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7章 番外之胡半仙的前程往事三

煙月最近有些恍惚。

故人故地連番在她的夢裏出現,她夜夜噩夢連連。

她每日去河邊轉悠,那日那人的身影再也沒出現過,她將自己那日的看到的歸結於幻影。

她記得小時候聽她姥姥說過,若是太想念一個人,人便要出現錯覺,她是在思念他麽。

煙月覺得好笑。

那人騙她負她最後讓她家破人亡,她是恨他的。

或許,等他出現在自己眼前時,她會用最鋒利的匕首捅進他的胸腔。

噩夢醒來不能入眠後,她無數次瞪大著眼想象自己用刀子再一次殺他的場景,她終於能再次入眠。

自從知道他沒有死,煙月設想過無數回兩人見麵的場景,可她永遠都想象不到自己幻想過無數次的人就這麽出現在她的眼前。

黃昏的時候,易南興衝衝地跑來,神神秘秘地道,“娘,我讓那個半仙給你算算命如何,他算得真的很準。”

易南說完後,她看到了站在他身後的人。

那一刻,她像是被人點了穴道一般,絲毫動彈不得。

她看到那人微微地笑,隨後對易南道,“我與你母親是故交,我們要說說話。”

易南詫異地看著她,她竟然平靜地點了點頭。

“許久不見,你還是老樣子。”不同於方才與易南說話的淡然,胡半仙聲音裏有掩飾不住的激動。

“是啊,我還是老樣子,你變了。”

煙月找了自己的聲音,可那裏頭的沙啞讓她自己也不禁皺起了眉頭。

眼前的人全然不是記憶中的模樣。

他本是玉樹臨風風流倜儻一般的人物,可這人,身材消瘦麵目蒼老,說是年近古稀的老人也不誇張。

胡半仙聞言摸了摸自己的臉,笑道,“我這模樣,虧你還能認出來。”

煙月眼也不眨地看著他,鼻子陡然一酸。

她掩飾般飛快地低頭,袖子一拂,複又抬起頭來。

“你沒有死,我真是沒想到,”她冷冰冰地道,“中了桃花穀的殤,你是第一個還能活著的。”

胡半仙眼裏有笑意,“是啊,我還活著,你看,隻是舍了這具皮囊,”他扯了扯自己鬆弛的麵皮,“多謝你手下留情。”

煙月身子一震,慘然一笑,“不,你該死的,我給你下了蠱毒,沒有解藥,沒有解藥。”

她喃喃地說著,仿佛是要說服自己。

“那不是殤,”胡半仙神色恍然地笑道,“你看,我還活得好好的,你下的毒隻是毀了我的身子。”

煙月忽然捂住耳朵,蹲下身去痛哭出聲。

胡半仙朝她走近了,幹枯的手虛虛落在她頭頂,顫抖著卻不敢落下去。

“月兒,你莫要哭,是我的錯,莫要哭。”

他的嗓子像是被什麽堵住一般,幹巴巴重複著這句話,旁的話都說不出來。

許久,煙月停止了哭泣。

她胡亂擦著眼淚,目光冷然地看向胡半仙。

“你此次來見我便是為了告訴我你沒有死?你是不是很得意,還是說,你師門又給你派了什麽任務,那真是可惜,我如今沒有什麽是你可圖謀的。”

胡半仙垂在衣袖裏的手抖了抖,“月兒,知道你給我下了藥,我其實很高興,我的月兒總算學會了狠心,我不用再擔心她被人騙。”

煙月抿緊了嘴唇。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終於解脫了,我對不起你,我知道我這輩子都沒臉再見你,可我居然沒有死,這都是命,老天爺不許我死。”

“不管你信不信,我從來沒有利用過你,我們相識是上天安排,我,喜歡上你也是上天安排,你偷偷回去桃花穀,我被師兄看管起來,我沒有法子給你報信,等我得了自由,一切都晚了。”

“你胡說,”煙月尖聲道,“從一開始你們就謀劃好了,你用自己這張臉接近我,取得我信任,你們便想方設法騙我回家。”

“你師傅說要去我家提親,你師兄說,我們的婚事要熱熱鬧鬧大辦,我傻啊,”煙月聲音哽咽,“你們說什麽我都信了,我偷偷跑回去想告訴爹娘你的存在,可是你們跟蹤我,利用我找到桃花穀的位置,偷了我的信物進了桃花穀——”

煙月語帶哽咽。

她歡歡喜喜回了穀,迎接她的是全族被殺的慘狀。

“要不是為了從我嘴裏掏出長生不老的秘密,我怕是也活不成吧,”她譏諷地看著胡半仙,“你說是不是?”

胡半仙那張幹橘子皮臉**了兩下。

那年,他獨自下山遊曆,遇上了天真爛漫的煙月,兩人相互傾心,他帶著她回了師門。

師傅很高興,留他們在山上住了一段日子,後來,師傅說要給他們辦婚禮,他很高興,可喝了師傅親手給他的一碗茶後便人事不知。

等他醒來的時候,這世間已沒了桃花穀。

他到那時才知道煙月是桃花穀出來的女子。

師傅讓他去問煙月桃花穀的秘密,他見到了她。

她被關押在後山,眼裏不再有他熟悉的光彩。

他知道,他已經失去了她。

他陪她說話,陪她吃飯,可對桃花穀的秘密卻一點都不感興趣。

後來,煙月終於肯與他說話了,他高興得一夜沒有合眼,他知道她在暗中計劃著什麽,可他不在乎,他隻要她理他。

他一麵穩住師傅一麵尋找機會放她走,他成功了,她順利地下了山,他知道自己中了毒。

他被師傅關起來,他一心求死,可師傅認定他已經知曉桃花穀的秘密,他知道,那是她臨走前留下的紙條起作用。

他不想活著,師傅不許他死,傾盡整座師門之力,他保住了性命,在師傅的反複逼問下,他終於知道師門滅桃花穀全族的原因。

說來可笑,被天下推崇備至的師門居然暗中為皇族效力,皇帝一心想要長生不老,師門便花費數十幾年的功夫,可桃花穀避世多年,他們無從下手,最後桃花穀的人竟由他親自帶了回來。

他發覺養育自己的山門從不是他想象中那般,他趁人不備,偷偷下了山。

可惜他能算清天下事,卻算不出自己與她的命運。

他遍尋不見她,最後在一個山野小鎮隱居下來,等到天相有異之時,他出來了。

他要看著那人的江山亂成何等模樣,他甚至有種預感,他會遇見她。

老天憐憫,他終於得了她的消息,他來找她,那些壓在心底十幾年的話,他要說給她聽。

胡半仙陷入了回憶裏,煙月卻覺得他在心虛。

“你害了我的族人,我也要了你的命,我們扯平了,這輩子,還是不要再見麵了吧,”煙月不再看他,她怕自己心軟。

十幾年前已經被時光磨平的傷口在這一刻又被挑破,她已無力承受那樣的傷痛。

胡半仙緩緩地笑了,他往前走了一步,站在煙月跟前,“我當年對你是不是真心,你便一點都感覺不出來?”

煙月垂下眼簾不說話,可顫顫巍巍的睫毛卻泄露了她心底的不平靜。

她早已不在乎真心假心,因為她,族人都死了這是不爭的事實。

“你走吧,以後都不要來,”她轉身便要走。

“煙月,”胡半仙拉住了她的手,“你與我說實話,易南他是不是我的兒子。”

煙月像是被什麽燙到了一般,手急急地縮了回去。

她垂著眼瞼沒有看他,可了解她的胡半仙卻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忽喜忽悲,那張嚴重下垂的臉上滿是不知所措。

“我,我的孩子,”他喃喃地念道,“我還有孩子,真好,真好。”

煙月定定地看著他並沒有反駁。

那年她從那山上下來,不久便發現自己懷了身子。她不知道自己應該去何處容身,睡過橋洞,躺過荒野,最後她遇上了私自入關的烏留王子。

他一見自己便讓人將她擼到了草原。

她小心翼翼,步步謹慎,生怕自己露出破綻。好在他的女人不算少,他對自己隻新鮮了一陣子便丟開了手。

再後來便是王庭的動亂,他當了烏留新的王,來找自己的時間更少了。幾個月後,她生下了易南,這才再度進入了他的視線。

易南從小就是個聰明的孩子,麵相上又多像她,她鬆了一口氣。

孩子一天天長大,他比王庭之後出生的孩子更優秀,他們母子漸漸在王庭有了位置。

煙月想起這些年的膽戰心驚,心中的委屈在此刻達到了頂峰。

“是啊,你是他的生父,可我這輩子都不會讓他知道真相,”她一字一句地說著,“你別想著讓他與你相認。”

胡半仙還在笑,那種發自心底的釋然讓煙月有片刻的心驚。

“不,我不會告訴他,我不配,”他喟然歎氣道,“謝謝你告訴我,月兒,謝謝你,這輩子我欠你的,下輩子,你不要再遇見我。”

兩人自那次談話後,再也沒有見麵。

胡半仙留在了王庭。

煙月總能在易南的口中聽到他的名字。

“娘,那個半仙簡直太厲害了,他三日前說我有血光之災我還不信,今日我便從那匹瘋了的馬上跌落下來。”

“娘,他說近日要有大冰雹,我命人把牲口都看好了,果然又被他說中了。”

“娘,先生今日教我周易了,極有意思。”

“娘,先生說今夜裏教我星象,您要不要一道來。”

他從易南口中的半仙到先生,最後直接叫上了師傅,煙月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她隻靜靜地聽兒子說他,像說其他的陌生人一般。

三個月後的一日,易南失魂落魄地進了帳篷。

“娘,師傅他沒了。”

煙月手裏滾燙的茶灑落在衣襟前。

壓在她心底的東西徹底沒了,她的心似乎也跟著沒了。

“我去看看,”她聽到自己極冷清的聲音道,“都是中原來的。”

胡半仙走得很安詳,他今日穿著一身新做的衣袍,胡子也被刮得幹幹淨淨,顯然是精心收拾了一番。

煙月看著眼前毫無生氣的人,心底木木的。

這一刻,沒有怨,沒有恨。

煙月呆呆看著他半晌,緩緩蹲下身去。

她伸出食指,顫抖著將手放在了他的鼻息前。隨即身子一軟,人便軟倒在地上。

靠著床沿,她的目光忽然停留在胡半仙交叉放在胸口的手上。

她麻木地伸出手去,將他手裏的紙條拿了出來。

熟悉的字體映入眼簾,隻一行字,煙月卻看了半柱香的功夫。

“我想了幾日,還是決定與你告別,月兒,我走了,你千萬珍重。”

胡半仙死後一個月,煙月的身子垮了。

臨終前,她隻留了一句話給易南。

“將我與他合葬。”

遼闊的草原,一座高高的墳在風中而立。歲月變遷,那墳漸漸與周遭融為一體,發生在這裏的故事,再也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