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十月

鄭子菁同文抒婚後不久便傳出妊娠四月的消息,城中眾妖便知兩人是奉子成婚,此事一時間竟在城中傳得沸沸揚揚,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為了照料這一家四口,蒼耳開始學著做飯了,歸舟孕期胃口總是不好,還變得很挑食。蒼耳每日一早便帶著葉可傾去集市裏買菜和水果,剛開始的時候同一道菜總要做上四五次才能稍微有些起色,過了許久他才掌握了一些技法。三個月過去,基本上再樸素的食材經過他的手也能變得美味可口了。

洗衣縫衣也是信手拈來,沈歸舟倒還好,雖然精神狀態不好,但生活可以自理。但葉可傾的衣食住行全都需要人照顧。就這樣,蒼耳的日子也變得十分充實。

白日裏常常是見不著沈歸舟的,他常往葉星闌的孤墓去,通常一待就是一整天,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也不知道在墳前跟故人說了些什麽,隻是每次回來,眼睛總是通紅的。

他一回家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裏看書,看的多是些轉陰還陽的偏門邪術,尋的都是些起死回生的救人之法。蒼耳也不勸阻他,歸舟骨子裏就是倔的,蒼耳知道自己勸不動。

夜間睡熟了,偶爾也會聽見沈歸舟房間傳來撕心裂肺的嘔吐聲,他的妊娠反應一直十分強烈,到了晚期還時常會腹痛如墜,痛得根本無法入睡,也吃不下東西。

蒼耳是知道的,妊娠本身就是極度傷身之事,更何況沈歸舟是個男的,他不是神,亦未入魔,身上沒有妖氣,更沒有人氣。

所以這世上,沒有能醫治他的醫師。

蒼耳將先前剩下的仙草都喂給了他,可沈歸舟卻全無起色,大抵是都被腹中的孩子吸收了。他也出遠門去求過神醫,抓了許多藥,采了許多藥,卻半點也無用。

這世上沒有人能醫得了歸舟,他隻能苦苦地捱著,在那噬心剔骨的劇痛中,在那晦暗如海的孤獨中,在那無邊無涯的思念中……

偶爾蒼耳從睡夢中醒來,也能聽見淒厲的哭聲,肝腸寸斷但隱忍至極。

夏日炎炎,山間野草瘋長,蒼耳也去葉星闌墓前祭拜過幾次,每一次去,他的墳塚一點野草雜垢也沒有。

沈歸舟打理的很好。

又餘五月,沈歸舟產子,臨盆之日竟與鄭子菁是同一天。鄭子菁提前秘密將沈歸舟接入妖王殿中,不允許任何人接近,連吃食都是文抒親自送。

生的是個小男孩兒,小孩子生得倒十分漂亮,白白嫩嫩的,一雙圓圓的大眼撲閃撲閃,靈動的眼珠左看右瞥,剛來到這個世界的小生命對萬物都充滿了興趣。

沈歸舟將那糯米團子似的小小一團抱在懷中,手上傳來溫熱的柔軟。他望著懷中的嬰孩,莫名地,眼中卻含滿了熱淚。

他輕輕將頭埋到小孩子胸口,鼻子酸的厲害,怕嚇到小孩子所以他隻敢忍著哭聲低低抽泣著。

可那小孩卻是十分的敏銳,竟像是感受到沈歸舟的情緒一般,也嚶嚶嗚嗚地哭起來。

外間的門忽然被推開了,鄭子菁拎著食盒進來,“怎麽又在哭了,兩個愛哭鬼。”

他將食盒放在桌上,順手將小孩接到懷裏哄了起來,“吃點東西吧。”

“子菁哥,我要走了。”沈歸舟一眼也沒瞥飯菜,他一點食欲也沒有。

“你尋到法子了嗎?”鄭子菁眸色一頓,而後將目光轉向懷中的嬰兒,眼中帶著些憐憫,“小孩子才剛生出來,你不再陪陪他嗎?”

“我在書裏尋到法子了。”沈歸舟繼續說道:“星闌留給我的信中曾說過兩個人相知相守需要四萬八千劫的緣分,我翻閱了很多書籍,最後在一本書上找到一個名為時空境的地方,心中有執念的人走入時空境,在那裏輪回相應的劫數,若是出來之時心中執念還未消散,便可得見心中所念。”

鄭子菁擔憂地看著懷中的繈褓幼兒,“也就是說你要在時空境中輪回四萬八千劫才能出來嗎?那需要多久。”

“這不用擔心,不管在時空境中輪回多久,對現實來說都不過是一刻而已。”

鄭子菁鬆了一口氣,“那時空境在何處?”

“說是在極寒之地,應當就是極寒之境了吧,我也不確定,還得去找找。”沈歸舟說話時一直癡癡地望著孩子,滿心滿眼都是不舍。

鄭子菁輕歎一口氣,“想好孩子的名字了嗎?”

“意至。”沈歸舟嘴角微微上揚地說著,這個名字他想了好幾個月,算是他那幾個月中最開心的事之一。

願汝之意,盡皆能至。

鄭子菁一邊拿著撥浪鼓吸引小孩的注意力,一邊爽朗地笑起來,“小意至,你以後就跟我姓了哈哈,鄭意至,還挺好聽的。”

被他這麽一逗,小孩子也咯咯笑起來,沈歸舟看著孩子天真無暇的笑容臉上的表情也緩和了許多。

鄭子菁又勸慰沈歸舟,“既然決定了就安心去吧,我會替你好好阿至的。”

沈歸舟像是忽然想到什麽,臉上的笑容又隱沒了,“子菁哥,你說等我回來的時候阿至會不會已經不記得我了。”

鄭子菁臉上的笑容凝滯了一下,而後麵色又恢複如常,道:“我會好好教他的。”

沈歸舟站起身將意至接到懷中,輕輕用臉頰貼了貼小孩的臉,“阿至乖乖等爹爹,爹爹答應你會早點回來的,會帶著另一個爹爹早點回來的。”

小孩自然是很喜歡與親人的身體接觸,臉頰相貼似乎讓他覺得很舒服,於是他又奶聲奶氣地咯咯笑起來。

他這一笑,沈歸舟就更舍不得了。

臨行之前,沈歸舟又去了一趟葉星闌的墳塚,又絮絮叨叨地同他說了一整夜,從阿至的事說到兩人前世,再說到自己要去找時空境……

好像同那人總有說不完的話。

夜間蒼耳同他在院中乘涼,蒼耳問他,“你真的不用我陪你去嗎?”

“我一個人去,也顯得心誠一些。”沈歸舟心中有說不出的感激,蒼耳這些年一直陪在他身邊,亦親亦友,這樣的情分是最珍貴的。他頓了頓又道:“再說了,我還得麻煩你照顧可傾呢……”

蒼耳沒接話,調轉話頭道:“從前在九笙山你一個人度過了幾十萬年的時間,我知道你是最怕孤獨的,可如今你真的要獨自去麵對那荒涼無垠的四萬八千劫嗎?”

“其實也挺有意思的吧,去轉世輪回,去生老病死、愛恨離別,去經曆各種各樣不一樣的人生,比從前在九笙山應當是要好些的。”沈歸舟的語氣淡淡的,聽不出來什麽情緒。

“歸舟,你可知道我早知時空境的存在卻為何沒有告訴你。”

沈歸舟側頭看向他,“為何?”

“時空境的存在是為了讓人放棄執念的。人們抱著執念進入一次又一次的輪回,經曆生老病死愛恨別離,經曆世間所有的是非對錯,一次又一次,一輪又一輪,讓你帶著記憶輪回。通常要不了幾次,人們心裏的執念也就散了,這世上再沒有什麽忘不掉的事情了。”蒼耳停頓了一下,指節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藤椅,“不過如果時空境真的能讓你淡忘他,可能也不失為一件好事吧。”

“淡忘他也好,真的能找回他也好,不管是哪種結果我都接受。隻是……隻是有些舍不得我的阿至……一想到我看不到他第一次學會,學會走路,學會吃東西,學會法術,我心底就跟針紮似的……”夜風輕輕撫過沈歸舟的發絲,葉星闌走後他再也未曾冠發,他隻是隨意用一支木簪將部分頭發束起,清冷淡雅,倒像個出家的道士一般。

沈歸舟沉默半晌才壓抑住自己的情緒,緩緩開口道:“但是我太想他了……我太想再見他一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