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3章 門外逍遙綠野鄉(中)

第1173章門外逍遙綠野鄉(中)

然而,在東城樓上見到了城外這支人馬的鼎盛軍容和兵甲精良之後,左大臣又開始慶幸自己沒有趕上主動出城迎戰了;不然,以剛剛安定下來的這些人馬,隻怕在野戰中根本抵擋不住這些新勝得勢的外軍了;畢竟是相交多年好幾代人而彼此頗為熟悉的歸義軍。

尤其是當他親眼看見了另一支打著各色陀羅尼經和諸天護法旗幡,還上書“衛教護道”“弘法光複”的軍隊;隻覺得無比的迷惑和匪夷所思起來。這些字眼他都認識,但是加在一起卻又讓人不明白了。但至少他明白一件事情,如果自己強令城內這些兵馬出擊的話,也許就是不戰自亂甚至是倒戈相向的下場。

但是至少他還對於堅守這座王都西城頗具信心;因為作為安西四鎮之一兼最大的城邦,這座方圓十數裏而牆高四丈半的王城,已經又數十年未曾遭遇過兵火的考驗了,哪怕是五十多年前於闐王在臣民的擁護下,起兵驅逐並擊敗了駐留的吐蕃監押使的時候,也是從內部一舉成事的。

他隻有堅守下去,然後等到大漠(塔克拉瑪幹)以北的九姓烏護、樣磨、葛邏祿等突厥別種,接到自己派出使者的條件而發兵應援;至於曾經強大一時而力壓各方的安西回鶻,隻怕此刻已然因為隨著龐特勤在東征中損失慘重,就連汗主本人失陷在中原,而同樣陷入了無主爭位的內亂當中。

這樣,興師動眾遠道而來的這支外軍,在久攻不克又難以長持,尚有外來威脅的情況下,就隻有引兵而退一途了。這樣他至少可以收複一個相對殘破的於闐國土,而慢慢的重新經營和生聚實力。隻是當他在做如此宏圖遠望之際,卻見一名被和自己的家將部曲,派到各處城門監押的王城衛士,卻是慌慌張張的奔走而來喊道:

“大相,不好了,西門破了。。”

然後,左大臣不由看著隱隱有煙塵升起的方位,那裏圍繞著王城所在的喊殺聲已經充耳可聞了。然後就在他氣急敗壞的親自帶隊穿過東西橫貫長街,想要衝進王城以為堅守之際,卻又由頭撞上了另外一夥前來報信的本家子弟:

“宗長,大事不妙了,南角門被人打開迎弟了。。”

這一刻,隻覺得被憑空當頭一棒,將所有的報複和野心都打得七零八落的左大臣,也唯有咬著牙齒喝令全數人馬掉頭,向著自己安排親信兼女婿據守的南門奔走而去;他要從這裏逃出這處已經人心不服的王城,逃回到自己家族的世代經營的領地,位於西北的故鎮蒲山城(今新疆皮山縣)。

然而,就在他在忠心的臣下、家將和部曲的簇擁下,以狼奔鼠突之勢衝入親信兼女婿把守的王都南門內,又迫不及待的衝出城外的那一刻,從城門上突然降下的帶刺大鐵柵和欄板,卻是將緊隨他身後的大隊人馬給攔截和圍堵在了半弧形的小甕城之內;

刹那間之間好些收勢不住的騎士徑直撞在這些障礙物上,激起震天響動和怒罵,慘叫聲,也血肉狼藉、死傷累累的滾卷成一團。而已經衝出城外的左大臣及小部分追隨騎士,則是麵如土色而絕望的看著從四野裏的河溝、田渠裏湧現出來的漫漫伏兵。。

隨著於闐王都的重新平定和在任僅僅一日的寶樹王再度退位,並且就此乘上一輛馬車前往長安去對新朝“謝罪”;也許一輩子都再也沒有機會回到故土。而曾經外逃求援的四王子尉遲羅摩,也毫不意外而又順理成章的,在王都殘存大臣、官吏和部領、百姓們的再三懇請下,由老太後戴上了鼠王金冠;就此成為了新一代的羅摩王。

然後,這位剛剛出爐的羅摩王,又很快換下了於闐傳統的王服,而重新穿上曆代東土大唐天子所賜予的王侯冠服,站在七鳳樓前恭恭敬敬的當眾接受來自長安新朝的冊封和追授之禮,就此沿襲成為了第十一任毗沙都督府都督,以及邀請新朝駐軍置鎮以為保境和護持商路。

然後,他又在聞訊而來的西山王興大寺在內諸位僧長、首座麵前,對天地並昆侖神山起誓,將畢生為光複和弘揚西域乃至天竺之地暗滅的佛法,而竭力以赴不惜此身。因此,當天隨著擺上街頭隨意取用的湯餅酒食,再度響起的樂器和歌舞聲一直通宵達旦的延續到了第二天去。

而這一次,王都臣民的反應和對於新王的擁戴之情,就要比之前刀槍脅迫下的強顏歡笑,要更加真實的多了。因為,這位國主不但從傳統盟好而互為抵角的歸義軍處,請來了平定內亂的外援並且還能幾乎與地方百姓相安無事或是秋毫無犯;就算是追隨三位王子作亂的數百附逆之家,也隻殺首惡流放附從,又寬赦了許多被脅迫的。

另一方麵,則是因為隨著援軍到來的,赫然還有大批來自東土的高僧大德和連綿不絕的商團車隊;因此,接下來的日子裏,在王城內外的各大寺院當中,辨經兼祈福的法會是開了一場又一場;而各種如雨後春筍般相繼出現的早市、小市和集市,也讓王都內外再度呈現出了多年未見的繁榮景象。

畢竟,作為天山南北路的交匯處和絲綢之路上中外商旅必經的樞要、重鎮;於闐國本身以塔克拉瑪幹沙漠南端,河流衝擊而成的連片大小綠洲產出,能夠養活和維持的口民數量終究是有所上限的;因此,作為於闐國賴以為支柱的產業,除了傳統的玉石開采和販售之外,就是為東西絡繹往來的各方商旅,提供食水補給和落腳的服務行業了。

因此,從吐蕃統治治下光複之後,曆代諸王就不遺餘力的開始恢複自古以來的河攏——西域商路;但是因為諸多曆史遺留問題的緣故,都未能盡如人意就抱憾去世了;畢竟,隨著吐蕃崩滅之後,在統治過的地域內也留下來了大大小小的許多股勢力。

光是自草原西遷的回鶻各部就有甘州、西州和安西,各據一方各自為戰的三姓;然後,又有散布在其間的黨項、退渾(吐穀渾)、吐蕃、蘇毗、鄯善、達旦等高原遷徙而來遺族;肅州龍氏雜胡為代表的本地土族豪強;又有由吐蕃奴役各族逃亡者聚合而成的溫末,分為東部、西部、南部三大群落。

因此,無論是沿著昆侖山——祁連山——賀蘭山南下河西走廊,還是迂回北庭境內走草原上的朝天可汗大道,都免不了被層出不窮的地方割據勢力所勒索和搶劫;但這至少還是可以進行交涉的對象,至於可能遭遇那些多如牛毛而流竄如風的馬賊沙盜,就此人貨皆失的更是數不勝數。

因此,站在這個出發點上,於闐國才能成為歸義軍作為堅實和穩固的傳統盟友,而從張議潮起兵反抗吐蕃開始,就始終支持歸義軍統合河西各路人馬而成為一方穩定的勢力和政權所在;事實上,當年這個目標差一點就被實現了,追隨著歸義軍使者的於闐王子和大批西域商旅,入朝覲見並且得到大唐天子的賜宴。

那是多麽美好的時代啊,就仿若是大唐的榮光和恩澤,又重新降臨在了這些西北孤忠臣邦的身上。然而好景不長,沒幾年歸義軍的拓張腳步就被迫停止了下來,因為身為唐舅之國的朝廷派出使者,限製歸義軍在降服甘州回鶻之後,繼續兼並和統治西州的回鶻各部。然後又將其冊封為與歸義軍平起平坐的臣屬。

接著又割涼州之地而別設節度使以泰寧兵鎮守之,就此斷絕了歸義軍想要升格為河西節度使的想念,然後議潮公親自入朝想要令朝廷安心無慮;結果就此盤桓和蹉跎餘生死在長安;卻又在歸義軍的繼承問題上留下來一係列後來的憂患和內亂。

因此,於闐前任的國主尉遲佤納,願意應大唐宰相鄭畋之邀親率健兒興師助戰中土定難,也未嚐不是被其許諾重開商路在內的諸多條件所打動。隻是現如充滿諷刺意味的是,在前國主為此求之不得而身死兵敗之後,而南下的商路卻被重新打開,而迎來了新朝的使者和更多東土各地的商旅。

所以,在這個時候已經沒多少人想要為那個選錯了陣營,而走上不歸之路的國主做些什麽了。甚至就連世代受到王室供養和扶持的佛門僧團,也是一樣的道理。因為他們大多數人都被來自新朝的使者,所描繪的複興西域諸多佛國,並且伺機反攻天竺祖地的偉大宏願,所打動而不能自己了。

作為清心寡欲而修行自律的佛門中人,他們自然不會輕信任何一個使者空口白牙或是口綻蓮花的許諾和說辭;但是再加上浩浩****相隨而來的大軍作為背書和見證,以及同樣規模龐大的中土僧團和來自天南海北的商隊之後,就很難再說出任何質疑和抵觸的話語來。

因為這些來自中土的僧眾與他們形成了某種,無疑是既有競爭又有合作的微妙關係;如果他們不想就此被人取而代之的話,那就隻有竭力參與進去而為光複佛國盡一份力量了;而商人和商團所代表的利益趨向,則是對代表了他們對於此間前景和未來的看好。

就像大漠之中幹渴之人所逢的甘霖一般的,自然而讓絲路沿途的大多數人為之所動。畢竟,自古以來作為東亞、東北亞傳統貿易線上的綠洲城邦國家,幾乎都是仰仗中土這個大市場和資源產出地,而維係興衰變遷的。就像是後世的一帶一路一般的樸素道理。

正所謂是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一旦形成了相應的利益鏈和民生基礎之後,所謂空洞的民主自由和落後宗教的約束,就自然而然淡化了影響。另一方麵,則是作為西域最後的佛土,於闐國內這些年已經集聚了太多逃亡而來的各國信士百姓;因此也造成了不小的社會問題和生存壓力。

畢竟,於闐國再怎麽強盛也是建立在流域綠洲上的政權,其國內的生態承載能力終究是有所極限的;而三王子之亂的結果,多少也有這種積累下來的矛盾總爆發的緣故之一。所以當有機會重歸家園的時候,這些寄人籬下的逃亡之民也是表現的踴躍效從。

因此,僅僅是在於闐王城修整了七八天之後,一支變得更加龐大的聯軍再度啟程;就此分兵兩路,一路作為偏師的騎兵開始沿著橫穿大漠(塔克拉瑪幹)的季節性河道綠洲,北上龜茲(國)鎮故地且末(今新疆且末縣附近)方向而去;而另一路伴隨著大量僧侶和商團的大多人馬,則是沿著傳統的商路向西往鴨兒看(莎車國故地)開進去。

而在行進的馱馬隊列中的一輛特別改裝過的高輪大車上,如今已經是新朝第一大茶商的王婆先,也在對著同行的竇冒禮,也是曾經的東市第一家的竇乂後人說道:

“不要覺得為難,這可是堪比博望侯(張騫)鑿空西域的壯舉啊!”

“更何況,當年那那班定遠以三十六人橫行諸國,取其君,欲殺則殺,欲禽則禽,如今咱們可是有數萬大軍可憑,還有一整個新朝為後盾啊!”

“更莫說如今非但沒有匈奴一般的強項,新朝之主亦是看重開邊之功,主張力所能及者皆可揚威域外,隻要你我這一路上事有所成,怕還沒有封爵之賞麽?”

“自古素來都是功名隻向馬上取啊,但是如今我輩銅臭之人,也有機會憑借貨殖通貿的本事得以封享爵祿的機會,哪怕是最尋常的民爵和士爵也好,那還不爭相以赴啊!”

“歸根結底,你若想複興祖業,不光是要有掙錢的手段和敢於闖出來的機緣,也要有保住自己身家和維係身後子孫安樂長久的名分和權位,兩者缺一而不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