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戲子

沈歸舟跟著這個名叫老神仙的人學戲,常常是寒冬臘月天還未亮就起來練嗓,剛起床時身子總是抖得像篩子。院中有一口黑黑的大水缸,戲班裏的孩子就圍著那口大水缸舀水洗臉,水冰涼得像要沁進骨頭,手和臉都被凍得生疼。

小孩還在長身體,戲班倒很少在吃的上虧欠他們,每頓總是能吃飽的,隻是飯菜粗陋了些,通常就是白麵饅頭配鹹菜,味道寡淡,但充饑是沒問題的。

練功時,一開始總能聽見滿院子的哀嚎聲,因此劇痛,許多人都很排斥壓腿拉筋。沈歸舟一開始也害怕,但慢慢地練功卻變成了他最期待的事情,因為隻有練著功的時候身上的溫度才會慢慢回落,身子變得暖呼呼的,一麵還伴隨著疼痛。

從前沈歸舟在人間是看過戲的,唱念坐打的一幕戲,一個筋鬥一句念白都要在台下反複練上成百上千遍。當真是台上一分鍾台下十年功。

犯錯就會挨打,有好幾年沈歸舟身上每天都掛著藤條印。在這個世界,戲子和站街女一樣被人看不起,隻有極窮苦的不能飽腹的人家才會把孩子送去學戲。也隻有這些極窮苦人家出來的孩子才能受得住這樣的折磨,父母從小就不厭其煩地在他們耳邊訓誡,“你一條天生下賤命,還想學人家當鳳凰不成?”

爹娘這麽說,師父也這麽說,類似於這樣的話語像是魔咒一般縈繞在幼小的心靈之中。即使沈歸舟有自己意識在,但慢慢地他還是受到了這些話的影響,他是沈歸舟,他也是戲子陳祺,他擺不脫這個人的人生,擺不脫他的苦難和疲困,他早就變成他了。

戰火紛飛的年代,連基本的溫飽都成問題,喜悅、幸福這樣的感情就更是奢求了,有的隻是苦中作樂。

又是八年,他挨著打挨著打就長大了,慢慢的他開始登台,演的盡是些隻有幾句詞的小角色。起初時沈歸舟是有些排斥的,他曾是清冷的白澤上神,如今卻要在台上插科打諢逗樂觀眾,心底是有些拉不下臉麵來的。

登台後兩年,他慢慢開始演些重要的角色,演完別人跌宕的一生,每次謝幕時都是氣喘籲籲、大汗淋漓,台下掌聲雷動,間或有人扔些金銀玉鐲上來,他竟也樂在其中。

每一次謝完幕,他總是習慣性地將台下掃上一眼,不知道人群中會不會出現那張他日夜期盼的臉。

隻是每一次,都讓他失望了。

他的目光掃向台下,台下便有許多雙眼睛回望向他,那些人看向他的眼神或是像看獵物一樣貪婪豔羨,又或是像看木頭一樣興致缺缺,又或是像看戲一樣好奇新鮮。可是唯獨缺了他想念的那雙純粹清澈的,眼中映有萬千星辰的笑眼。

這個世界是那樣的紛繁複雜,原來要見上一個人的麵竟比大海撈針還要渺茫。

他學的是川劇,唱的是旦角,後台偶爾有人來送些書信和花束,有人約他共進晚餐,有人約他月下觀影,這種事情他見得多了,這些人心底的算盤他自然是最清楚不過。所以他從未應約,總是一口回絕,因此也惹出不少麻煩來。

他一日又一日地重複著這一眼就能望到頭的日子,枯燥繁瑣,沒有惦念的人,沒有希望,也沒有光。

把他送進戲班的那個婦人,再也沒有回來看過他。

於是二十四歲這年夏天,他選了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慢慢踱步到長江邊上,這天的風很溫柔,甚至讓他對這人世多眷念了一個時辰。他在江邊待了一會兒,然後就頭也不回地朝著江心走去了。

他事先查看過了,周圍一個人影子都沒有,他的計劃應當能夠順利實現。他很平靜地向前邁動步子,江水甚至是有些溫熱的,他這輩子算是冷怕了,所以才選在夏天去死。

江水沒過他的膝蓋,風卷著水浪襲來一股微弱的推力,像是在將他往岸上推。他其實是不怕死的,唯一讓他恐懼的是瀕死的那一刻,那種刻骨的痛和窒息是他忘不了的。

江水沒入他的胸口,而後慢慢淹沒住他的口鼻,強烈的窒息感撲來,口腔鼻腔中像是有鹹濕的血液翻湧上來,難受極了。

也不知還要在時空境中輪回多久,這僅僅是個開頭,卻已經讓他十分疲憊了。

腦中因缺氧而響起細長的轟鳴,江麵下的水溫,確是慢慢地變得有些冰涼了。

忽然,他感受到腰腹處傳來一股力量,他整個人被拉扯著往上走,求生的本能讓他接受了那人的營救,他沒有胡亂掙紮,他隻是自己想死,並不想拖累死想救他的人。

他被撈至岸邊,那人按壓他的胸口,嗆在他口鼻中的水猛地被吐出來,他這才終於喘過氣來。他睜開眼看見一張寬厚的大餅臉懟在眼前。

“你醒了?你沒事兒吧?能喘得過氣兒嗎?”

沈歸舟猛烈地咳嗽半晌才堪堪點了頭,“我沒事......咳咳......謝謝”

“你說你年紀輕輕的,幹嘛想不開呢。”大餅臉上露出幾分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幸好你今天碰到我們了,不然這......多可惜了!”

聽著對方的責怪,沈歸舟本能地道了歉,“對不起......謝謝......”

“你看你衣服都濕透了,我去車上給你拿件你先換上。”

沈歸舟搖搖頭,忙謝絕道:“不礙事不礙事,我身體好體質硬,沒那麽嬌貴的。”

“沒事,你不用有負擔,我家先生從來最是樂善好施的。”大餅臉邊說著便跑向不遠處的黑車。

“先生......?”沈歸舟順著他奔跑的步伐望去,才發現不遠處還停著一輛黑車,黑車旁站著一名瘦削挺拔的男子,男子一身戎裝。沈歸舟看向他時他剛好回身鑽入後座中,所以沈歸舟沒看見那人的模樣。隻見大餅臉走到車旁,後座便遞出來一件白色襯衫和黑西裝褲。

沈歸舟穿上衣服發現這衣服稍微比自己大了一號,大餅臉說要拉沈歸舟一程,沈歸舟本想推辭但奈何大餅臉卻死活不肯放下他一個人,大抵是怕他又尋短見吧。

沈歸舟沒有辦法,最後隻得上車坐上了副駕駛,又道了聲謝。

大餅臉發動車子,憨笑道:“要謝就謝我家先生吧,剛剛是他先看見了你我才來得及下車去救你。”

沈歸舟打了個噴嚏,看來這凡人的身子骨終究還是抵不過江水的冰冷,他吸了吸鼻涕,心不在焉地說了句,“謝謝先生。”

他甚至沒有回頭看後座上的人,他隻想快點離開這裏,去謀劃下一場自殺計劃。

車窗外的風景不斷變幻,沈歸舟覺得有些新奇,這東西倒是跑得快,雖說比不上騰雲駕霧,但以凡人的智慧能做到這份上確實不易。

不多時,汽車便行駛至了市內,沈歸舟急忙讓大餅臉將他放在路邊,他打開車門,道:“請問府上何處,改日我將衣服洗淨再還回去。”

“不必了。”後座上傳出男人充滿磁性的聲音,這聲音讓沈歸舟生出些熟悉感,隻是那人的話太短,沈歸舟來不及想太多便已經走到了路旁。

車子重新啟動,恍惚之間沈歸舟瞥見了一張刀削般的側臉,正是那張他日夜思念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