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中秋月圓日

江千夜坐在高聳入雲的登天樓頂一夜未眠,寒風吹動衣衫,衣袂飄然,手中天闕劍一刻也未放鬆過,冷眼看著燈火通明的東安大道。從朝陽門到登天樓約莫五裏路,路兩旁是密密麻麻的火把,猶如兩條火龍。

從入夜開始,宮中衛隊、鑾駕、道士便絡繹不絕從東安大道往登天樓來。登天樓下更是熱鬧非凡,衛隊井然有序布置著現場。江千夜躲在樓頂,倒是無人發現他。一眼看去,樓下的人如同螻蟻一般大小。

一群護衛抬著巨大的龍椅在內侍的指揮下,擺放在那羅盤似的巨鏡前;數十名護衛搬著蒲團和小案,按照文武大臣上朝的隊列拜訪在巨鏡右前方;左前方則是兩排並列的蒲團,卻並未擺放小案。

“這是要唱戲麽?”江千夜倚著脊獸嗤笑自語,“且看你明日要唱怎樣一出戲。”

蒼穹滾墨,夜深沉悶,九霄之上雷聲滾滾,閃電撕開厚重的黑雲,時不時照亮這不眠的京城。登天樓附近無數屋子徹夜燈火不息,從密閉的窗戶隱約可見燈火下幾人密謀的身影。除了明日要上朝的臣工,還有各路前來觀看的世家豪紳。

江千夜抬眼努力瞭望著遠處的黑暗,很快就發現在黑夜中那個不斷翻騰的身影,衣袂飄然,長發飛舞,身姿熟得不能再熟,正是自己百看不厭,令自己心安的模樣。暗夜裏望著那身影,江千夜滿眼皆是溫柔。拉緊帽子遮住頭臉,輕喚了聲:“遠哥。”

雖然那人聽不見,但喚著這個稱呼,心裏就暖烘烘的,猶如他在身邊陪著自己。

“轟!”一道閃電撕開漆黑的夜空,周銳抱著長刀,借著閃電望著登天樓上那縹緲的人影忽閃,心下稍安,低頭對黑衣人道:“百姓隻能在護衛隊外圍觀看,你們分成三隊,每隊二十人混入人群中,分別負責登天樓左、右、前三個方位,若見趁機鬧事之徒立即拿下,決不能發生踩踏。”

“是!”黑衣人低聲應道。

卯時,京城在雨霧蒙蒙中逐漸清晰。登天樓前人山人海,禁軍持刀而立,將人群隔絕在外。文武百官身著朝服,列陣有序。禁軍開道,鼓角齊鳴,禮官接引,緩緩步入登天樓前天子座下右邊陣列。

蕭景明將文治殿的布置及儀仗搬到這裏來了。登天樓前各色儀物匪匪翼翼,旌旗招展,肅然穆之。普通百姓哪見過宮中大朝會的景象,紛紛被這場景震撼,不由自主停止交談,伸長脖子張望著前方。

待文武百官站定,金鼓齊鳴,兩列身著紅色法衣的道士在紫袍道人的引領下,邊走邊誦經,井然有序來到登天樓前,位列天子座下左邊,與文武百官並排而立。

天空灰蒙蒙,陣列前的巨鏡似也蒙塵般黯淡無光,隻聞道士們低沉的誦經聲,匯聚在一起如暗雷滾動,整齊而低沉的誦經聲震得人耳膜疼。

“娘,我害怕。”小女孩被那誦經聲嚇到,依偎在母親懷裏低聲道,“我……我想回家。”

“當家的,這有什麽好看的,我們走吧。”女子看著眼前既震撼又怪異的場景,也忐忑不安,提醒身邊男人。

“天子當眾親申舊案,這可是百年難得一見,切不可錯過。”男人伸長脖子巴巴望著登天樓,寸步也不舍得離開,“你帶娃先回去吧。”

文武百官與道士們都站定,隻等巳時蕭景明鑾駕到來。

此時天光大亮,江千夜坐在樓頂容易被發現,便悄悄順著樓下到露台,推門進入逼仄狹窄的樓梯。好在此時守衛全都在樓下,樓上沒有人看守。這樓修得狹長,樓梯蜿蜒曲折,江千夜走得十分難受,最窄的地方還需彎腰側身才能過去。

走了片刻方才走到樓半腰,江千夜從牆上鏤空處看出去,隻見登天樓前禁軍隔絕之外,浩浩淼淼人頭攢動,一眼望不到頭,連附近街道樓頂都站滿了人,真是萬人空巷,人山人海。

“這熱鬧有什麽可湊的。”江千夜搖頭歎息,抬眼望著蜿蜒的樓梯嗤笑,“若這登天樓真的垮塌,還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順著樓梯下到最底層,後門守衛薄弱,江千夜趁著守衛愣神的功夫,從守衛身邊閃身而過,身形快如電光火石。守衛隻覺眼前一花,揉了揉眼卻沒發現異常,便又站直了身子。甫離了登天樓,江千夜躍上屋頂望向禁宮方向,仔細搜尋莫遠歌的身影。

“找什麽呢?”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江千夜一激靈,回頭一看,莫遠歌抱著胳膊正笑盈盈看著自己。

“遠哥,沒事吧?”江千夜立即衝過去一把抱住他,緊緊擁入懷中。明明才分離一夜,卻如隔了千年萬年,他總算安然無恙站在自己麵前了。

“萬事俱備,隻待蕭景明到來。”莫遠歌也抱住他,知道他在怕什麽,輕拍他背微微安慰,“別怕,遠哥說過,再不會丟下你……走,去登天樓,坐等好戲開演。”

說罷拉著他手在唇上輕輕一吻,柔聲道:“走,遠哥陪你。”

巳時,蕭景明身著龍袍,頭戴金冠,在一片鍾鼓禮樂聲中,由內侍簇擁著乘輿前往登天樓。百名鐵甲騎士簇擁著鑾輿,金鞍錦韉,紫袍玉帶,充塞街道,群臣百姓紛紛下跪迎駕。旌旗飄揚,鼓樂齊鳴,全副武裝的禁軍手持斧鉞警戒著,讓人望而生畏。

蕭景明下了鑾輿,在內侍的攙扶下緩緩來到龍椅前。禮官大呼:“山呼”,群臣侍衛和道士齊聲高呼:“萬歲!”聲音震徹雲霄,氣勢之磅礴,天家之威嚴,令跪地百姓以額觸地不敢直視。

三呼萬歲後,蕭景明端坐龍椅,麵上金龍麵具更添幾分不近人情的威嚴。“平身。”他聲線平平無喜無怒,卻響若洪鍾,在場諸人皆能清晰聽到他的聲音,足見內力雄厚磅礴。

待群臣起身,龍椅左邊的道士在紫袍道人的引領下,自顧自盤腿而坐,開始低聲誦經。一邊是身著朝服的文武百官,一邊是誦經的道士,朝堂與道場混搭,十分怪異。原本莊嚴肅穆的朝會頓時多了一絲妖異的氣息。

“自朕登極以來,禦外辱,安內亂,十多年不敢墮怠,方有我北梁如今太平盛世。”蕭景明大聲道,“近日,朝野都在議論當年一樁舊案,朕作為北梁天子,自當傾聽民意。既然有人對舊案持疑,朕今日便當著京城數十萬人的麵,在這登天樓親自重審天闕舊案。”

他內力深厚,不用借助外力便將聲音傳到各個角落,連登天樓附近的樓宇也能聽得清楚。風聞征在樓上抱著熱茶愜意地喝了一口,蒼老渾濁的眼眸蘊著笑意:“習了天闕密卷果然不一般,隻怕清虛子在世也就如此神通了。”

方天瑜跪坐在一旁烹茶,恭敬地應道:“如今莫遠歌也習了天闕密卷,今日這場鬧劇難以收場了。”

“為何要收場?”風聞征意滿誌得地笑道,“老夫就要看他收不了場!”

登天樓下,蕭景明話音剛落,群臣中站出一手持朝笏的年輕臣子,正是陳文瀚:“陛下,臣有本奏。”

蕭景明麵具下的臉滿是殺氣,聲音卻平淡:“愛卿請講。”

陳文瀚恭敬低頭,眸光暗沉,朗聲道:“當年天闕城騙百名童子閉關養玉,並非為練邪功,而是另有它用!”

此言一出,除了陳文瀚一派的朝臣麵不改色,餘下諸人皆低頭麵帶戚色。雖然他們都知道今日會爆發衝突,但沒想到陳文瀚竟一來就直奔主題,紛紛憂心不知今日又要發什麽禍事,會不會殃及自身。

天空悶雷滾滾,一片寂靜中,蕭景明起身,推開前來攙扶的內侍,傲然立於巨鏡前,寒聲問道:“何用?”

巨鏡將他本來矮小的身材拉得異常高大欣長,猶如巨人一般。麵對天子威嚴,陳文瀚眼中絲毫沒有畏懼,大聲道:“天闕聖司鄔文淵親自口述,天闕城將百名童子關在斷魂崖,養玉童子命曰‘玉皿’,玉皿被投喂冰心丹,待腹中生出冰潭玉成熟,便殺人取玉,其作用實為助陛下修習天闕密卷!”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不僅場中群臣,連站在外圍圍觀的眾人皆麵色驟變,忍不住竊竊私語:“我就說天闕城不會傻到無緣無故去練什麽邪功,以天闕城當時的地位,還需要練什麽邪功去鞏固地位嗎?!”

“開啟天闕密卷當真要冰潭玉,天闕城替皇上背了黑鍋……那麽大的一個門派,幾萬人啊,真是作孽。”

“這人也太大膽了,竟然敢揭露當今天子謀害人命,隻怕他也難逃一死了。”

“不會,若他說的是真的,我就不信皇上會公然不講理。”

“你知道什麽,前陣子那麽多朝臣被暗殺……”

人群開始**,膽小些的、怕殃及自身急於離開,便有多處發生擁擠。現場禁軍立即喝止,周銳的人也立即現場秩序,總算沒有發生危險,漸漸安定下來。

眼看自己難以收場,蕭景明卻對紫袍道人微微頷首,示意他提高誦經聲,隨即對陳文瀚道:“朝堂之上無戲言,愛卿既然當眾指責朕修習天闕密卷用了冰潭玉,可有證據?”

陳文瀚大聲道:“臣有證據。”說完轉頭衝人群一招手,莫遠歌和江千夜便推著鄔文淵緩緩走出人群,來到禁軍前。

鄔文淵遙遙望著那龍椅上之人,蒼老的眼眸迸發仇恨的火光,大聲喊道:“天闕聖司鄔文淵,斷魂崖底歸來,問陛下安好!”

他一出聲,剛安定下來的圍觀眾人瞬間驚愕失色,又開始竊竊私語,場內諸臣也麵如土色。原本打定主意兩不相幫的左有為皺了眉,擔憂地看著蕭景明,又看看毅然決然的陳文瀚,搖頭歎息。

“鴻安鏢局莫遠歌,天闕城少主江星河,問陛下安好!”莫遠歌無視眾人指點議論,凝視著登天樓前那高高在上的天子,眸光暗沉,聲如洪鍾。

三人站在此處,就算再遲鈍的人也明白了今日要發生什麽。

蚍蜉撼樹,螳臂當車,還真有人敢與那人上人的天子為敵。預見接下來或許會有暴力衝突,場上一些人開始悄悄離開,但衝著這事來的人絕不會走,定要看到水落石出。

在眾人疑惑、打量、恐懼的目光裏,蕭景明鎮定自若。抬頭看了看暗沉的天,心中預估著時辰。紫袍道人抬頭與他交換了下目光,蕭景明自信滿滿,背手衝著遠處禁軍道:“放他們過來。”

一片嘈雜中,莫遠歌一手牽著江千夜,一手推著鄔文淵,在眾人注視下緩緩走進了場內。

十幾年暗無天日,躲在陰暗潮濕的山洞裏,過著老鼠般見不得光的日子,終盼到今日與他當麵對質。鄔文淵蒼老的眼死死盯著蕭景明,隨著輪椅離他越來越近,眼中仇恨之火愈盛,若目光能殺人,蕭景明已被他大卸八塊。

莫遠歌推著輪椅經過眾臣,來到陳文瀚身邊與他並肩而立。陳文瀚見莫遠歌到來,懸著的心這才放心下來。

鄔文淵望著蕭景明瘦小精幹的身軀,緩緩開口:“蕭景明,你還認得老夫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