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記憶錨點

薑潮來了三天,總共隻做了兩件事情,一件是在場地邊「學習」演戲技巧,一件是幫簡遙把譜子整理完,兩件事看起來都莫名其妙,工作人員差點以為薑潮來這裏是為了簡遙,連程芬看到最後也覺得不可思議,下了戲就問簡遙什麽時候認識的薑潮。

“剛認識,薑前輩人很好。”簡遙這麽說,程芬不大信。

“他根本不是平易近人那種人,合作過那麽多藝人,他單單對你另眼相看?”這種故事聽來不可信,程芬對娛樂圈裏的「關係」持有懷疑態度,她也怕出岔子。

簡遙卻搖了搖頭,說:“他也許有事要我幫忙吧。”

程芬猜不出來,就囑咐他:“朋友要交,能學點東西也好,但不要太當真。”

簡遙現在的咖位有點尷尬,不是一線,卻和一線演員搭戲,網上紅眼病很多,最近黑粉層出不窮,說什麽的都有,程芬反應及時都處理掉了,簡遙對此並不知情。

其中有幾條非常過分,說簡遙唱歌很爛演戲也沒代表作,如今的好運都是和金主睡出來的,至於金主是誰,號召大家猜一猜,程芬看完氣不打一處來。

簡遙並不在意,至少他目前在劇組接觸到的大部分人都非常友好。

“知人知麵不知心。”程芬歎了句。

可不是嘛,簡遙心道,他也看不懂謝祁年的心,近來拍攝任務緊張,他們又變回了公事公辦的狀態,把師生角色演繹得很完美。

回到戲裏,蘇柚白和沈伯遠之間火藥味已經少了一些。

眼下蘇家遇到了一件大事,他們運貨的船隻被扣在了海上。東海正在打仗,戰火逐漸蔓延,蘇父擔心這批貨保不住了,最要緊的得把人救出來,他四處跑關係,這麽跑了兩天,第三日卻出了事,管事從外麵疾衝回來,對蘇家大少爺說:“老爺被扣住了。”

孟信柯和沈伯遠連同兩位蘇家少爺都在廳裏,聞言全驚住了,蘇家大少爺蘇運程趕忙追問細節,管事擦著汗說:“不隻老爺,許多當家的都被扣了。”

眾人麵麵相覷,大體明白了,蘇運程拿上外衣,叮囑大家:“現在內外都亂,時局怕是要變,我去打聽一下,你們不要動。”

緊接著又對孟信柯和沈伯遠一作揖,說:“我與父親不知何時回來,蘇家就拜托二位了。”

孟信柯與沈伯遠回禮。

蘇柚白拉住蘇運程的衣袖,長兄如父,蘇運程拍了拍他的肩,想說什麽,張口卻沒出聲,窗外落日已見餘暉,他匆忙離去。

那天晚上,眾人等到月上中天,蘇家父子都沒回來。

蘇柚白夜裏睡不著,穿著睡衣下樓,見客廳亮著一盞燈,原以為是父兄,多走了幾步路,才發現是沈伯遠正在伏案寫作。

眼鏡腿上長長的鏈子落在肩膀,燈光將他的身影暈成一團,蘇柚白第一次這樣安靜地看著他,可能是家裏氣氛太緊張,就顯得他們兩個的關係沒那麽疏遠了。

“你在寫什麽?”

沈伯遠抬頭,見到蘇柚白,鋼筆在紙上頓了一下,就聽小少爺說:“你寫唄,我又不搶你的,你緊張啊?”

熟悉的味道又回來了,沈伯遠無奈地搖了搖頭,答道:“我睡不著,起來寫篇文章。”

“你的那個報紙?”

沈伯遠「嗯」了一聲,見蘇柚白非但沒走,還一屁股坐在自己對麵,他詫異了一下,蘇柚白皺眉,說:“你寫你的,我在自己家,想坐哪兒就坐哪兒。”

沈伯遠卻被他這股別別扭扭的勁兒弄樂了,唇角微翹,又被他按下。燈光裏隻有紙筆摩擦的聲音,蘇柚白盯著筆尖發呆,看沈伯遠很快寫滿了一張紙,最後的落款是《新世紀》主編。

“為什麽叫《新世紀》?”蘇柚白忽然問。

沈伯遠伸手在墨上扇了扇,讓它幹得更快,他下意識覺得蘇柚白是隨口一問,但他還是認真答了:“我當年在校讀書的時候,有幸趕上青年崛起時代,從前有很多「青年雜誌」聊科學民主,「國人欲脫蒙昧時代,應急起直追,以科學與人權並重」,不過……那些報刊現在都停掉了,我想需要有繼承理念的人,”

“二十世紀已經過去三分之一,有很多勢力對我們國家虎視眈眈,現在的青年終將沿著前輩的道路,為更多國人能走進新世紀而努力。”

蘇柚白隻聽懂了最後一句,他問:“二十一世紀?”

沈伯遠點頭。

蘇柚白不解:“為什麽要管二十一世紀的事,我又活不到那個時候。”

沈伯遠失笑,這句話聽來不太負責,但反過來又有點感慨:真是一派天真的小少爺,打架、說話都那麽坦率直接。

“我現在不想走進二十一世紀,七十年後我都快九十歲了,”蘇柚白皺著眉念叨,“我就想讓我爸爸和我哥他們回來。”

放在平時,沈伯遠沒準會和他嗆起來,按捺不住教導他一番,隻是今天發生了太多事,蘇柚白心裏也吊著一根弦,他不想加重他的負擔。

“他們會安全回來的。”他說。

蘇柚白沉默了一陣,又問:“那你覺得,外麵會打仗嗎?”

沈伯遠沒說話,真實的情況比蘇柚白看到的還糟糕,前後也就幾個月時間,外頭已經天翻地覆。

天邊月亮被烏雲覆蓋,蘇柚白準備上樓睡覺了,忽而聽沈伯遠說:“地板涼,穿好鞋。”

蘇柚白低頭,才發現自己光著腳。

這段戲簡遙看了好幾遍,演完以後半天無法回神,他抱著水杯坐在一邊,心頭沉甸甸的。

直到麵前出現一塊奶糖。

“謝老師。”簡遙小聲叫他,謝祁年和他並肩坐在一起,看他剝開糖紙。

奶糖很甜,在嘴裏慢慢化開,最後化成一根線,把他從有些沉重的故事裏帶出來,簡遙嚼完喝了口水。

“我第一部 戲是戰爭片,拍了好幾場爆炸戲,每一場戲都有幾個人殺青,天空全是灰塵,地上有好多紅色顏料。”謝祁年緩聲說。

簡遙問:“會不會很難出戲?”

謝祁年點頭,說:“每次拍戲我都覺得劇裏的人是真實的,場景也是真實的,經曆一遍,就像在別人的人生裏走個過場,再加上新人很容易從體驗派入手,所以那段時間非常難受。”

“那怎麽才能把真實世界和戲剝離呢?”簡遙繼續問,他現在確實有點苦惱。

謝祁年聲音溫煦,如同合格的老師循循善誘:“可以給自己設一個錨點,或者提醒物,看到它就提醒自己可以出戲了,你試試看?”

“什麽東西都可以嗎?”

謝祁年點頭。

簡遙思索了一陣,還真想到了,他低頭把剛才的糖紙疊成了千紙鶴的形狀,遞給謝祁年:“用這個可以嗎?以後隻要謝老師拿出來,我就努力出戲,讓自己回到真實生活。”

謝祁年把千紙鶴拿過來,他發現,簡遙疊的模樣和其他人的不一樣,中間背脊處是鼓起來的,圓圓胖胖,尾巴比別人短。

他看了半晌覺得眼熟,才想起自己家門鑰匙上有個不鏽鋼小掛件,就是這樣的形狀,身邊工作人員有看見的,還問他是在哪裏買的。

“胖胖的挺可愛,我家孩子肯定喜歡,我上次還特意上網去查,發現沒有這個款式,老大,你這個是單獨定製的?”

兩個形狀重疊在了一起。

作者有話說:

戲中戲時間:1931年-1945年,是想一想就難過的14年。

其中提到的「青年雜誌」指代《新青年》,1926年停刊,“國人欲脫蒙昧時代……”此句出自創刊人。

後文中《新世紀》是虛構,而實業救國這個主題有原型,不是一位,是一類人。

這本書不會很長,寫戲中戲,隻是想從另一種角色、另一個視角,看一看那個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