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慢綰青絲

第三章慢綰青絲(1/3)

其實,以秋水天粗得像百年古樹的神經,要對洗澡時的所見有什麽觸動是絕對不可能的。他隻認清楚一個現實,韓夫子是女的,不能給別人發現。而且,男人要保護女人,自己以後一定要保護她,任務會非常艱巨!

難怪方丈那天左叮嚀右囑咐,說得他耳朵起老繭,敢情方丈是為了讓他明白自己的重要使命,他暗暗得意,幸虧第一天就揭穿謎底,要不然以後真對她動手就慘了,男人打女人,他肯定再也抬不起頭來!

雲韓仙還不知道自己已被納入別人的勢力範圍,看清楚蠻子果然如方丈所說那般質樸純良,心裏的石頭落了地,賴定他的念頭更加強烈,美夢不斷,夢中自己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蠻子靦腆的笑容不停晃來晃去。

隻可惜享福的日子不長,聽得晴天一聲霹靂,自己直挺挺倒下,迅速化成桃花,隨風漫舞而散,而那蠻子仍然忸怩地笑,端著骨頭湯澆花,澆花,澆花……

“起床了!”經過四次打探,秋水天忍無可忍,把蜷成一團美夢正酣的家夥從被子裏挖出來,閉著眼睛用早上改好的棉袍一裹,直接扛上肩膀,怒氣衝衝地將她丟在躺椅上。

從房間到陽光下這短短的距離,雲韓仙噩夢連連,磕到門框上兩次,碰到牆壁兩次,最慘的是撞到躺椅的扶手上。這種痛能讓死人都蹦起來,何況她一個大活人。

迷迷糊糊睜開眼睛,隻見眼前一片燦爛陽光,而美夢中那蠻子靦腆的笑容全然不見蹤影,隻有一個凶神惡煞。

阿懶真沒叫錯,秋水天一早上構思的保護照顧計劃已到九霄雲外,恨得牙根發癢,他從記事起每天都是天蒙蒙亮就起來挑水劈柴做飯洗衣,忙得腳不沾地,而且寺院書院皆規矩甚嚴,何曾見過能睡到日上中天的人!

見她還是一臉分不清今夕何夕的模樣,他鐵青著臉把帕子打濕,扳過她的臉狠狠擦了下去。

雲韓仙慘叫連連,雖然清楚這蠻子的示好方式與眾不同,對象是自己的話,這滋味實在不好受。昨天被他狠狠**了一頓,整張臉還在火辣辣地疼,更別提身上頭上磕碰到的地方了。

秋水天突然停了手,摸摸她臉上姹紫嫣紅的顏色,悶悶說了句,“你這是怎麽回事?”

還有臉來問我!她差點一口鮮血噴出來,翻翻白眼,奪過他手裏的帕子,艱難地爬起來。見自己衣領大開,春光外泄,而那頭蠻牛竟然又掩耳盜鈴般捂住眼睛,又好氣又好笑,放棄與一頭牛溝通的努力,一邊扣好衣裳一邊走到水缸旁,對著水麵一照,不禁倒吸一扣涼氣,那裏麵什麽時候出來一個姹紫嫣紅的豬頭!

把帕子往地上一砸,她呆愣半晌,無端端沒了怒氣,撿起帕子洗漱好,實在疼得受不住,癱倒在躺椅上檢查傷勢,腿上三處淤青,手腕上一圈,肩膀似被人拆了下來,連抬手都很費力,臉上疼到麻木,更是全無感覺。

這偷懶的代價也太大了,她怒視著蠻牛,恨不得咬他一口。

讓她瞠目結舌的事情發生了,自從她把帕子砸地上,蠻牛就一直維持著忸怩造型,她檢查傷勢的時候,蠻牛變成做錯事的孩子造型,耷拉著腦袋,肩膀低垂,目光與腳趾頭糾纏不放。

已經沒有任何話語能形容她此時的鬱悶心情,她哀嚎一聲,手腳一癱,眼睛一閉,真想死了算了。

可是,罪還沒受完,怎麽能死,一陣劇痛從頭皮傳來,她暗道不好,一把護住腦袋,抖抖索索道:“別動我頭發!”

沒人回答,一枝翠綠可喜的竹簪子抖啊抖地出現在她麵前,簪上還雕著兩朵盛放的桃花,簪尾也是花瓣形狀,驚人的美。

她久久盯著那支竹簪,心頭百轉千折,這是她得到的最美最好的禮物,不似珠寶字畫那麽昂貴,卻比世間所有珠寶的總和都要珍貴。

見到拿簪的那隻手微微顫抖,她終於回過神來,帶著滿腹柔情回頭嫣然一笑,鬆開護衛的手。

沒想到豬頭的笑容也有這麽大魅力!竹簪掉地的時候,頭皮又傳來劇痛,她哭笑不得,無可奈何之下護著頭發慘叫:“輕點啊!我不是小江小海!”

他動作一頓,撿起竹簪,撓了許久腦袋,實在舍不得放棄剛獲得的好處,似進行一個重大儀式般,整肅心情,深深吸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把如瀑的烏發攏在手心,不覺心漏跳了幾拍。

朦朧的記憶裏,娘親也有這樣軟的頭發,他最愛為娘親梳頭,娘親也喜歡讓他梳,那時他的手很小,一把根本抓不完,總是一縷一縷地梳,發香從手一直沁入心頭,仿佛整個身心充滿芬芳。

娘親表麵溫柔似水,卻有無比暴烈執拗的脾氣,病後不肯看大夫,將他辛辛苦苦找來的藥全部倒掉,還將方丈大師拒之門外,沒過三天就悄然辭世。

一個人艱難而寂寞地生活,時光淡漠了所有舊事,隻有娘親的發絲還在,成了漫長夜裏最溫暖的記憶。

當頭皮的疼痛消失,某種淡淡的愁緒接踵而來,如紛飛的桃花雨,不可避讓,不可捕捉,雲韓仙感覺到身後那人雖略顯笨拙卻細致輕柔的手勢,突然醒悟到某個事實:這一頭青絲,對他來說也許有著另外的意義!

想起方丈的話,她心頭一酸,顧不上自己仍是豬頭,當他的手戀戀不舍離開,回頭對他露出大大的笑容,“謝謝!”

亮藍的陽光從滿樹桃花中傾瀉而下,染成五彩斑斕的顏色,讓她淡棕色的眸子璀璨奪目,猶如兩顆寶石,美得咄咄逼人。他怔怔看著,屏心靜氣,生怕驚破這般美夢,真有飄飄若仙之感。

第一次, 有人如此專注地看著他笑,而且笑得比春天最美的花還要美!

他的目光熱烈而明亮,讓她狼狽不堪,無處躲藏,然後,一種莫名的感動油然而生,她

很想感謝上蒼,讓自己在最後的生命裏,燃點別人已經埋葬的情感和希望。

或許,她能為他做得更多更好,她遙望著悠然的白雲,心中有了計較。

“你們在看什麽?”方丈推開虛掩的柴扉進來,笑吟吟道。

那笑容在看到雲韓仙的慘狀後立刻消失,方丈大吼一聲,“阿天,你這個兔崽子,你幹了什麽好事!”

秋水天端著碗麵出來,滿臉尷尬,低著頭把麵送到雲韓仙麵前,訥訥地不知如何開口。

雲韓仙聞到香味,眼巴巴地盯住他手裏的碗,秋水天就勢一蹲,準備把麵送到她手裏,看到她手腕上的淤青,臨時改變主意,夾了一筷子送到她嘴邊,怯生生地迎向她的目光。

雲韓仙愣了愣,心頭大樂,立刻嘴巴大張,吃得稀裏嘩啦。山中寒氣重,秋水天放了許多蔥花和辣椒,她吃得鼻涕眼淚直流,卻覺得渾身舒坦,方丈先是目瞪口呆,最後終於撚須微笑起來。

一碗麵很快見底,方丈笑道:“阿天,你去寺院把我的棋盤和茶具拿來,我和夫子切磋切磋。”

秋水天應了一聲,摸了摸腦袋,從外麵搬了個大樹墩進來給他坐,飛快地跑了出去。方丈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竹林的盡頭,撚了撚長須,沉吟道:“韓仙,實在對不住,阿天天生神力,下手不知輕重,你如果不想住這裏,我為你另外安排。”

雲韓仙摸摸手腕,嘴角一扯,笑得齜牙咧嘴。

見她低頭不語,方丈還當她應允,心頭一緊,輕歎道:“這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他娘懷著他從北地而來,到了蓬萊山生下了他,幹脆就定居在此,以做針線活維持生計,將他撫養到六歲上下就過世了。他孤單一人長大,性格孤僻,不知如何跟人相處,難免會舉止不當。不過,他可是我們書院的頂梁柱,平常的巡邏檢查都是他一手包辦,書院的學生都畏他如虎,無人敢在書院作亂。”

她撲哧笑出聲來,那蠻子不說話時就是一臉煞氣,要不是自己昨天睡覺起來還糊塗著,隻怕也會被他嚇得發抖,想起他偶爾露出的靦腆和不知所措,心頭微微一動,輕笑道:“方丈大師,您就不用再為我費心,我以後就住這裏。再說,他做的菜實在好吃,我還真舍不得走。”

方丈終於鬆

了口氣,頷首笑道:“不光是做菜好吃,他本事還多著呢!他自小在寺裏學武,武藝超群,十五歲時就打死一頭猛虎,救下兩個學生,十六歲就在書院裏當武術教習,一個人管著眾多學生還能應付自如,而且書院的重活幾乎是他一手包辦,挑水劈柴打獵都是頂呱呱的好手!”

他的表情,隱隱帶著驕傲,似乎有一絲化不開的柔情,那是絕不可能出現在一個得道高僧臉上的神情。

雲韓仙呆了呆,不禁有些心疼,那蠻子命還真苦,又要打虎,又要當教習,還得做重活,真是一輩子受累。解決了這件,另外一件事浮現心頭,她反複斟酌,訥訥道:“大師,那個……為什麽有人找一個叫玉連真的人?”

方丈臉色驟變,“你難道也遇到了?”見她連連點頭,他肅容道:“記住,書院沒有這個人!以後不要到處亂跑,就在書院內活動就是,我們已做好萬全準備,決不會有事!”

雲韓仙滿腹狐疑,玉是翡翠國姓,那玉連真分明是個皇子,不過,皇子不在深宮享福,跑這蓬萊山來做什麽,害得大家如臨大敵,還害得自己差點一腳踏進鬼門關。

可惜在那人府中兩年,她坐吃等死,得過且過,不理世事,若她肯開口,這些宮廷秘辛還不是如探囊取物。她自嘲不已,都走到這一步,還有什麽好可惜的,事不關己,何必庸人自擾,聽他們的話,乖乖呆在書院便是。

這時,秋水天跑得汗水淋淋回來,不但搬了茶具,連下棋的小桌都扛來了,他把桌子在桃樹下擺上,方丈神色一凜,怒喝道:“秋水天,你把夫子打成這樣,還不道歉!”

秋水天張口結舌,目光不停往她那邊瞟。看到方丈努力使眼色,雲韓仙突然醒悟過來,他演這場戲,左右不過是想自己能留下來,讓秋水天有人陪伴,她苦笑著拉了拉秋水天的衣袖,笑眯眯道:“算了,以後注意就是,我不要緊。”

秋水天渾身一震,憨笑著小心翼翼地用手背碰碰她臉上的淤青,雲韓仙瞪他一眼,無奈地微笑。方丈左看右看,越看兩人越般配,開始在心裏打起算盤,擺弄著棋子笑容滿麵道:“阿天,你去泡壺茶來,我要跟夫子下棋。”

“下棋也不找我,大師是嫌我棋藝不佳麽?”隨著一個清亮的聲音,兩道黑影率先衝了進來,圍著秋水天團團轉,很快,一個藍衫男子大步走進,笑意盎然。

雲韓仙大吃一驚,聽這聲音,他就是昨天在她身後那叫招福的男子,真是陰魂不散,是不是山裏太無聊了,老找她取樂!

這樣一想,她心下頗有些忿忿然,朝自己的保護神身後縮了縮,斜斜看過去。

看第一眼,她站直了身子,從保護神後挪了出來。

看第二眼,她臉色變幻不停,眸中閃過無數種情緒。

看第三眼,她努力彎起嘴角,遙遙對他微笑。

頂著俗氣的名字,那男子豐神俊朗,溫潤如玉,圓滑柔和中有著幾分孤傲之氣。更重要的,他的眸子是淡淡的棕色,那是她最熟悉的顏色,曾經,她想從娘親眼中摳住那漂亮的寶石。

方丈輕輕咳了一聲,“這位是中州刺史招大人,韓夫子還不拜見!”

招福連連擺手,“大師,我已經成了蓬萊山人,還跟我客氣做什麽,韓夫子昨天我已見過,不用再來那些繁文縟節了,請坐請坐!”

他徑直走到她麵前,微笑道:“我說昨天怎麽跑那麽快,原來是你的臉不便見人,韓夫子不要怕,皇上賜了我不少療傷聖藥,叫阿天去拿便是,擦上後揉一揉,明天就好了。”

見她看別的男人看得目光發直,秋水天一股鬱悶之氣衝到頭頂,**一聲,去廚房搬了張小矮凳出來,重重放在招大人麵前,又小心翼翼瞄了雲韓仙一眼,見她仍然一臉迷茫地對著招大人笑,再次堅定一個信念,當官的就是沒好東西,看見好看的人就跟蒼蠅一樣,以前不招惹他真沒錯!

“阿天,去寺裏拿些碧玉膏來。”招大人有令,秋水天當然不敢不從,他提起一口真氣,腳底如踩風火輪,生怕那蒼蠅趁機拐走了自己笨笨的阿懶。

秋水天一走,招大人嘿嘿直笑,倒也不嫌棄,搬著小凳子坐在樹下,方丈訕笑道:“招大人,阿天這孩子不懂事,還請不要見怪才是!”

有人給他差遣,他高興還來不及,怎會見怪!雲韓仙吃吃直笑,招大人似知曉她心意,含笑搖頭,拂去衣上的桃花,正色道:“蓬萊書院是天下書院之首,從不請無能之輩,韓夫子如此年輕,又是區區女流之輩,不知有何過人之處,能被方丈親自邀請?”

此話一出,方丈和雲韓仙同時變了臉色,方丈想起他的深厚背景,字斟句酌,不知如何才能解釋得兩全其美。而雲韓仙隻恨剛才看花了眼,把個笑麵狐狸當成溫馴可愛的小江小海。

小江小海在廚房搜尋一圈,沒有任何收獲,怏怏出來,直撲平時最大方的招大人,招大人一手一隻摸了摸,冷冷道:“聖上頗為重視蓬萊書院,可由不得你們胡來!”

雲韓仙微微一笑,從房間拿了一張紙出來,到灶下撿了根細細的炭,一出來,兩人兩狗皆目光炯炯盯在她的手上,她也不解釋,把紙往牆上一貼,一手按紙一手信手塗鴉,寥寥幾筆,剛才招大人摸狗的模樣就躍然紙上,連他臉上的所有所思也盡現其中。

方丈輕歎一聲,神色似悲猶喜。

招大人眯縫著雙眼定定看著畫,眸中掠過難解的光芒,各種混亂的情緒奮戰不休,最後,笑意漸漸壓倒一切,浮現在臉上,“這畫我非常喜歡,就算送給我的見麵禮了!”他頓了頓,把雲韓仙的鄙夷之色收在眼底,拂了拂肩膀的桃花,淡然道:“韓夫子,你可知這炭畫由何處傳到翡翠?”

雲韓仙心裏咯噔一聲,炭畫是烏餘皇室和貴族年輕一輩所創的遊戲,烏餘亡國,傳說中皇室貴族盡歿,如何能傳到翡翠!

滅烏餘的燕國皇帝墨征南心狠手辣,曾立誓將烏餘皇室貴族殺光,到如今還在懸賞捉拿烏餘皇族後代,方丈知曉其中利害,冷汗涔涔,賠笑道:“招大人,這木炭四處皆是,啟蒙學堂許多家貧的孩子也畫著玩,如何用得著從外麵傳入!”

招大人籲了口氣,一字一頓道:“這種東西難凳大雅之堂,韓夫子自己玩玩就好,切記不要拿出來誤人子弟!”

他心頭紛亂,隻想找個地方安靜一下,寒暄兩句,匆忙抱拳告辭,走到門口,突然回頭輕笑道:“方丈留步,韓夫子,送招某一程如何?”

雲韓仙撇撇嘴,默默跟在他身後,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來,小江小海在兩人身邊轉了兩圈,忍不住飛奔而去,一會就在桃林消失蹤影。

看著它們消失的方向,招大人嘴角噙著一抹微笑,走三步停一下回頭看看她,卻始終沉默不語。

雲韓仙不知道他葫蘆裏賣什麽藥,心裏有些發毛,到了桃林入口,見他又回頭站定,沒好氣道:“招大人有事盡管吩咐!”

招大人哈哈大笑,“是有一事,就是不知道韓夫子會不會答允?”

雲韓仙最恨這種拖泥帶水不幹不脆的人,忍著太陽穴突突的痛,躬身道:“請說!”

招大人腰杆一挺,高聲道:“家母一直催促我娶親,我也有安定下來之意,隻是一直沒遇到像夫子這樣的絕代佳人。今日一見,我對夫子十分傾心,你能否考慮一下?我家隻有母親和我兩人,十分單純,承蒙皇上厚愛,仕途也一帆風順……”

雲韓仙看著他的嘴打開閉合,成了雕像。

她再次確定,雖然是姹紫嫣紅的豬頭,也定是世上最有魔力的豬頭,因為所有人都會眼花看成“絕代佳人”。

“阿懶!”桃林裏傳來一個驚天動地的聲音,打斷了招大人的告白,雲韓仙從來沒有像此時此刻這樣盼望那蠻子的出現,故意仰著臉搜索他的身影,讓眼花的招大人看清楚“絕代佳人”的真麵目。

招大人收斂笑容,俯身在她耳邊道:“你娘親難道沒有說過,她生的孩子無論男女,都將與水氏聯姻?”

雲韓仙悚然一驚,顫抖的手已伸了出去,想抓住些與娘親有關的東西。招大人就勢把她擁進懷中,輕柔道:“別擔心,我會照顧你!”

“你們做什麽!”隨著一聲斷喝,雲韓仙隻覺眼前亂紅飛舞,一個閃神,果然成了“飛舞亂紅”,身體騰空而起,直直飛到花朵滿枝的桃樹上。

“放肆!”招大人怒不可遏,卻也知這家夥不好惹,連連跺腳,“把人弄下來,趕快弄下來!”

初時的驚魂後,雲韓仙趴在香噴噴的花上自得其樂,也不怎麽害怕了,看著底下的兩人,不禁苦笑連連,這樣的身體,他們搶來做什麽呢?她如何能等到婚嫁那天!

她斬斷最後的留戀,眼睛一閉,淚落入萬朵桃紅之中,瞬間消失無蹤。

“你走!”任憑招大人如何叫囂,秋水天隻有兩個字。

招大人無可奈何,恨恨看他一眼,甩袖就走,被斜裏衝出來的小江小海撞得一個趔趄,嘟嘟噥噥消失在桃林那頭。

秋水天走到樹下,對她伸出雙臂,又現出忸怩之色,輕聲道:“對不住,你跳下來。”

她暗暗好笑,張開雙臂,閉著眼睛撲了下來,穩穩落入一個帶著青草香味的懷抱。不等她下來,那人已經拔腿狂奔,風聲在耳邊呼嘯,花瓣打在臉上,不覺疼痛,隻留淡香和歡喜。

門口,方丈倚柴扉而立,笑得粲然,“韓夫子,等你下棋呢!”

春日陽光正好,桃花隨風翻飛著飄落,一會工夫,雲韓仙已落了滿身嫣紅,她也懶得去管,任憑花瓣從衣上簌簌而落。秋水天泡好茶,搬了個樹墩規規矩矩坐在旁邊看。

阿懶的名頭得來自然有原因,她懶得動腦子,往往不經細想就落子,本來就棋藝平平,即使方丈有心相讓,她仍是破綻百出,兵敗如山倒。不但方丈連連假咳,提醒她注意,連秋水天也看不下去,眉頭緊蹙,躍躍欲試地想指點一二。

雲韓仙又下錯一子,落入方丈的重圍之中,眼看要全軍覆沒,秋水天忍不住歎了口氣,方丈狠狠瞪他一眼,“觀棋不語!”秋水天脖子一縮,反正對她不抱任何希望,幹脆為她拍打身上的花瓣。

他瞄準一朵花一巴掌拍下去,雲韓仙始料不及,猛地撲到棋盤上,棋子散落一地,她屋漏偏逢連夜雨,頭上立刻腫起一個大包。方丈氣得抄起笤帚就打,秋水天不閃不避,囁嚅道:“我隻想拍掉花……”

雲韓仙哭笑不得,連忙攔在他麵前,好說歹說才把方丈勸下,經他這麽一攪合,棋自然下不成了,方丈問心有愧,一刻都不願多呆,氣呼呼地回去了。雲韓仙長歎一聲,捂著額頭往躺椅上一倒,眯著眼睛看向上方,透過那片熱鬧的桃紅,萬裏碧空如洗,藍得讓人暗暗心驚,仿佛全部心神都被那藍色占據,她長長籲了口氣,突然有種再世為人的感覺。

秋水天拿著碧玉膏過來,往她身邊一蹲,雲韓仙身體受他摧殘多次,形成自發反應,顫抖著縮成一團,秋水天尷尬地笑,把瓷瓶打開送到她麵前。

聞到一股濃濃的藥草香味,雲韓仙鬆了口氣,輕輕拍了拍他的手,秋水天得到鼓勵,連忙在她臉上手上腳上細細塗抹,一會竟把整瓶用完。一陣透心的涼意從皮膚鑽入身體各個角落,雲韓仙手腳大開躺著,意識又漸漸模糊。

“真能睡,難怪叫阿懶!”秋水天嘟噥一聲,溫暖的陽光從樹底花間一直傳遞到心頭,他低聲笑著,把鑽進來湊熱鬧的小江小海轟走,輕手輕腳關上柴扉,繼續今天早晨的工作——為她改衣服。

她竟然真的願意留下來,還為他攔下方丈的笤帚,一想到這些,他就禁不住心花朵朵,連平時最不喜歡做的針線活都做得有滋有味。

除了方丈,她是第二個對他好的人,有了這個漂亮的阿懶,以後的日子肯定多姿多彩,他越想越得意,學著她的樣子眯縫著眼睛看向蒼穹,透過那片嬌媚的粉紅,天藍得讓人心頭發緊。

“放過我吧……”從她口中逸出低低的聲音,秋水天連忙湊過去,發現她仍然未醒,額頭起了層薄汗,眉頭糾結,臉色愈顯蒼白。他猶豫著,一點一點把手挨近她的額頭,生怕鹵莽的自己又傷害她,剛擦了兩下,雲韓仙微微睜開眼睛,下意識地粲然一笑,又去和周公繼續下棋。

“懶豬!”秋水天又好氣又好笑,把最後幾針縫完,把針線簍子移到一旁,從懷裏掏出一麵銅鏡,對著銅鏡做了幾個鬼臉,摸摸臉上的疤痕,把銅鏡放在她手邊。

他輕手輕腳走進自己房間,從床底下搬出一個衣箱,衣箱上的鎖已鏽跡斑斑,他擰斷鎖,把衣箱整個倒在**。

雖都是布裙,顏色還是沒有男人衣裳那麽難看,他一件件捋平折好,左思右想,娘親和她身量相當,應當能穿,這才放下心來,折完之後統統放在她的衣櫃裏,想想又不對,重新搬了回來放進衣箱,從夾層掏出一個青色小布袋,掏出一隻墨玉蟬,鄭重地捂在心口,無比輕柔道:“娘,終於有人對我好了!”

一覺醒來,廚房裏又飄出骨頭湯的香味,雲韓仙深深聞了聞,睜開眼就發現一麵銅鏡,不禁高高彎起嘴角,拿到近前照了照,發現臉上的淤青果然消了許多,默默放下銅鏡,隻覺得腦中一片空白,隻餘一片粉紅。

恐怖的空如附骨之毒,總在不經意時絲絲發散,她茫然而起,拖曳著腳步往外走,在竹林兜了一圈,聽到上麵小江小海的叫聲,不由自主地朝那方走去。

雖然也想去桃林,可一想到招大人在那候著,她的興致就沒了。

路由細細的青石鋪成,青苔遍布,路邊的小草蒼翠欲滴,還有許多不知名的小花點綴其間,書院規劃得非常好,從住的小院到山頂,房屋兩兩一排,整齊劃一,大小布局大致相同,都是白牆青瓦,竹林桃李環繞,牆頭屋簷屢見豔麗的桃紅翹首相望,別有意趣。

夫子和學生已到了大半,房屋上空飄著炊煙縷縷,散落在山林間,仿佛瑤池勝景重現。她有些乏了,坐到路邊一個樹墩上喘氣,小江小海追著兩隻雞斜裏衝出來,一看到她,做賊心虛般示威兩聲,撲了上來,在她身上嗅來嗅去,圍著她搖頭擺尾地打轉。

她嗬嗬直笑,後麵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兩隻死狗,把我的雞追到哪裏去了,下次別讓我見著你們!”

她回頭一看,原來是個眉目如畫的圓眼睛少年,兩人打了個照麵,少年愣了片刻,嘿嘿笑道:“你是新來的吧,我叫樂樂,是跟我家少爺一起來的,你要不要到屋子裏坐坐,我正在做飯,你正好可以跟我家少爺聊聊。”

遠遠看去,第一間的屋頂上空炊煙正濃,雲韓仙暗暗吞著口水,搖頭笑道:“不用了,謝謝,我們正在做飯。”

“樂樂,你到底是追雞還是想偷懶,飯都糊了!”從院子裏傳來一聲大喊,樂樂脖子一縮,逃也似地跑了。雲韓仙目送著他進門,一個臉色不鬱的錦衣少年踱了出來,在她麵前站定,上下打量一番,終於冷冷開口,“你是什麽人?”

雲韓仙笑而不答,慢騰騰起身往回走,小江小海嗖地竄到她前麵幾步,回頭吐著舌頭等她。少年目光如刀,似乎要在她背上戳出個窟窿來,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剛走到屋前,柴門轟地一聲被人推開,秋水天急匆匆衝了出來,對她大吼,“你出去怎麽不說一聲,山裏到處都是毒蟲猛獸,還有趕不完的刺客,你要碰上怎麽辦!”

雲韓仙隻覺得耳朵嗡嗡直響,為避免還沒死就成了聾子,連忙擺出最燦爛的笑容,過去拉住他,在他背上輕輕拍了拍,秋水天立刻偃旗息鼓,壓底了聲音問道:“你剛才去哪裏了?”

雲韓仙伸手一指,“才走到那個樹墩就回來了。對了,書院怎麽全是這種小屋子,學堂在哪裏?”

秋水天學著她的樣子伸手一指,“學堂建在後山,翻過山頂就是,小屋子是夫子和學生住的地方,我們這間離學堂最遠。”

看著在雲霧中若隱若現的山頂,雲韓仙腿一軟,連想死的心都有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