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暴雪留客住

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將鏢隊困在了雪狼山深處,眾人生了火堆取暖,胡牛牛開始煮午飯。

“牛牛,多煮一些,讓大夥都能吃飽。”莫遠歌心情十分糟糕,昨日緊趕慢趕終於在芭蕉嶺與雪狼山交界處讓大家吃飽歇足,就是想今日能一鼓作氣翻過雪狼山。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偏偏遇到暴風雪,整隊人深陷山腹。

因為一路都是崇山茂林,鏢隊儲備的柴火並不多,若是困在這裏過夜,隻怕柴火撐不到明日天明。夜晚若是沒了火堆,狼群就會盯上他們。

“好。咱們別的不多,吃的管夠。”胡牛牛大方地往鍋中倒著米,他和玉玉切了許多幹肉和豆角放在鍋中。依舊是乏味的飯菜一鍋燉,但在這冰天雪地裏,比山珍海味還令人向往。

胡牛牛賣力地攪動鍋中食物;人們圍著火堆取暖,說笑著等飯熟;玉玉抱著凍得瑟瑟發抖的元寶,用幹布擦它濕透的毛發;江千夜像隻瘟貓,耷拉著腦袋烤火,巴不得把頭都紮進火堆裏。除了莫遠歌和伍智達,沒人意識到暴風雪再不停,這隊人將麵臨什麽。

伍智達沒烤火,他坐在洞口仰頭看著天,“吧嗒吧嗒”地抽煙。

“你最近咳得愈發嚴重,少抽點。”莫遠歌走到他身後道。

伍智達無動於衷,隻是望著天,眼裏比這暴風雪還蒼涼。

“那年在雪狼山,也是這樣的暴風雪……”他聲音很低,莫遠歌卻一字不落地聽全了。“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伍智達傷春悲秋,莫遠歌皺了眉,覺得自己站在這裏不合時宜,隻得又回到火堆旁坐下來。

江千夜燒得滿臉通紅,昏昏沉沉地趴在自己膝蓋上,呼吸急促,身子不停顫抖。

“江公子,你身子這麽弱,後麵的路程更艱苦,怎麽吃得消哦!”一個力夫好心把水袋遞給他,“喝口熱水。”

“多……多謝。”江千夜頭昏眼花,本想抬手去接水袋,隨即卻兩眼一翻,一頭往火堆裏栽去。莫遠歌坐在他身邊,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後領把人給拎了回來。

“還能撐住嗎?”莫遠歌見他眼睛都快閉上了,皺眉問道。

江千夜被莫遠歌拎著後頸,迷迷糊糊道:“又冷又困……娘,我想睡覺……”

他燒糊塗了。

胡牛牛見狀一邊攪動鍋子,一邊道:“江公子你再撐一撐,飯馬上熟了,吃了再睡。”

玉玉急忙取了碗遞給胡牛牛:“你舀些熟的先給他吃。”

“哦!”胡牛牛著急忙慌舀了些小塊的豆角和稀飯。

“先莫給他吃,燒成這樣,吃什麽吐什麽。”山洞口的伍智達終於開口了。他神情嚴肅地看著莫遠歌,“人是你一意孤行要救的,你自己照顧好。鏢隊不會為一個陌生人因小失大,他若不行了,我會毫不猶豫地把他留在這裏。”

這不是威脅,而是一個老鏢師行走江湖多年總結出的生存之道。

莫遠歌深吸一口氣,看著眼前燒得稀裏糊塗的少年,心一橫,道:“達叔放心,既然救了他,我就對他負責到底。”

他將已坐不穩的江千夜橫抱在懷徑直往最裏麵走去。裏麵山壁遮擋處有一塊不大的空間,莫遠歌抱著江千夜坐在裏麵,正好隔絕了眾人的目光。

離了火堆,江千夜立即打起寒顫來,本能地循著暖和之處去。迷糊中,他兩手扯開莫遠歌衣襟,急切地往他懷裏鑽,嘴裏還低聲呢喃:“冷……冷……娘,我冷……”

莫遠歌眉頭緊蹙,實在不習慣懷中鑽進一個人,癢得難受。但江千夜就跟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雙手緊箍著他,恨不得把自己嵌進他體內。

“算了,好歹是條命,就當抱的是元寶。”黑暗中,莫遠歌忍了又忍,才將心頭那股被人貼身抱著的異樣感壓下去。

他幹脆把自己和江千夜的外袍都脫了,再用大氅把兩人緊緊裹在一起,這樣自己的體溫便能一直暖著他。

江千夜傷重血虛,寒冷像是從骨子裏透出來,即便烤著火,熱量都無法穿透厚棉袍到達身體。但此刻,一個溫暖似火的懷抱貼著薄薄的衣衫,徑直把熱量傳遞給他。江千夜不再動彈,安靜地躺在莫遠歌溫暖的懷裏呼呼大睡。

約莫半個時辰後,他緩過來了,僵冷的身體終於被莫遠歌暖熱,傷口的疼痛隨之減少。他睜看著莫遠歌近在咫尺的臉,虛弱地道:“多謝莫大哥。”

莫遠歌並不領情,低頭看著懷中那張帶著淤青的清俊小臉,冷聲道:“不謝。隻盼江公子痊愈後莫要咬我一口才是。”

江千夜歎氣道:“唉,看來莫大哥是不信我了。莫大哥救我於水火,我定知恩圖報。”

“書生?赴京趕考?”莫遠歌用手捏住他下巴,逼他看著自己的眼睛,“你那囊篋裏裝的什麽聖賢書?怎麽還有避火圖①、《甘石星經》②?莫非朝廷大考要考這些?”

江千夜任由他捏住自己的下巴,輕描淡寫地道:“念書很枯燥的,長夜漫漫,總得找點什麽打發,看這有何稀奇?”

四目相對,莫遠歌隻覺懷中人的眼睛如貓一般在發光,看得他十分不自在。他鬆了江千夜,眼睛看向一邊:“你身上的傷怎麽來的?為何要隱瞞受傷一事?莫非你的傷有什麽不可告人之密?”

江千夜幽幽一歎:“唉……莫大哥一下問這麽多問題,倒叫我不知該從何說起。”他聲音帶著幾分可憐,臉上掛著無可奈何,活脫脫一副讓人憐憫的模樣。

但莫遠歌不受他蠱惑:“那就從頭說起。你最好一一交代清楚,鏢隊若知道你傷成這樣,不僅拖累腳程,還可能給大家帶來未知的危險,他們定不同意我帶著你走。我是總鏢頭,他們鬧起來了,我也隻有把你丟在這裏。”

“不要。”江千夜慌了,撇了那副楚楚可憐的模樣,一把抓住莫遠歌胸口衣襟,“我之所以瞞著受傷一事,就是怕鏢隊知道我傷重至此,把我丟在這荒山野嶺。”

莫遠歌原以為會聽到想聽的答案,沒想到這麽一威脅,聽到的卻是這樣的理由。他扭住江千夜的臉,逼他看著自己的眼睛,不給他思考的時間:“你傷口狀如棋子,且大小一致,是什麽造成的?莫要磨蹭,回答我!”

“獵戶的陷阱。”江千夜毫不猶豫地直視莫遠歌眼睛,“我走不慣山路,掉入獵戶陷阱,被鐵釺所傷。”

獵戶放置在陷阱內的鐵釺最粗不過半寸,造成的傷口與棋子造成的傷一致。莫遠歌噎了下,追問道:“此時離大考尚有半年,明明有官道,你為何要走這荒無人煙的長青山?”

江千夜下巴被他捏得生疼,卻沒有掙紮,閉了眼道:“這本是我心中之痛,不願宣之於口,但如今莫大哥不信我,若我不說,莫大哥就要把我拋棄在這荒山野嶺,我隻得……”

“莫要巧言令色。”莫遠歌不吃他那套,“我冒著風險收留你,了解你一點隱私不為過。”

江千夜睜眼看著他,眼裏的神色莫遠歌有些看不懂,他也不想懂。

“父母在畢州為我定了親,一月前畢州來書信,說姑娘重病難治,恐不久於人寰。”江千夜低聲道,“此生無緣,好歹要去看她一眼。我這才鋌而走險,從長青山過。”

江千夜暗自神傷,話也說得合情合理,倒顯得莫遠歌多疑欺弱。

莫遠歌泄氣,鬆開江千夜的下巴:“聽著,我不管你是誰,為什麽要躲進我的鏢隊裏。既然我救了你,許你一路同行,便不食言。不過此間事了,我們各分東西,從此江湖路遠,再無瓜葛。”

江千夜閉上眼睛,道:“如你所願。”

兩人不再說話,半晌後,莫遠歌才道:“你傷得太重,本該臥床靜養。但現在條件艱苦,且你重傷之事不能讓他人知曉。這一路我會貼身帶著你,對外說你扭傷腳,你需與我統一口徑,聽到了嗎?”

“嗯。”江千夜鼻腔裏低哼了聲。

又是一陣沉默,江千夜漸漸撐不住,把臉貼上了莫遠歌胸膛,迷迷糊糊呢喃一聲“遠哥。”

莫遠歌愣了下,當即道:“遠歌乃親近之人所喚,我與江公子沒熟到這份上,你……”

他尚未說完,便聽到懷中人呼吸短促且悶重。莫遠歌知道他需要休息,不再說話,把自己當個人形棉被,暖著懷中重傷少年。

他在腦中反複回味江千夜的話,這書生天生一股狐媚勁兒,總是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但莫遠歌不是色令智昏之徒,他絕不信江千夜隻是個書生。

但若說他就是桐子城那晚殺害花知微的花魁,各種證據卻都不足。那花魁當晚見過莫遠歌的模樣,知道他是花知微的護衛首領。他看到莫遠歌應該躲得遠遠的,又怎敢想方設法藏進鏢隊?

“除非他瘋了。”莫遠歌心道。心裏泛起一股莫名的失望,那晚幫花魁隱藏蹤跡算是下意識之舉,可是如今他卻著實希望那人就是懷中人。

片刻後,胡牛牛端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飯菜進來了:“莫大。”

“輕些,他睡著了。”莫遠歌道。

“哦。”胡牛牛躡手躡腳走進來把碗雙手遞給他,“飯熟了,你吃些。”

莫遠歌把江千夜放在腿上,伸手接過碗,看著碗中熱氣騰騰的飯菜,他道:“牛牛,日後莫要再吹牛了。鏢局的跌打藥不能往傷口塗,你吹牛胡說會害死人的。”

胡牛牛紅著臉“哦”了一聲,羞愧地轉身出去。

走了一半,他才撓了撓頭:我何時跟人說過跌打藥能往傷口塗?算了,莫大叮囑自然是好心,我且記著就是了。

莫遠歌端著碗隻吃一邊的飯菜,另一邊一筷沒動。他吃得差不多了,伸手摸江千夜額頭,覺得沒那麽燙了,用手拍他臉喚道:“江公子,吃點東西再睡。”

江千夜蹙著眉“嗯”了聲,張了張嘴卻沒有睜眼。

莫遠歌隻覺得自己攤上了個祖宗,隻得一筷子一筷子往他嘴裏喂飯菜。待江千夜吃得差不多了,莫遠歌又給他喂了兩口藥酒,嗆得江千夜咳得死去活來:“你……你……”

莫遠歌聽他狼狽不堪地咳嗽,心裏的不痛快才散了些:“你喝得可是火曜石泡酒,對傷重血虛氣弱的人有奇效,且忍著些吧。”

經莫遠歌這一番折騰,江千夜出了一身汗,高燒慢慢退下去。他臉色潮紅,不那麽咳了,頭無力地靠著莫遠歌:“火曜石可不是一般人用得起的,你怎會隨身帶著?”

“江公子,我們還沒熟到對彼此毫無保留的份上。”莫遠歌收了酒葫蘆,“既然退了燒,你再躺我懷裏不合適吧?”

江千夜撐著直起身子,低聲道:“勞煩莫大哥給身幹淨衣衫。”他身上的衣衫被血汗浸透,幹了又冷又硬,根本穿不了。

“玉玉,給江公子拿身幹淨衣衫。”莫遠歌喊道。

玉玉把衣衫送進來,莫遠歌幫著江千夜換上幹淨衣衫,從懷中掏出金創藥丟給他:“跌打藥不能塗傷口,這是金創藥,每日往傷口上一次藥即可。”

江千夜接過瓷瓶,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看著莫遠歌:“多謝莫大哥。”

莫遠歌對江千夜報之一笑:“不客氣,江公子高中之日多賞在下些金銀即可。”

莫遠歌把江千夜抱出來,眾人立即給他讓了個位置,讓他坐在靠近火堆之處。待莫遠歌將他放下,胡牛牛玉玉立即關切地圍過來:“江公子,你沒事了吧?”

“沒事了。”

“你剛才可太嚇人了,差點一頭栽進火堆裏,多虧莫大拉住你。”

“就是,你這身體太弱了。”

“多謝各位關懷,前日被山匪追時扭了腳,加上受了風寒,今日竟發起燒來,累大家憂心了。”江千夜笑道。

莫遠歌走到洞口,伍智達還坐在那裏望著天。天空灰蒙蒙,暴雪一點停滯的跡象也沒有。

“達叔,今晚若在此過夜,柴火不夠了。”

“叫大家莫要燒柴了,用灰把碳埋起來取暖。柴火要留著晚上燒。”伍智達道。

“是。”莫遠歌轉身便把伍智達的話吩咐下去。

“大郎,若是半夜火堆燃盡,你守東麵,我守西麵。”伍智達看著滿天大雪道。

他說得簡短,但莫遠歌知道這短短一句話分量有多重。“達叔放心,我必守住東麵,寸步不退。”

喝了莫遠歌好幾口藥酒,江千夜徹底緩過來了,他不再似之前那樣昏昏沉沉打瞌睡,時不時與大家聊上兩句。閑聊間隙,他偶爾會看向洞口,莫遠歌和伍智達並排坐在石頭上看雪。

莫遠歌和伍智達的擔憂半分也沒有傳達給鏢隊,傍晚時分,大夥笑著鬧著吃了晚飯,圍著火堆準備歇息。

“元寶留洞口,牲口栓外圍,青壯在中間,裏麵留給年紀最小的睡。”莫遠歌一邊幫大家打地鋪,一邊吩咐。

“莫大,我今夜要和你一起守夜。”胡牛牛手執一把鐵鍬站在莫遠歌麵前認真地道。“我也可以!”玉玉連忙站在胡牛牛身邊,“我可以和牛牛一起守。”

莫遠歌尚未開口,伍智達便嚴肅地道:“別胡鬧,你們兩個好生去睡覺!”

被伍智達一吼,兩人垂頭喪氣走到最裏麵,把草垛子鋪在火堆旁和衣而臥。

江千夜還坐在火堆旁,莫遠歌走過來道:“你和玉玉睡。”

“好。”江千夜張開雙臂要他抱,一雙無辜的眼睛望著莫遠歌,“我走不動,你知道的。”

莫遠歌看了他一眼,抱著他就往玉玉身邊的草墊子上放,接著解下自己的大氅橫蓋在玉玉和他身上:“天太冷,你們一起蓋。”

玉玉和江千夜兩人年齡、身量都差不多,莫遠歌的大氅給兩人蓋正合適。

不過比起江千夜的安然接受,玉玉十分過意不去:“莫大,你要守夜,你比我們更需要這個。”他起身把大氅還給莫遠歌。

莫遠歌手摁在他肩頭,微笑道:“我體熱不畏寒,穿多了反而容易犯困,不利於守夜。你可要幫我保管好。”

玉玉認真看著他的臉,覺得他不像說謊,便不再推辭:“哦,好。”他把一大半的大氅都給江千夜,自己隻勉強蓋住身子。

莫遠歌轉頭從鏢車裏取下刀匣背上,和伍智達並排坐在洞口,警惕著黑暗中的危險。

江千夜裹緊溫暖的大氅,轉頭看著玉玉疑惑地問道:“你不會以為他真的不畏寒吧?”

玉玉想起昨晚的事,瞬間覺得自己又被騙了,負氣地轉過身背對江千夜,嘴硬道:“我……我沒那麽傻。”

“我看你挺傻的。”江千夜低聲嘀咕了句,也背過身攏緊大氅。莫遠歌的大氅又暖又香,江千夜很喜歡。雖然不知這股淡淡的香味從何而來,但聞到這味道,江千夜便覺得內心安寧。

“似乎,上輩子聞到過一樣。”江千夜心道。

作者有話說:

注:

①避火圖:中國的「避火圖」,是一卷畫滿不同姿勢的陰陽調和雙修圖,古人認為貼上此圖能避鬼神,把「避火圖」吊在房屋主梁上,火神就會害羞退避三舍,因而避免房屋燒毀。

②甘石星經:研究天文星宿類的禁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