館中之陶
長門別賦
劉徹到底沒有進去看阿嬌，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他有著他的驕傲，麵對阿嬌那樣幾乎是明擺著的逐客令，讓他如何能再舔著臉進去看她。
隻是就算劉徹被阿嬌的話激得轉身就走了，但是臨走之前，他還是讓楊得意留了下來：“傳朕口諭去堂邑侯府，讓姑姑進宮。”
“是，奴才遵旨。”楊得意躬身領旨，心想著劉徹心中該還是喜歡阿嬌的吧，要不然就不會在這個時候還願意成全她的心願了。
很快的，劉嫖便進了宮。一路上，她緊緊地攥著董偃的手，就連呼吸都變得有些急促了。在堂邑侯府的時候，楊得意隻告訴她阿嬌病了，且求了劉徹讓她進宮相見，其他的一切什麽都沒有交代便催著讓那個她進宮了，這讓劉嫖如何不擔心。
“阿嫖，放鬆些。”董偃微微用力回握劉嫖的手，輕聲說道。
“我知道。”劉嫖抬頭，對上董偃關心的眼神微微一笑。
長門宮門口，楊得意停了下來，略帶為難的看了眼站在劉嫖身旁的董偃，而後對劉嫖說道：“長公主，陛下口諭，答應讓長公主進去看如妃娘娘，至於……”
劉嫖聞言頓生不悅：“難道我連多帶一個人進去都不行嗎？”
“奴才不是這個意思，隻是……”楊得意連連道歉，連劉徹都不敢輕易去惹劉嫖，又何況是他呢。
“隻是什麽？”
“長公主，這長門宮到底是宮妃的寢宮，若是沒有陛下的旨意而讓男子進去，恐有不妥啊。”既然知道劉徹心中還是在乎阿嬌的，那麽楊得意自然也會凡事多為阿嬌設想一點。而目前這個時候對於阿嬌而言，的確是要謹守宮規才好。
“你……”劉嫖還想要再說些什麽，卻被董偃及時攔住了：“阿嫖，我還是在這裏等著吧。”
“可是……”
“阿嫖，楊公公說得對，我一個男子進去翁主的寢宮的確是於理不合。你放心，我就在外麵等著，你快進去看翁主吧，翁主一定等急了。”董偃輕聲笑道。
“那好吧，我先進去看阿嬌。”一聽到董偃提起阿嬌，劉嫖便全副心思都被引了過去，也顧不得多說些什麽，忙進了寢宮去看阿嬌。董偃看著她著急的背影，嘴角勾起一個上掀的弧度。縱使人人都說她驕奢愛財，貪戀權勢，但是起碼對於阿嬌這個女兒，她是真的打心裏去疼愛的。
長門宮內，劉嫖看著倚坐在床頭的阿嬌，忙走上前去：“阿嬌，你怎麽樣了？”
“我沒事的。”阿嬌微微笑著，拉了劉嫖在床邊坐下，“娘，我好想你。”
“娘也想你。”劉嫖拍了拍阿嬌的手背，而後說道，“隻是，你確定你真的沒事？”不能怪劉嫖懷疑，畢竟先前的時候劉徹還不肯讓她見阿嬌，怎麽這會兒又巴巴的讓楊得意去宣自己來長門宮呢。
“放心吧娘，我真的沒事的。”阿嬌笑著，簡單的解釋道，“先前我之所以會昏倒是因為沒休息好，心思疲勞所致，真的沒事的。”
“這樣娘就放心了。”劉嫖看著阿嬌臉上掛著的淡淡的微笑，心下微苦，“隻是苦了你被幽禁在這樣一方小天地。”
“我才不苦呢。”阿嬌搖搖頭，“再說了，這長門宮這麽大，裏麵什麽景色沒有的，比外麵還有好看些呢，怎麽能說是小天地呢。”
“阿嬌，你真的不傷心嗎？”劉嫖心懷疑惑。
阿嬌聞言目光一閃，卻很快的掩了過去：“說一點都不傷心是假的。隻是，娘，反正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早就已經習慣了。幽禁長門而已嘛，沒什麽大不了的。”
“阿嬌……”劉嫖聞言心中泛起一陣酸意。若不是她當初那樣堅持的話，阿嬌的生活，或許就不會是這個樣子了。
“娘。”阿嬌輕輕的替劉嫖拭去眼角的淚水。知母莫若女，她又怎麽會不知道劉嫖在想些什麽呢。隻是，“娘，一路走來，所有的事情，我心中自有一個尺度。若不是我願意做的，沒有任何人能逼得了我。娘是知道的，不是嗎？”所以，這一路走來，就算在開始的最初不是出自她的意願，但光陰流逝，走到如今，誰又能說這條路不是她自己選擇的呢。
“阿嬌，娘是心疼你啊。”劉嫖搖著頭，這一刻，她倒寧願阿嬌還在怪自己，怪自己不該逼她再度進宮。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什麽都不在乎。一個人，隻有在心傷心死之後，才會什麽都不在乎啊！
“有娘的心疼，阿嬌已經很幸福了，不是嗎？”阿嬌深深吸了口氣，將要留出的淚水又逼了回去。她聽了一會兒，然後才問道：“娘是一個人來的嗎？”
“不是的，阿偃陪娘一起來的，他人在外麵。”劉嫖猶豫了一會兒，這才說道。
“娘為什麽不讓他一起進來呢，我也想見偃叔叔呢。”
“他一個男子，不適合進內宮的，再說了，你不是一向……”說到這裏，劉嫖忽然停了下來，略顯尷尬的看向阿嬌。
“娘是擔心，我見到偃叔叔會不開心？”阿嬌拉著劉嫖的手說道，“娘，我不會的。”
“真的？”劉嫖似是不相信阿嬌的話一般，驚訝的問道。
“當然是真的了。”阿嬌微微一笑，繼續說道，“娘，以前都是我太任性了，才會那樣……對偃叔叔。但是現在，我已經想通了。”
“你想通了什麽？”
“一直以來，娘都很疼我，不管是什麽時候，不管是發生了什麽事，娘你從來都沒有罵過我，無論何時都站在我身邊支持我。可是我卻一直那麽任性，都不知道理解娘你的苦衷。娘啊，對不起。”
“傻孩子。”阿嬌的一番話，說的劉嫖淚眼花花，“娘沒有怪過你，從來都沒有。”雖然當初她也很傷心董偃不得阿嬌的喜歡。但是漸漸的那種傷心便被她藏了起來。她小心翼翼的維係著阿嬌與董偃之間的關係，雖然累，卻心甘情願。因為這兩個人，對她而言都太過重要。重要到，她心甘情願為之辛苦為之忙。
“我知道，所以才更要跟娘說這聲對不起。”阿嬌與劉嫖抱在一起，“娘，等會兒你也幫我跟偃叔叔說聲對不起吧。你告訴她，以前是阿嬌人小不懂事，請他不要與阿嬌一般計較。”
“他不會的。”劉嫖搖頭道，“阿偃不會的，阿嬌，這些事情你不用在意的。”
“我知道。”阿嬌點點頭，以前的事情，她有陳阿嬌的記憶，所以她知道。而後麵的事情，她有雙眼可以自己去看。她知道董偃不會怪她，因為她是劉嫖最心疼的女兒。
劉嫖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忙問道：“對了，阿嬌，那件事究竟是怎麽回事，你現在跟娘細細的說一遍，讓娘幫你想想，看看是不是還有什麽解救的法子。”
可是阿嬌卻根本沒有想過要跟劉嫖說那件事：“娘，這件事，你可不可以不要管？”
“你都這樣了，娘如何能不管！”劉嫖皺眉，讓她眼睜睜的看著阿嬌這樣，她如何做得到！
“娘啊，你聽我說，”阿嬌拉著劉嫖，示意她先不要激動，“這件事已經過去了，真的。”
“阿嬌，你不是要跟娘說這件事是你做的吧？”
“娘，事到如今，這個答案還重要嗎？”
“自然重要。”劉嫖嚴肅道，“不是你做的，憑什麽讓你受這樣的懲罰。阿嬌，你跟娘將事情說清楚，娘幫你去跟陛下爭。”
“可是娘，我不想再爭了。”如果要這樣去爭才能讓去維持住那一樣一份岌岌可危的感情，那她寧願不要。
“阿嬌……”
“娘，你聽我說，我真的是很累了，真的不想再去爭什麽，搶什麽。而且，”說到這裏阿嬌頓了一下，四顧了一下整個房間，“現在這樣也不錯啊。好吃好喝的，又有人伺候，更不用去擔心什麽爭寵失寵的事情，這樣的生活，難道不比我以前過的日子更好嗎？”
“阿嬌，你真的是這麽想的？”在劉嫖的印象裏，她的女兒從來都不是一個輕易認輸的人，她沒想過有一天她的女兒也會變得這般的淡然，這般的、無欲無求。
“當然啦，我什麽時候騙過娘你了。”
“看到你這樣，娘也就放心一些了。”本來劉嫖還擔心會看到一個如當年廢後時那樣頹廢不堪的阿嬌，現在見到阿嬌還能這樣笑著，她原本的擔心才湛湛放下。
“我看到娘的樣子，也很放心呢。”阿嬌笑著說道。
接下來的時間裏，母女倆聊了很多。都是一些阿嬌小時候發生的趣事，以及這些年阿嬌不再侯府的時候侯府中所發生的那些事情，自然，也包括董偃。倆人邊說邊笑，有時甚至都笑出了眼淚來。說著說著，阿嬌忽然撲到劉嫖的懷裏，抱著她的腰說道：“娘，不管阿嬌怎麽樣，你一定要好好地。跟偃叔叔，好好地，知道嗎？”
“娘知道，娘會好好地，同樣的，阿嬌你也要好好地，讓娘放心，知道嗎？”
“嗯。”
時間不會因為任何一個人而略有停留，盡管連上天都為她們的母女之情而感動，但時間卻依舊半點不慢的前進著。很快的，便有人進來提示劉嫖是時候該出宮了。再不舍也好，倆人終究隻能說一聲保重，囑咐一聲好好照顧自己，然後努力的笑著告別。
當劉嫖從裏麵出來的時候，長門宮外，董偃還等在那裏，一如之前她進去時的姿勢。劉嫖幾步走到董偃麵前，強忍著心酸說道：“阿偃，我們回去吧。”還好，她還有他在身邊，還有他會成為她的依靠。
“好。”董偃點點頭，於是兩人跟楊得意點了個頭算是告辭了，便徑自出了宮。這一邊楊得意見他二人走了便轉身準備去給劉徹匯報一下這邊的情況。
路上，劉嫖忽然轉頭看了看走在自己身邊的董偃，說道：“阿偃，你知道方才阿嬌都跟我說了些什麽嗎？”
“哦，翁主與你說了些什麽？”董偃含笑問道。
“阿嬌說讓我以後不要再進皇宮了，她說王太後不喜歡。”
“嗯。”
“阿嬌說，即便是不能再進宮，我們也始終是母女，照顧好自己，就是對彼此最好的關心。”
“她說的很對，你應該聽的。”董偃點頭認同著。
“阿嬌還說，要我跟你說一聲對不起，讓你原諒她以前的任性。”
“什麽？”董偃聞言大驚，“翁主怎麽會這麽說？這不是折殺我了嘛。”
“你不要慌，”劉嫖見了董偃的樣子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阿嬌是真心那麽說的，你聽過也就是了。”
“翁主真的……”董偃指了指自己跟劉嫖兩個，還是有些不敢相信阿嬌竟然會那麽說。
“自然是真的，難不成還是我編出來騙你的。”劉嫖嗔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董偃連連擺手說道。
劉嫖也沒有計較，隻是忽而問道：“阿偃，你知道為何當初我會給阿嬌起名阿嬌嗎？”
“當然知道。”董偃點點頭，就算他以前不知道，跟劉嫖在一起以後的這麽多年裏，也足夠讓他明白了，“是因為她是你的至寶嬌姝，對嗎？”
“嗯。可是，你又知道為何我會叫館陶嗎？”
“為什麽？”這個董偃還真是不知道了。
劉嫖微微一笑，說道：“當初父皇為我起名館陶，曾這樣跟母後說——‘朕今賜我兒館陶為名，寓意我兒乃是館中之陶，彌足珍貴。’”
“他很疼你。”董偃平靜的道出一個事實。
“是啊，”劉嫖點頭，“父皇和母後真的都很疼我，也所以，才會讓我養成了這樣萬事都以自己為主的性子。阿偃，這樣的我，是不是，也讓你覺得很累，很無奈。”劉嫖還記得，她曾經的夫君陳牛就曾說過，她的性格，讓他活的很累。現在她隻是忽然想知道，想知道董偃是不是，也是在忍受著與她一起生活的日子。若是的話，她想，她願意在此時還他自由。
董偃聞言看了劉嫖一眼，然後才說道：“也許曾經是，但是現在，我想我已經習慣了。”這麽多年的共同生活，他早已經習慣了身邊有一個劉嫖，更已經習慣了陪在她的身邊。
劉嫖聞言先是一愣，繼而露出一個會意的笑容，她上前一步走到董偃身邊，執起他的手，輕聲說道：“阿偃，我們回家吧。”
“好。”
皎潔的月光將兩人的身影拉得長長的，交握著的雙手，不緊不輕的握在一起。劉嫖忽然吐了口氣，不知是感歎，還是因為鬆氣。方才跟阿嬌的談話，有一句話是她沒有告訴董偃的。那時，阿嬌告訴她要懂得惜福，要懂得，珍惜眼前人。