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眼淚

一豆燈火慢悠悠的亮起來,映亮了方寸之地,但它的主人還沒來得及把它拿起,就被其他人嗬斥:

“莫恙,你幹什麽呢!大半夜的點燈,趕緊熄了。”睡在莫恙旁邊的雜役不耐煩地把被子卷到臉上,“還睡不睡了!”

莫恙臉色蒼白,看著泡了一天汙水,傷口越來越糟糕的手心,慢慢下了床。

他把油燈吹滅了,拿著之前存在背包裏的傷藥,離開了癸字號房。

一層也有甲板,而且是三層甲板裏最大的,不過在很前麵,莫恙抱著藥,穿過走廊,小心打開了去甲板的門。

微涼的夜風卷了他滿懷,把走廊裏又臭又悶的空氣都吹散了。靈舟正對著萬裏月光,明亮的月色流水一樣混在流雲裏,往彎彎的甲板上撲。

莫恙看了一會兒,才慢騰騰地走到甲板中間坐下,一邊吹風,一邊借著月光,想給自己上藥。

他覺得自己可聰明,還知道帶藥上來,現在就用上了。

李虎在他差點摔下來後,還要他繼續幹活,莫恙看著自己的手,就像冬天他愛吃的小紅蘿卜一樣,紅紅胖胖,隻是傷口泛著腐爛的白。

不僅手心,他的膝蓋、腿、手臂都是青一塊紫一塊,左眼眶下骨頭那一塊也黑了,被李虎打的。

今天他也沒有洗澡,隻用帕子擦了擦手腳。

莫恙慢慢給自己上藥,上著上著眼睛就有些濕,卻不知道該想什麽。

他想家了。

莫恙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堅強的人,在哪裏都能狗下去,爸媽說他沒心沒肺也好,笨蛋心寬體胖,過得快樂。

可莫恙這時候卻想,媽媽知道他在這裏受苦嗎,她知道他在這裏做苦工被人罵嗎。

莫恙記得小時候的一件事,記了很久。他小學發燒生病,躺在**一動也不動,媽媽就在旁邊哭著摸他的頭,說怎麽辦啊,要是她老了,不在了,她的寶貝也老了,卻沒有人照顧,一個人躺在**受苦,沒人管,該怎麽辦啊。

稍想一想,她的心都要碎了。

莫恙那個時候不懂,朝媽媽撒嬌要小火車,現在明白了,卻隻能望著月亮,輕輕抽噎。

為什麽要他一個廢物穿越,他隻會做題、看小說、打遊戲,畢業之後都不知道要做什麽,一頓還能吃三碗。

……

莫恙很少傷心,但他真的傷心了,也不會大喊大叫,就默默的流淚,一點聲音也不會發出。

發泄夠了,他就45°仰望天空,把情緒慢慢收回去。

但忽的,莫恙還全是水的眼睛茫然地凝在了一點——這月亮怎麽怪怪的,上麵的黑點還帶動的?

莫恙擦了擦眼睛,凝神細看,終於發現了高高的桅杆上,屈膝依靠、喝酒賞月的人。

主角!

燕淩雲喝了一口酒,低頭看他,不知道看了多久了。

*

莫恙覺得自己似乎對上了燕淩雲的視線,不過離得太遠,他看不太清,也就不知道他是什麽樣的表情。

抬頭久了脖子酸,莫恙稍微揉了揉脖子,但就這一走神,桅杆上的身影就消失了。

莫恙失望不已,他還沒蹭上點好感度呢,怎麽就走了。

雖然燕淩雲之前在山門狂的沒邊,但莫恙覺得他不是個小人,相反還挺有原則,自己努力努力,忍辱負重,應該能做個搖旗小弟。

江湖名他都想好了,就叫波奔兒莫。

莫恙回到癸字號房,半眯半醒過了一夜,如果不是睡在甲板會著涼,他真想在甲板睡覺,又寬敞又舒服。

第二天日頭剛起來,李虎又叫他們去幹活了,而且又把莫恙指派到最髒最累的地方。

莫恙抿緊了唇,心想,忍一忍,到了秘境,隻要多采幾株靈草續命,他就回村裏做肥皂致富。

他也隻能忍,因為他打不過李虎。

可就在這個時候,林大管事來到了他們工作的船艙。

癸字號房的雜役是船上食物鏈底端,平時不要說大管事,小管事都難得一見。之前吳管事被罰去看一層,已經是十分嚴重的懲罰。

眾人戰戰兢兢,不隻是發生了什麽事。

李虎腦子裏轉幾圈,率先跪下:“林大管事饒命,昨天都是莫恙這小兔崽子辦事不力,才弄壞了船槳,不管我們的事啊!”

林大管事皺眉:“什麽有的沒有。”

李虎卻愣住了,林大管事不是為這個來,還能是為哪個來?昨天他親自去查看了莫恙掛過的船槳,雖然刮了點痕跡,但不細看是看不出來的。

林大管事懶得理會這些雜役的彎彎繞繞,路過他,直接停在了莫恙前麵:“你跟我上去一趟,不用在這幹活了。”

癸字號房的人不約而同都看了過去,目光裏有嫉恨,有羨慕,眼睜睜看著莫恙跟著林大管事離開。唯有李虎,臉色忽然變得慘白。

……

莫恙忐忑的跟在林大管事後麵,他以為上到二層就夠了,卻沒想到他帶著他直接往三層走去。

“你不用緊張,”林大管事聲音傳來,“是好事。”

莫恙鬆了一口氣。

“淩雲房裏缺一個端茶送水,近身侍奉的童子,今日我看了一圈,你看著最順眼,所以便把這個機會給你。不過事先說好,端茶便端茶,不要把吳齡那裏不入流的手段搬上來。”林大管事嗓音微沉。

吳齡就是吳管事,燕淩雲最厭惡營營苟且、男娼女盜之事,最看不起自輕自賤之人。別人他不管,自己身邊是容不下的。

林大管事說得都是誠懇話,莫恙從峰回路轉的驚喜中回過神,乖巧的點點頭。

“日出你便來三層侍奉,日落就回去,我已經提前交代下去,護衛不會為難你。”

兩人上了三層,三層的布置明顯和下兩層不是一個層次,鋪地的木頭皆是上等的靈梨花木,牆壁邊豎著長信宮燈,不過雕塑的侍女托舉的不是普通燈火,而是海底人魚熬煉成的燈油,又香又亮。

走廊的帷幔拂起,外麵是柔和明亮的天光。

莫恙甚至發現,牆壁的木頭鑲嵌著碎晶,有一點光便會反射,所以三樓長廊盡管深,卻一點也不顯壓抑。

林管事帶他來到最左邊的房間,這裏雖不是最大的,但靠著邊,有很多窗戶,視野開闊。

“淩雲世侄,人已經帶來了。”林管事說。

裏麵傳來青年低沉卻利落的聲音:“世叔進來吧。”

他聲音算不上低啞,聲律卻微微與旁人有所不同,口音十分的雅正,卻不突兀,像天生帶著的一樣。

林大管事推開了門,把莫恙送進去後,就道有事,匆匆離開了。

隻留下莫恙一個人對著燕淩雲。

燕淩雲不是個好相處的人,身上的傲氣很盛,一舉一動都透著種凜冽的味道。他正在寫字,除了練劍打坐之外,他每日都會花上半個時辰寫字凝心,效果斐然。

莫恙在一邊觀察他。

燕淩雲放下筆:“倒茶吧。”

莫恙趕緊去泡茶,他還是會泡茶的,不過僅限於會,再精就沒有了。燕淩雲也不太在意這些細枝末節,於他看來,水就是水,做成何樣都是水。

莫恙泡好茶,想端給他,但茶杯沒有把柄,他手心又有傷,因此乍然端起來,被燙得一縮手。

茶杯掉下去,灑了大半。

莫恙本能把手指含進嘴裏吐氣,又後知後覺慌忙用袖子擦桌子。

燕淩雲皺眉:“下去。”

莫恙退後了幾步,惴惴不安,不過燕淩雲沒有懲罰他,隻讓他在旁邊站著。

燕淩雲收好紙,問莫恙:“你叫什麽名字?”

“莫恙。”

“哪裏人士?”

“唔,”莫恙想了一下,“就是沂水城附近望水村的。”

剩下的燕淩雲便不再問了,莫恙年齡一望便知,約莫十六七歲,而被選上做雜役的,天賦也好不到哪裏去。

他觀莫恙周身氣機,沒有半點靈力波動,連引氣入體都沒有達到。

還這麽小,燕淩雲心想。

那偶爾走錯彎路,也是尋常事。

“今日你便記住我的日常起居,除了臥室之外,其餘都隨你打理。”燕淩雲緩和了語氣,“櫃子後有上品傷藥,自己拿來敷吧。”

莫恙微怔,然後小雞啄米一樣點頭。

主角真好,他竟然穿到一本偉光正起點文裏了嗎?

莫恙乖乖去開了櫃子,找到了金瘡藥。這些都是傷藥不是丹藥,但顯然也是帶品級的,聞起來藥香味濃鬱,莫恙輕輕抹在手心,原本一直鈍痛的傷口,馬上就變得涼絲絲的,舒服多了。

他的眼睛都彎了,又快樂起來。

*

燕淩雲看上去冷,但意外的好相處,練完字後,他就去內室打坐修煉了。莫恙更加自在,從站在外麵,變成偷偷坐在角落摸魚。

這一天難得的輕鬆愉快,莫恙借著陽光做手勢玩影子,把手變成鳥又變成豬,很小聲地裏哼著歌。

夕陽西下,他就可以回去了。

雖然還住在一層,但莫恙很明顯的發現,周圍人都不敢正眼看他了,就算路過,也是匆匆擦身而過,生怕碰到他。

癸字號房的人更誇張,不僅睡在他旁邊的人換了位置,給他留了好大的空白,就連他洗澡,都有人自告奮勇給他提水,還在浴室用麻布給他單獨圍出了一塊區域。

莫恙洗了那麽多天大澡堂,忽然多出一個“獨衛”,還挺不習慣的。

夜裏睡覺打呼聲都小了。

睡前李虎一直想找機會跟莫恙說話,臉上還掛著僵硬尷尬的笑。

早知道莫恙能傍上燕淩雲,他作什麽死去收竹逍的錢!這下好了,得罪了個大的!李虎心裏暗恨,僅僅一天,莫恙被選去侍奉燕淩雲的消息就傳開了,燕淩雲那是誰,下界無雙的天才,留情劍派首座師兄,還是掌門欽定的繼承人。

他雖是孤兒,可從小由掌門撫養大,單金靈根,悟性奇高,三歲入道、十二歲練氣十層大圓滿、十四築基、二十化元、如今二十七歲,已經化元後期巔峰,距離金丹一步之遙。

更恐怖的是,他築基就領悟了十萬中無一的劍意,有傳言他是天生劍體,劍道天賦不可限量。

渺渺人世多少人,一輩子都蹉跎在練氣,築基無望,朝生暮死。

燕淩雲是真真正正的天縱之資。

……

李虎越想越絕望,莫恙卻不想理他,自己蒙頭蓋上被子,閉上眼睛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