎著的糕點,猶疑道:“梁掌門這是來給我老頭子拜年麽?我可沒壓歲錢給你。”

梁奚亭把糕點塞到他手裏,笑眯眯地道:“達叔說笑了。達叔為我們舅甥倆不辭勞苦,清秋都記在心裏。”

這白眼狼今日總算說了句人話,伍智達接下糕點囑咐道:“記得去給家主拜個年,不要空手去。”

梁奚亭拍了拍衣襟,懷中“叮當”作響:“達叔放心,備著呢。對了,讓牛牛中午做點好吃的,別總給我吃糠咽菜。”

伍智達笑罵道:“臭小子,中午給你燉頭牛,行了吧。”

梁奚亭拜別伍智達,又去見了宋青梅,才去敲莫遠歌的門。

“進來。”莫遠歌在屋中道。

梁奚亭沉著臉推開門,莫遠歌正披著衣衫坐在案前看書。抬頭見識梁奚亭,連忙穿上靸鞵起身:“舅父。”他臉色青白,與前些日子比消瘦了些,更顯肩上那衣衫寬大。

梁奚亭見他這模樣有些心疼,繃緊的臉鬆了些:“傷好些了嗎?”

“好多了。”莫遠歌給梁奚亭沏茶,“連日不見舅父,舅父去哪了?”

梁奚亭不答,坐下從懷中取出一包火曜石遞給他:“按時服用藥酒,莫要圖省。”

莫遠歌接過火曜石放在桌上:“達叔找了個皮貨商,把那些雪狼皮都賣了,舅父莫要為我憂心。”

他轉身從櫃中取出一件大氅恭敬地遞給梁奚亭:“這是孝敬舅父的。”大氅麵料是繡著暗紋的黑緞,裏麵是雪白的雪狼皮毛,做工精細。

看到那大氅,梁奚亭伸手接過,聲音又軟了些:“有心了。”他穿上試了下,十分合身。

梁奚亭脫下大氅,看著莫遠歌:“那江千夜一直帶著你那大氅,否則我還不好尋他。”

莫遠歌看著梁奚亭欲言又止。

梁奚亭知道他急於知道江千夜狀況,喝口茶道:“他已答應與我合作,日後不會再來擾你了。你且安心養傷,等傷好了安心走鏢便是。”

莫遠歌失望地坐下一言不發。

梁奚亭又道:“小六子回家探親失足掉落深淵,屍骨無存,當年與大師兄同去爛柯門的弟子,如今一個不剩了。”

莫遠歌一驚,抬眼看著梁奚亭:小六子是危柱山六弟子,當年危柱山大師兄聞爭鳴帶著小六子師兄弟幾人去爛柯門遊學。結果聞爭鳴便被爛柯門汙蔑偷了心法秘籍,這才導致危柱山幾乎滅門。

當年之事已年深日久,如今遊學那行人最後一個也死了。即便梁奚亭本領通天找出什麽線索,沒了佐證之人,危柱山竊書汙名隻怕永遠洗不掉了。

梁奚亭苦笑了下拍拍莫遠歌肩膀:“放心,車到山前必有路。既然此路不通,我又何必耿耿於懷。危柱山這汙名背便背了,但爛柯門也休想好過。”

“舅父要做什麽?”莫遠歌看著他。

梁奚亭站起來背著手道:“溫如,要殺死一個人,不必用刀子,隻需將他困在汙泥裏,待他快爬出時一腳將他踹回原地。”

莫遠歌也站起來看著梁奚亭:“舅父的謀劃,與江千夜有關嗎?”

梁奚亭轉身看著他似笑非笑:“自然。他可是一把利刃,殺人的利刃。”

莫遠歌想起紫陽真人那句“他若繼續練此功,壽數難長”,心下不忍,卻也知難以勸動梁奚亭。莫說勸動梁奚亭,他連江千夜都勸不動。

莫遠歌又坐下,看著案上翻開的書一聲不吭。

梁奚亭看他這模樣,道:“我知你對那戲子動了惻隱之心,放心,我會盡全力保全他性命。”

作者有話說:

注:

①門鬥:書院看門人,司啟閉、灑掃、每夜提鈴巡守輪值的人。

②山長:對山居講學者的敬稱,即書院院長。

③典謁:書院中專管接待賓客及四方來自學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