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盛夏流年

蘇柚白趕到了潞城, 他向沈伯遠家裏奔去,懷著忐忑的心情推開那扇門,結果門卻是鎖著的, 他驚愕了一瞬。

孟信柯說:“是不是安山兄出去了?”

蘇柚白抑製住自己的心跳,點了點頭,他打算在門外等等他,然而一直等到日落,依然沒見到沈伯遠回來,孟信柯也奇怪起來:

“我聽他的戰友說,他今天就到,怎麽現在還不見人影, 莫不是記錯了日子?”

蘇柚白心也沉了沉, 可他是誰,他不會輕易放棄的, 既然有了消息,說明沈伯遠今天一定會回來,既然外麵等不到,他就去裏麵等。

為了安全, 沈伯遠家早就換了門鎖,蘇柚白開不了,他就繞到後院去,搓了搓手, 翻牆進去了,坐在牆上,他跟孟信柯說:“哥, 你先回去吧, 我等他。”

孟信柯點頭:“你自己注意安全。”

蘇柚白進了屋, 點了燈,屋裏很久沒人氣,冷得像冰窖,他燒了火,翻出一件沈伯遠的大衣,裹緊了自己,坐在庭前等他。

最後一絲日光消散在天邊,他看著天上的星星想:等見了他要說什麽呢?他想問問他這些年過得好不好,想問他能不能多住一些時日,或者……他會告訴他,自己真的好想他。

也許抱了太多期待,他想著想著竟然笑了起來:蘇柚白,你好沒出息。

然而就這麽等了一天兩夜,等到他手都僵了,沈伯遠依然沒有出現,門口爐碳的火漸漸變小,連一寸都照不亮了。

倏地,門外傳來敲門聲,驚醒了蘇柚白,他心髒狂跳了一下,飛也似的跑去開門,中途險些被雜草絆倒。

門後站著的卻不是心裏念的人,孟信柯望著他,搖了搖頭,說:“柚白,別等了。”

蘇柚白垂下了眼睫,手慢慢地、慢慢地從門邊滑了下去。

天邊泛起魚肚白,很奇怪,這次他竟沒有落淚,他隻是看著火紅的早霞,怔住片刻,孟信柯並不知道這一刻他在想什麽,隻聽他說了句:“好。”

這個字沉甸甸的,明明是早晨,卻染上了暮色。

蘇柚白走了,回到了他該去的地方。

在他離開後,孟信柯推開了隔壁院落的門,門裏雜草叢生,唯一不同的是,這裏是有人在住的,庭前一個人佝僂著坐著,與蘇柚白的姿勢那麽相似,形單影隻,透著荒涼。

“他走了。”孟信柯對他說。

那個人縮在大衣裏,一片木然,孟信柯看了他許久,突然上前一拳將他垂倒在地,他用了全身力氣,眼睛都氣紅了。

那人眼睛裏依然隻有木訥。

“為什麽不見他?”孟信柯氣喘籲籲地質問。

那個人沉默良久,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握住了孟信柯的手腕,半晌怔然,他忽然低泣起來,哭得像個孩子,孟信柯一屁股坐在地上,麵露苦澀:“你們……何苦呢?”

誰都沒有說話。

孟信柯重新站起來,他將火盆挪得近了些,看著地上縮成一團的老友,說:“安山兄,如果你還在乎他的話,應該與他當麵說清楚,而不是一味逃避,你曾經說,每個人都應該有選擇人生的權利,放在感情上,我認為也是一樣的,”

“我知道你中彈傷了肺、傷了腿,不願意拖累柚白,但至少要保留他的選擇權,”

“我曾經不理解你們之間的感情,都是男人,做好兄弟不行麽,為什麽一定要是愛情,可是,看到柚白這些年的成長,我忽然明白了一些,”

“你曾陪他從絕望中重新站起來,那時,你沒有嫌棄一個沒有家的孩子,如今他若是見到現在的你,也一定不會嫌棄,”

孟信柯留下了一張紙條,寫著南城地址,最後說了一句:“安山兄,我……言盡於此,你好好想想。”

在他走後,那個人摸著那張紙條,一遍又一遍。

但他終究沒有跨出這個院子。

一九三五年,敵人封鎖了部分航運港口,試圖掀起一輪經濟戰,逮捕了不少蘇家和孟家主營工廠工人,蘇柚白再次北上,聯合華北製造商抵製外貨,降低部分國貨價格,為華北市場打開銷路。

同年,報紙上一篇《提倡國貨,振興民族工業》的文章傳遍祖國各地,作者是一個叫「思白」的青年人,更多實業家加入了愛國運動,學校失火、南方水災、戰爭前線,都留下了他們的身影。

一九三六年,蘇柚白與孟信柯成立了青年會,拿出了部分錢支持抗戰工作,他們被敵方視為眼中釘,孟信柯勸蘇柚白離開華北避難,蘇柚白堅持將最後一批貨物連同情報送往前線。

在和接頭人碰麵時,蘇柚白意外被敵方盯上,他響應迅速,將工廠全部交給了孟信柯,自己則跟隨接頭人前往了中部統戰樞紐。

那也是沈伯遠曾經呆過的地方。

在那裏,蘇柚白找到了沈伯遠留下的七十七封信,沒來得及跟隨轉移,落在了這裏。

信裏寫著細碎的生活,平平無奇,比如早上吃了窩頭、今天寫了幾篇稿子……普通到想不起來他曾到過前線,曾在槍炮戰火裏穿梭。

而每封信的結尾落款,都是:思白。

蘇柚白撫摸著這兩個字,笑著落下淚來,他輕輕吻著那些帶著墨香的書信,像吻著心上人。

那日,夕陽極美,他懷揣著這些書信,找上大隊隊長,端端正正行了一禮。

一九三六年,蘇柚白入伍,在軍區進行戰時訓練,因為學得快、體能佳,是極好的種子,他被分到了空軍第一大隊。

而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在他的枕下,一直存著幾封信件,無論去哪裏都帶著,信件很特別,幾張紙沒有成文,隻寫滿了「思白」兩個字。

一九三七年七月,華北爆發特大規模戰爭,津北淪陷。

七月底,南城以「思白」這位報業青年為首,成立了文藝界救亡協會,十裏洋場一片肅清。

戰爭之火,漸漸蔓延,一直持續到一九四三年年末。

“白隊,在寫信啊?”同隊的衛長林扶著頭盔湊過來,他們已經在戰區呆了五個月了。

戰場轉移到東南亞以後,隊裏信件運輸就有些困難,幸好這兩年局勢轉好,總能寄出去。

蘇柚白如今已經是空軍第一大隊隊長,七年過去,他早已褪去了少年的青澀。這些年出生入死,身邊不剩什麽人了,衛長林是唯一留下的戰友,和他一起成了一把手。

這些天,大家心情都很不錯,抗戰已近尾聲,再過不久他們就能回家了,大家都想著信比人先到,討個好彩頭。

衛長林在咬著筆想句子的時候,蘇柚白被叫去開會。

“上級指示,抓緊一切機會反擊,爭取早日得到勝利,華北地區已經和敵軍相持一段時間了,敵軍也在觀察我們的動向,如果咱們能打贏反攻戰,就能逼他們上談判桌!”

“咱們,要進入最後一波作戰了!”

蘇柚白抿緊唇,答:“是!”

他回去將安排告訴了隊裏的戰友們,衛長林的信才吭哧吭哧寫了個開頭,他撂下筆,說:“那敢情好啊,咱們離回家的日子越來越近了!白隊,什麽時候集合?”

蘇柚白說:“等指示吧。”

他拍了一下衛長林的肩膀:“繼續寫吧,再慢點,你回家了,信都沒寄到。”

衛長林哈哈一笑,說:“唉,好難啊,不知道寫什麽,我出來那麽多年,我娘估計都不記得他兒子長什麽樣了,你說她突然見到我,是不是得嚇一跳!”

蘇柚白也跟著笑起來,營地外陽光很好,他重新拿起筆,把未完成的信寫完。

【先生親啟。】

【與你一別數年,不知你如今是否安好?多年前,我在中部戰區尋到你的信件,知你身體抱恙,總想問候,奈何這些年輾轉多地,信件聯絡始終無法暢通,】

【我此刻在東南方,與你峽灣相隔,算算距離,其實不遠,心中思念終於可以寫盡,】

【你曾說「國家生死匹夫有責」,年少時,我不屑一顧,如今,目睹無數戰友奮勇向前,才明白此話不虛。戰場上,師長說,不畏死的才不會死,我每每登上戰機,其實並不認同,】

【我想生、畏死,才能事事小心,在戰場上謀定後動。】

【先生,我想再見你一麵。】

【正是抱有這樣的信念,才叫我存活至今,在我身後,有我愛的祖國和人民,亦有我牽掛的人,】

【有幾次戰鬥失敗,我聽著外麵連綿的炮火,便擔心自己抵擋不住敵人的侵略,想著祖國萬萬人民餓著肚子奔波逃亡,想著你,是否還安康,今天吃了幾碗飯,明天能不能睡得安穩,】

【所幸天佑祖國,天佑我們,戰鬥已近尾聲,勝利的曙光即將到來,】

【再過幾天,我們要去打最後一場仗了,相信很快就會結束,遠征軍已有大半回了祖國,我們緊隨其後,】

【先生,你還記得《新世紀》嗎,你曾跟我講過,每一代人都在為祖國走向新世紀而努力,等戰火盡散,想必那時的祖國已是太平人間。】

他筆尖一頓,又寫道:

【另,我心中有件事徘徊已久,思量再三,還是寫在最後:有句話我始終不曾對你說,待我們重逢,我說給你聽。】

一九四四年,遠征軍強渡滇西進行反攻,曆時八個月,收複緬北、滇西,此戰成為敵方戰敗轉折點。

一九四五年,聯合國大會召開,敵軍無條件投降。

一輛輛卡車、列車,載著戰勝的軍人們回到家鄉,家鄉土地被厚厚的血水浸染多年,殘破卻又欣欣向榮。

“信柯,你好了沒?”潞城院落,一個女子一邊整理衣服一邊往外走,見人還不出來,就有些急了。

“安山兄已經在外頭等著了。”

孟信柯快走了兩步,出了家門,沈伯遠拄著拐站在車旁,孟信柯看了他一眼,拉開車門,坐上駕駛位置:“你這身衣服不錯,新做的吧,看著挺精神。”

沈伯遠隻略點了下頭,「嗯」了一聲,忍不住從懷裏拿出小紙條,反複又看了幾遍。

孟夫人替他問孟信柯:“查好車次了嗎?”

孟信柯說:“可不嗎,路上不堵,二十多分鍾到,咱們已經提前一個多小時了。”

說著,車已經駛出去一大截了,路上行人多車也多,還有很多報童揮舞著手裏的報紙,大聲喊:“我們勝利了!他們回家了!”

一片歡欣鼓舞。

他們很快到了車站,人多得不像話,孟信柯說:“全城的人都在了。”

沈伯遠幾人擠到了最前麵,有不少車展工作人員攔著,生怕大家太激動擠下站台。

終於熬過了一個小時,列車呼嘯著駛入車站,車廂裏,車站上,大家都沸騰了,很多人從車窗探頭出來,也不管能不能看見,都熱烈地打著招呼。

車停了,沈伯遠緊攥著寫有車廂號碼的紙片,一眼不眨地盯著,烏央烏央的人提著大包小包走下來,和家人抱在一起。

人漸漸少了,整個車廂都清空了,他們始終沒見到自己在等的人。

孟夫人問:“是不是臨時換了車廂,咱們去找找。”

孟信柯說:“可能是,咱們順著往前找吧。”

幾人就挨個找,問乘務員知不知道這個人,直走到二號車廂,一個人年輕人正好下車,聽到了問話,停在他們身邊,遲疑了一下,問:“你們……在找蘇柚白?”

沈伯遠一怔,趕快說:“是,我們在找他,你認識他?”

那人抿了抿唇,問:“他……他是我們大隊隊長,你們是他的親人嗎?”

孟信柯與夫人相覷一刻,眼中都有喜色,連忙接道:“對,我們是他的親人。請問他在這輛車上嗎?”

那人沉默著,眼眶卻紅了,他沒說話,隻是脫下了帽子。

深吸了一口氣,他說了第一句話:“抱歉。”

眾人心沉了下去。

那人低頭,不敢看他們,繼續說了下去:“抱歉,我……我沒能把白隊帶回來。”

沈伯遠沒聽明白,他神色迷茫,問:“什麽意思?”

那人話語已經哽咽,隻是重複道:“抱歉。”

他將一個布包交給他們:“這是白隊的……遺物,我……真的抱歉。”

沈伯遠眼底一片麻木,用一種陌生的眼神望著麵前的人,仿佛他說的每個字,他都聽不懂。

那個人說,自己叫衛長林,和蘇柚白是戰友,一九四四年最後一場攻防戰,敵人背水一戰,戰鬥格外激烈,衛長林的戰機被敵軍包圍,好不容易衝破封鎖線,又被敵人拚死攔截,對方都是不要命的,這個打法分明就是想同歸於盡。

衛長林咬緊牙關,已抱死誌,敵軍向他俯衝過來那刻,他已經做好爆燃的準備,就在這時,從旁邊突然衝過來一架戰機,替他擋住了戰火,像攔在死神麵前的一雙手。

“白隊,你說我娘,她現在還好嗎,我和我哥都上了戰場,她會不會想我們想到睡不著啊?”

“白隊,時間過得真快啊,我娘之前種了好幾畝玉米,每年收成都特別好,等回去我郵寄給你啊。”

“白隊,咱們快回家了,你說我帶什麽東西回家比較好啊,這破地方也沒個特產。”

“你啊,全須全尾的回去,你娘就很開心了。”

“真好,打完就回家,哈哈哈,不過真能這麽順利嗎?”

“傻,當然能了。”

傻瓜。

——

“白隊,我去了你的家鄉,你家鄉一切安好,朋友親人都安好。我給你帶了玉米,你多吃一點啊。”

“白隊,你以前還開過工廠啊,我怎麽沒聽你說過?”

“白隊,我們建國了,街上人真多啊,閱兵的時候,我們空軍第一戰隊站在最前麵!哈哈哈,可帥了!”

“白隊,新製服到了,我多做了一身,給你送到家裏去了。”

“白隊,我想你了。”

——

千禧年七月,家家戶戶都在慶祝新世紀的到來,外麵張燈結彩十分熱鬧。

潞城如今已經是名城了,因為名人故居、遺址多,遊客絡繹不絕。不過,有這麽一座老宅,雖說也是名人故居,但遊人極少,裏麵宅院破敗,雜草叢生。

聽說這裏曾經誕生了三位有名的實業家,也有人說是司令官軍事家,說得多了,也沒個準確的,漸漸也就不再談起了。

這日,門前停了一輛轎車,司機推著一位年邁的老者進了院子。

他坐著輪椅,炎炎夏日還披著薄毯,可見身體已經不大好了,司機姓陳,這些年做老者家裏的管事,很是細心認真。

“您怎麽想著到這裏來?”小陳和老者一起望著破舊的宅院,難免有些疑惑,畢竟千裏迢迢。

老者沒有回答,隻是說:“辛苦你,推我去後院轉轉吧。”他嗓音沙啞,語速很慢。

後院和前院一般無二,小陳也不知老者要轉什麽,直到他們在幾株向日葵前麵停下來。

炎夏,向日葵麵朝太陽,開得正好。

“小陳啊,我想在這裏多呆一會兒,你去其它地方轉轉吧,潞城可是個好地方。”老者忽然說。

小陳不放心他,老者就說:“等太陽快落山了,再來接我吧。”

見他如此堅持,小陳這才離開。

院中除了蟬鳴,什麽聲音都沒有了,他伸手摸了摸向日葵的枝葉,露出了笑容。

就這麽過了兩個多小時,太陽漸漸西沉,他似乎覺得有點累了,便靠在椅子上睡了過去,身邊環繞著向日葵,風一吹,傳來沙沙的響聲。

很靜,很靜。

他夢見那年夏天,少年披著晚霞向自己跑來,臉上似還帶著嗔怒,叫他:“木頭老師!”

他卻笑起來,緊緊抱住了他。

夢裏,他們一起走向了遠方。

——

八月十三日,《浮生》正式殺青。

八月十四日,《浮生》主題曲《看見》上線,歌裏的少年還穿著一九二九年的那身衣服,這樣唱道:

“天空的轟鳴,擊不碎相守,我慢慢地走,你慢慢地留,浮生若奔向自由,記得替我看那繁華煙火,揮別昨日的離愁……”

結束錄製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光陰變幻,又是一年盛夏流年。

作者有話說:

蘇運程逝於1932年;蘇柚白逝於1944年;孟信柯逝於1969年;沈伯遠逝於2000年;

——

戲中戲時間對應大事:

1931年沈陽,九一八事變;

1932年上海,一二八事變;

1937年北平,盧溝橋七七事變;

1941年太平洋戰爭;

1945年日本投降;

1949年建國;

1966-1976年文化/革命;

——

其它事件:

1926年《新青年》停刊;

1933年上海百樂門開業;

1937年上海成立全國文藝界救亡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